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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程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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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程隨筆》2004.12.26 

記一曲耶誕琴聲

        由廈門返南師大,天正下著雪,與我第一次來南師大時相似,但時間已隔了十四年。時光如矢,故可驚也。

        南師大創校已百餘年,體制屢變,目前有三個國家重點學科、13個省級重點學科、46個博士點、98個碩士點、7個博士後流動站。我剛來時,就有一位博士後沙先一來幫忙,因他恰好住我對門,可以照料我。先一是張宏生的博士,現在此進修,修訂了博士論文:《清代吳江詞派研究》,論戈載、杜文瀾等一派詞學,井井有條,可見學有本源。但此番歸來,卻不見他,大概跟我一樣出外雲遊去了,或者是歲末年終,返家去也。

        我無家可返,只能杜門寫作。因回來開看電腦,見台北市政府下月要辦漢字的研討會,來催稿了。派給我的題目是〈漢字:從面對歐洲中心到面對全球化〉,雖此間家徒四壁,無書可用,亦不能不寫。南都寒甚,凍雲四合,而屋內暖氣又已壞,呵凍而寫,字若僵蚓,在紙上蠕蠕而動,自己看了也不免啞然失笑。

        夜裡打電話去北京,給女兒,她竟大嗔怨,說今乃耶誕夜,我不在北京陪她,四處跑去玩,害她今天只能獨自去吃食堂,「你不知道『每逢佳節倍思親』嗎?」她說。嘿,這句詩居然用在這個時候,真虧了她。不過,也許是思我帶她去吃耶誕大餐吧,她不知道我在此地也只是自煮一碗麵吃了而已。

        但她提醒了我:現在已是耶誕。我手機裡另有一人傳來簡訊,更是節味十足,曰:「天蒼蒼野茫茫,暴富的希望太渺茫,水灣灣路長長,沒錢的日子太漫長,樓高高人忙忙,今夜能否與你結伴搶銀行?接頭暗號:祝聖誕節快樂!」

        聖誕快樂,許多人並不用搶銀行。 25日晚,江蘇教育出版社徐宗文先生邀宴,在獅子橋。我提前到那附近一看,簡直目瞪口呆。車水馬龍、火樹銀花不說了,餐廳、飯莊、菜館、食擔、茶座、酒樓,不下百千家,人迹雜遝,摩肩接踵,好一派節慶氣象。年輕人當然居多。而網上對耶誕節中國人到底該用什麼態度過,也有不少爭論,好像喜歡過這種節日的都是青年、洋派份子。可是這個問題也可以不那麼看,因為此即古代廟會的現代型態罷了。在街上逛,便能聯想到《東京夢華錄》中對汴京歲時節日與廟會的描繪。

        但獅子橋的笙歌達旦、酒肉徵逐,畢竟只是城中一隅而已。在南師大校園邊長街暗巷的路樹陰影中,卻流漾出一曲哀怨宛轉的琴聲。我循聲找去,原來是一眇目老人,兀坐在陰僻街邊,拉著他的琴。伊唔抑咽,在冷極了的空氣中,如一江凍不住的水,嘩啦啦潺湲不盡地把幽怨流個不了。

        我怕聽這種音樂,又喜歡這種音樂。

        怕聽,是由於它顯示了社會上「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真相,使人憫惻不安。大陸這些年,街頭背兒負女的流民乞丐已漸少,蹲坐路邊掛個小紙牌找臨時工作的農民和下崗工人也漸少,但這偶爾在暗夜冷巷竄出的身影及琴聲,卻提醒了我們:原來社會仍是貧困的,真相仍是殘酷的。今晚這麼冷,這些人熬得過嗎?

        從純音樂的角度說,則我又最喜歡聽這種音樂。道理非常簡單,譬如「女子十二樂坊」那樣,在舞台上賣弄性感、搔首弄姿,用擴音器、配CD曲、拉搖滾,怎麼比得上霜天雪夜這冰絲裂帛般的聲音?那種,是媚俗的,求掌聲的;這種,看起來是要錢,其實雪夜既無路人,孤坐清宵亦要不到什麼錢。那琴,拉起來,只是把一腔心聲、一腔音感,一骨腦地說個不休。少數聽到的人,怕他要錢,碰到這種情況,總是快步走過,所以他們通常也無聽眾,沒有知音,沒人知道他們到底拉得如何、彈得如何。事實上路人大抵也不懂音樂,吹彈奏唱以求賞,實亦等於緣木求魚或問道於盲。因此他們的音樂,是一種純粹的音樂。他們的身世、心情,全寄託在那裡,所以聲音往往最好。就像蘇州評彈,我聽了不知有多少,但沒有一曲能比得上我第一次坐船從杭州到蘇州時,大清晨在空無人跡的街上,聽一漢子自彈三弦。那漢子背著一身樂器,正準備去行乞,根本沒發現我在對街,剛跨下三輪車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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