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程隨筆》2006.11.30
時光倒影
陳曉林清晨來電,謂民生報明日便停刊了,今天下午才要宣佈,先告訴你,明天的社論就不用寫了。 我非民生報員工,但讀此報二十八年,又為它寫了十幾二十年的社論,聞此訃告,自然震悼。沒想到台灣報業蕭條至此。中央、民生之類報紙弗能存活,倒是抱大腿、爆緋聞、灑狗血的蘋果、自由等,活得暢旺。這不就是時代的表徵嗎?令人慨歎,惘然久之。
周志文要我替他的新作寫一序,遂於惘然中寫之,附於後:
周志文《時光倒影》序
為人作序跋,乃大苦事。敘交情、說友誼,不惟與讀者了無關涉,往往也跟要推介的書籍內容無關。若是誇譽作者,以供讀其書者知人論世,亦輒令人懷疑是拐了彎在罵人。古代不是有個故事說了嗎?某位仁兄喜歡作詩,某日將詩稿送請某公品題。該先生仔細看了,說道:「你是個好人」。這仁兄忙問:「我是請教我這詩怎麼樣?」某公說:「你若不作詩,更好!」替人寫序,而大談作者是個好人,無乃類此,擺明了就是說作品沒啥可說的啦!而不幸,大多數人之文稿,其實都沒什麼可說的。要勉強胡謅一些場面話,哄住作者,讓他以為你在替他鳴鑼喝道,固然不難;萬一把讀者也瞞過了,真掏錢買了一本爛書回去,豈非罪過?屆時他不怪那渾蛋的作者,反而常會埋怨是寫序的人糊塗,胡亂推薦。
我曾替周志文寫過好幾本書的序,卻沒經歷過什麼苦況。大抵文章送來,先睹為快。讀畢即有若干感受盤薄積鬱,欲借紙筆一吐之。故縱筆放言,俄頃而成,不亦快哉。料想其他讀者亦與我同懷共感,是以也不必考慮什麼措辭的問題。
因此這本《時光倒影》交給我寫序時,我亦如往常一般,隨手插入行囊中,帶在旅途上。心想:略看看,序馬上就可寫好了。
不想,稿子在旅中愈看心情愈沉重,漸漸擔心起這位老友來了。他本來就是個靜僻的人,這本文集更顯得他近年孤寂可念。書分五輯,第一輯乃是人物,可是廿篇裡所談的全是古人。其他各輯中,老實說也極少與人交往的記錄。偶誌一二,亦多是慨嘆語,或藉以興懷。這是一種心境的顯示。世乏可與語者,又無什麼人物典型足供景從,故他只好尚友古人,講些徐青藤、柳敬亭的故事,聊以銷憂。
此書的第三輯是故事,第四輯是書及其他。其寫作型態大抵亦與第一輯類似,講些書上或書外的故事,藉以諷世感懷。就是第二集論詩歌、第五輯誌時光,我看也不乏此種味道。整個情調是回溯既往,沉浸於故人舊事中。取名「時光倒影」,大概也就是表達此等心情。在時光之流的河畔,撿拾一兩片風景倒影,令我想起一句古詩:「更無人可語,只有月堪親」。那些時光之流的花月風景,經他拈出,固然都頗為可觀,足供咨嗟嘆賞,但老友而今心境如此,殊令我憂也。
當然,在我們這樣的時代中,恐怕也很難不有此心境。他曾引龔定庵詩說:「猿鶴驚心悲皓月,魚龍得意舞高秋」。在魚龍曼衍,山魈木客猖狂的時代,我輩自將如猿鳥般驚心了。所幸周志文的態度倒還不是悲,似乎也談不上憤。他只是臨流而觀,在倒影中回味人生、歷史、世情變化,從而於其中發出一點點喟嘆、講一兩句悟理的話而已。
因此他的筆調是冷的、態度是靜的,無聲色喧嘩之容,亦無跌宕慷慨的事蹟點染穿插於其中。他講一個人、一棵樹,常用史家或植物學家的敘述法,說某人為某郡某邑人,年齒爵秩如何,該花木為什麼科什麼本,藥用食用功能為何等等。這都是冷的寫法,要讓人以為敘述者於此淡然莫介乎懷。其實若真不介懷,不掛念那歷史上某個人、山巔某一株樹,又何必考爵里而敘花木之身世哉?他論史、敘事、說理,也全都是如此。可是一種態度仍會由此顯露出來,讀之便不難知道他在乎什麼、想說什麼。
此等靜淡的風格,未必能為時流所重;他想說的一些道理,或許一般讀者也不易體會。故整個文集,頗似獨白,臨流抒感,自吟自嘆。
他的知識結構中,晚明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這一點,相信只要翻翻這本文集,每個人都能輕易地發現。但他的精神狀態,實大異於王陽明,也不類李卓吾、袁中郎、張岱、徐渭。他無狂者氣象,卻有狷退之風格;而文章沉吟自賞的韻致,亦與晚明小品頗不相同。對此,我雖極為欣賞,可又甚為自責:是近兩年我雲遊禹甸,害他少了對話的人,以致生命缺少激揚,時光之流也就少了浪花,河流中的倒景才會這麼靜,沒有縠紋蜃光與幻影濁波吧!
