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秋

　

自南京返回北京，陡然吃了一驚。除了涼飆倏至之外，更因那一地落葉。

        上周離開時，固然也冷，但木葉尚僅微黃，鵝黃色的樹林，裹在輕寒但明瑟的空氣中，感覺乃是清朗的。去到杭州，看見湖上居然荷葉亭亭，柳浪聞鶯不只有鶯，還滿是蟬鳴，也一樣吃驚。但驚中無感慨，只覺得那是南北地氣的差異罷了。如今由南方再回來，不過數日，木葉竟由鵝黃轉金黃，更多的是變成焦黃，風一吹，就撲撲撲捲飛四散，再落下來，把地都舖滿了。這就是歲月。歳華可念，飛走的是理想，落下將要化作泥的，則是生命。

        與小女去食堂吃飯，出來時，風大作，木葉紛紛，想起古人形容春天是「桃花亂落如紅雨」，此刻卻是秋末的黃葉雨。女兒仰起頭看看天，說：「看，天好高哪！」我說：「秋天本來就是秋高氣爽的。可惜秋老了，就要盡了，宋人的詞：『碧雲天，黃葉地，塞上秋來風景異』，正是此景」。她不以為然，認為風景異也未嘗不好，滿地黃葉乃是異樣的美：「明早我起個早，我們一道去校門口把那棵大樹拍個照，否則馬上就落光了。你看，我們吃頓飯出來，這些樹就禿了許多。這麼漂亮，不照怎麼行？」這次，我不跟她鬥口了，因為，我也想留住秋光。

        夜裡，風簌簌響，下起一陣陣雨。我去取水，走進門房，女侍正在為滿甬道飄進來的黃葉煩惱，嘟嚷著：「掃都掃不完吶！」我到門口去幫她看看。哪有什麼雨，只是風翻攪著樹葉罷了。呀！此即秋聲！宋玉之悲秋、歐陽修之賦秋聲，亦此類也！遂作一詩，曰：

        　客舍聽秋雨，乍疏乍驟聲；流離知歳序，慷慨念吾生。

　　　感茲涼飆起，發此萬籟鳴，出門觀雨勢，無雨夜方清。

        從前，包世臣曾針對宋玉之悲秋，作了一篇〈反悲秋〉，客中無書，我記不準，大約是說：「遠行洵必有歸兮，胡憭慄以喪吾寶？無友生以惆悵兮？盍卻掃而樂其道？信反躬之足逍遙兮，又何有於蓄怨？」把悲秋的人都看成是不得志者，謂士不遇故悲，因此才勸說大家貞固自守就好，勿以遠謫無友以及君主不見用而哀傷。殊不知，「春女哀而秋士怨」，固然有不少是傷失時、悲不遇的，但也有不然者。晉衛玠過江，見江水，曰：「對此茫茫，不覺百感交集」，詩人之興，亦是對此秋氣，便不覺情溢於中的。感秋聲之寥泬兮，惜此秋光，豈只為一己之得喪縈懷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