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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程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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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程隨筆》2005.1.1

倚馬可待——再談旅行寫作

前幾天談到旅行寫作的難處,引徐霞客為例,沒講清楚,今再續論一二。

        徐霞客王士性這類古代旅行家之不可及,光看他們的遊記是看不出的,須設想他們的寫作情境。他們走的都是荒山、絕巖、窮鄉、僻壤,要挑著衣物食囊、炊煮洗盥用具,以及筆墨紙硯。白日遊山,夜間找地方點燈磨墨寫作,能寫成那樣的文字,實在不容易。我們爬一趟山,通常是夜間筋酥骨散,倒頭就睡,更莫說要磨墨用毛筆寫文章了。

        此即是古人精敏可羨之處。趙孟頫每天可寫二萬多字。我寫文章,在同輩人中可算是快筆,但一天大抵也就是萬把字,就算抄也抄不到趙松雪那般多。何況他用毛筆,又寫得那麼端秀,其捷敏精勤,幾令人難以想像。今人中,我知道最快的是倪匡,但倪匡字如解索,亂成一團,遠不能跟趙相比。這才是李白說的:「日試萬言,倚馬可待」。

        其實也不用講李白、趙孟頫這麼久的事。近人如魯迅喜歡抄書,191335日記:「寫謝承《後漢書》始」,327日記:「寫謝承《後漢書》畢,共六卷,約十餘萬字」。從5日至27日,也就是二十幾天,所以每天光抄書就抄了萬字左右。而且他幾乎每天抄,抄呀校呀,寫成的抄本極多,有些著作也就是從古籍中摘抄輯錄而成的,如《古小說鈎沉》《會稽郡故書雜集》之類。抄萬把字,我若像他一般用毛筆就絕對做不到。而且日抄萬字,偶一為之可也,要每天寫那麼多,我也辦不到。

        胡適也一樣,看他日記,常是晚上飯局回來,一寫三五千字,稀鬆平常。撰文亦甚敏捷,如192288日上午剛讀完王若虛的《滹南遺老集》45卷,認為:「此人讀書多獨創的見解,論文學尤多創見」,隔天便在日記上「作王若虛年譜如下」,一寫幾千字。這是創稿,非同書抄,卻也是搖筆即成,豈不令人佩服?有次他在日記上說:「上午作〈的字的用法〉一篇,我若有十天的工夫,一定可以寫一部很好的文法出來」。我也相信他這話,因為錢穆注莊子,也只花了二個月,就寫成了《莊子纂箋》;注《公孫龍子》,只用了七天。

        魯迅、胡適、錢穆對小說史、文法、王若虛、公孫龍子等的具體意見,我們當然未必歆服,可是若想想這些寫作情況,便知其不可及。我親身經歷見過一些前輩們也是如此。

像高陽,每天在不同報紙上,或寫社論、或寫小說,或寫歷史考證文章。頭緒棼如,又是每日連載。而先生每日飲讌應酬不斷,醉後逢報社派人來索稿,即於酒邊燈下,抽紙作文。須知當時各報社連載故事皆不相連續,有的寫清代故事,有的寫宋朝明朝,又無傳真機或複印設備,寫畢即交來人飛車送往排版,所以也未留底,可是總接得上去,井然不紊。現在我們讀《玉座珠簾》《紅頂商人》等小說,但見其波瀾壯闊、絲絲入扣,誰想得到是在這種情況下寫的?看他論《紅樓》等考證文章,誰又能想像他是這麼寫出的?此真才人揮灑其才也。

        談文章,不能只論文本,道理就在此。王漁洋論詩,人稱其如七寶樓台,彈指即現,有禪家頓悟之妙。可是康熙找他到金鑾殿面試,趴在地上寫了半天,一個字也寫不出。為什麼?情境使然!七步賦詩,沒什麼了不得,我也會。但曹植那七步可是性命交關,比漁洋的情況還嚴峻得多。而漁洋一個字寫不出,曹植口占成詩,而且切合情境,出語極有分寸,竟能在表達自己才華之際,還能感動敵人,二人才華之差距,也就可以看得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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