這不像序,倒像私人的感懷。臨文懷遠,故寫得亂了。
志文論晚明,嘗曰:「晚明文人強調個性,喜標性靈,其優點則在露才炫奇,語不驚人死不休」。晚明小品,乃現代散文之祖禰,因此現代散文的基本寫法也是炫奇以張揚個性。要藉特殊的題材、特殊的構句方式來抒情誌感,以見性情。如此露才炫奇,一方面是為文缺了深遠平淡之趣;一是性情太半未經思慮之凝攝及書卷之烹煉,以致性而不靈,等焉下者,乃以身體欲望書寫為事;又一則是縱有思慮,亦往往刻意好奇,立異鳴高。此不僅中國是如此,你就看現代散文的另一源,英國古典散文,亦往往如是。名家如蘭姆,講讀書,竟說休謨、吉朋、馬爾薩斯《人口論》、亞當史密斯《原富》等皆不可讀,把它們看成跟日曆、法規、跳棋棋盤一樣的東西,謂排除這些之後,世上之書固無不可讀也。此類妙論,實即謬論。如此說出,自然立時便可見得此翁性情,文章亦紆縱作勢,頗見文姿。但這足堪效法嗎?明人喜歡說春日宜讀何書、夏日宜讀何書,月夜宜讀何書、對什麼友,冬雪又宜如何如何。或說浴桃宜少婦、浴梅宜美婢、浴菊宜俊童之類話。話都故意講得漂亮,但浴梅浴菊事實上只是澆花,灑點水,何須如斯作態?不幸家中美婢遣嫁、少婦老醜,遂令花樹枯死乎?故此皆不中情理者也。然而散文一道,在現代就偏要如此,否則大家便彷彿不視之為散文了。
志文針對這點有所批評,亦即可見他的文學趣味正與俗異。他本人雖個性孤涼,可是應世諧俗,最善作滑稽語,有時竟稱得上市語妙天下的人物,何況他精熟晚明那類冷語、俊語、雋語、放曠語、機鋒語,要在文章中掉弄齒舌,以矜智巧,可說一點也不難。但這裡所收的上百篇短文,卻不是此等風格,而是上文所說流俗風氣之反面:平淡深遠,有書卷烹煉及思慮凝攝,且不立異鳴高的。
他論人,談文天祥、史可法、左宗棠、章太炎、馬伏波;談詩,論李杜、朱熹、龔定庵;講故事,說喝酒品茗吃糖炒栗子;讀書籍,言國學西學烏托邦呻吟語;感時光,則云春茶秋叢上之重九。都不是就畸人異事、奇聞怪談方面入手,可是雋永深遠,寓於平淡之中。本來,正經講點道理、談些對人情世故的體會,是我們寫文章的人所最該做的,但這其實甚難,文家之立異炫奇,泰半亦由於要取巧。志文在此,看來恰是認真的,故其中多心得語、本色語,跟明末文人之獨抒性靈頗不相同。
但志文之性情亦不因此便隱晦起來,反而因這些文章而顯得格外溫厚,他娓娓道來的,乃是他讀書讀世的一些體會,例如論呂坤而說名利之假相需得打破,論馬克白而說人不可如鐘擺在兩邊擺盪,坐車而想到杜甫的病馬,說雖面對廢物亦應有不捨之情
…… 等等。這都使得他貌若隱遁,不干庶務,而實對此世仍甚執著,不是佛家道家式的人物。可是,他又不是老婆心切,一時熱乎起來就要摩頂放踵去做什麼的人,就連孔子那樣栖栖遑遑也不,所以我說他靜,有狷退之風格。熱而不太熱,故溫厚,與世有情,此等人,又崇信自由主義,重視個我意識,是以又不是與世不隔的。
他與別人的隔,包括他不喜歡跟別人談自己的作品,審美體味又常非他人所能了解。他有時也會對人說解一番,但常選擇默然,只在文章裡寫寫;或以這種跟別人不同不合之處做為文章的引子,對於自己這獨特的生命,他是以審美態度在欣賞著的,但這又不礙於他的與世相接或與世有情,這是因為他又能超越個我的緣故,他自己曾說:悲涼本身便是一種美感,但欣賞自己的悲涼,須要有超拔的生命態度,因為我們自己的悲涼即是眾生悲涼之一部分,我們愛惜眾生,便不能捨棄悲涼。此似悟道語,而實即他本身性情之一種說明。
生命能超拔起來的人,又常有歷史感情,撫今追昔,ㄔ亍於此一時一地之上。周志文的刻畫時光倒景,也表現為此意義,並不是一般說的感時傷逝。莎士比亞有首十四行詩說:
啊,那美的消失恰似光影流逝,
日晷之針剛指此處,瞬已逝去!
看來周志文有些暗合,但傷感太重,超曠之意便不足了。我亦曠澹人,隨筆胡謅如此,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