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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程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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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程隨筆》2004.12.06

        郭少棠《旅行:跨文化想像》序

  人、旅行與文化

 

        原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長郭少棠新作《旅行:跨文化想像》要交北大出版社出版,已排好,好不容易找著我,要我撰序。今日無事,便寫道: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在雲南旅行時,聽到楚雄某些彝族學者的論點,說彝族乃發源於楚雄一帶,新出土的元謀原人及彝族十月太陽曆均可證明此一文明發軔之早。其後這個擁有黑虎圖騰與太陽曆的民族向西北遷徙,有進入巴蜀乃至康藏的,成為川康氐羌或藏人。再往北,則成為陜甘羌族。向東北方走的,就逐漸擴及黃淮平原,再經東北,跨過白令海峽,到達美洲大地。換言之,彝族幾乎可說是亞洲美洲的文明之源。我國古代的《易經》《老子》《楚辭》中均可找到不少證據。

    對此類以自我一族為世界文明中心的論調,我當然是啞然失笑的。但仔細一想,就赫然發現:這個大遷徙的想像,其實正是我們對於人類文明的基本解釋。

    例如清朝末年時流行的中國人種及文明西來說,曾經影響深鉅,著名學者蘇雪林,花了數百萬字,想證明《楚辭》所顯示的乃是巴比倫的神系與世界觀。其他學者論證墨子應是非洲黑人或印度婆羅門。古代中國的星宿、太歲名稱,亦有不少考證,說它們源於這源於那。台灣的畢長樸先生則倡言一種中國人種北來說。此外,人類學界對於人類文明也有起於非洲北端,再逐漸擴散全球,和起於印度尼西亞群島等各式主張。彝族學者所主張的,便屬此類說法之一。

    反對此類文明一元論的,輒主張文明多元論:各洲各有人種各有文明,各升各火,各因各果。

    雖然如此,文明多元論者亦不認為文明源生於某地之後,即定著於該地,無遷徙無交流。只不過他們通常採取區域擴散的講法,不似文明一元論者講得那麼恢張,老是做縱橫十萬里的大規模遷徙論。

    古代文明間的遷移與交流,到底該恢張點說,還是謹慎點講,很難論定,因為誰也不能斷言古代人類不是像候鳥般往來遷徙的。一隻伶俜燕雁,尚且每年不辭勞苦,度越萬里,飛洋過海,何況是人?若說燕雁為何總要如此不憚煩,誰也說不出。避寒嘛,自有別的辦法,何苦如斯跋涉?海上風波、雲中羅網,其中之凶險,實更甚於寒冷。因此,這或者只能說是物性本能。就像某些動物,一旦出生,就開始遠遊;待生育期再千方百計旅行返回原生地產育,或臨死時再回來。一生就在一來一往的長途跋涉中度過了。若問這樣的生命到底意義何在?也沒人答得出來,生物的本能,就蘊含著屬於它最本質的奧秘。似乎動物之不同於植物,就在於它要徙旅要遷移,否則它就乾脆生為植物了。

    講這麼多,我要說的是:人的物性本質或本能就是要遷旅行遊的,人類的文明,便也成於旅行之中。

    人,這個字,在中文的構形中,象人直立之形。人立,是人的物性特徵,其他動物只有少數或偶爾能夠如此,例如熊。人能站立故能邁開大步走,所以「大」字就象人行立於山川日月之間之形。文明之文,則是物相雜之形。人與人、群與群,要相互交流走動,才能雜,才成文,故古人曰:「物一無文」。

    用郭少棠先生在這本書中的術語來說,則我們也可以說旅行才能達到跨文化交往,讓人在文化轉換之中,跨出自己的文化封域,通過碰撞、理解而逐漸融會出新的文化視野,達成新的文化創造。這個過程,實際上就是文明不斷創發的歷程。若人一直侷限於他那單一族群、單一文明、單一地域,其文化就絕不能發展,因為「物一無文」。

    郭先生這本書,用大量史料和理論來闡明這個旅行與文化的關係,認為旅行既是在文化間跨越、轉換,又是文化的深化。這是他與時下技術性實用性文化旅遊書刊不同之處。相較於西方當前熱門的旅游研究,郭先生特重旅遊與文化的關係或旅遊的文化含意,其實也獨樹一幟,且對歐美論者頗具點醒之作用。

因為歐美的旅游研究雖然大談流亡、移民、後殖民、混血兒、探險家、觀光客,但實際上缺乏歷史與文化視野,基本上是處理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大眾觀光旅遊工業所帶來的問題。所以Laren Kaplan才會說:「旅行無疑是一個現代概念,象徵著西方資本主義擴張年代中的商業與休閒活動。而『位移』更多的是指現代化所造成的群體遷移」;James Clifford則承認他所稱之旅行一詞,乃是與歐洲的、男性的、中產階級的、科學的、英雄的、娛樂的事相關著。因此據他看,所有的男人都是旅行者。他們都忘了:旅行,是如上文所說,或郭先生此書所分析的,古已有之;且是人類之物性本質,男人遊,女人也遊;又是各文化形成及發展之原理,故而西方現代後現代有旅行有位移,中國更多得是旅行文化及因旅行創立的中國文化。郭先生此書主要就是向他們說明這一點。

    爲了與西方當代論者對話,郭先生曾用英文重寫本書,然後再譯寫成中文(最終變成前四章是以英文撰寫後譯成中文,後四章是以中文起草而再譯成英文,又譯為中文)。這種面對中英語文與文化的努力,實在罕見,教人佩服。他自謂其論著重點在於:探討中國旅行的文化傳統,並強調他做的是中西方旅行的前現代文化傳統之跨學科分析,實亦太過撝謙。他是博雅君子,不似我這般性喜矜張,所以對於自己在反思西方現代旅遊及遊行理論,建立中國旅行型態分析典範(本書分為旅游、行遊、神遊)的貢獻,不免平淡視之。其實他的工作至為重要,旅遊的跨文化分析與跨文化對話之門,要到他這部書出現,才真正打開了。

    他命我為此書作序,我很高興能比其他讀者先一步拜讀如此有意義的稿子。很想好好爲它闡發一番,但旅中匆遽,遂僅能略申鄙懷如上,實在非常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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