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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程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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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程隨筆》2005.02.18    

說父親

 

為張輝誠《說書人老張》作一序:

        寫文章的人都知道:窮苦之辭易好,歡愉之言難工。同理,寫奇景異人怪事等等,看起來難,其實遠比寫家常平淡生活或週遭親友鄰人容易得多。親友中,愈遠愈疏的,愈能寫得精采,而父母、兄弟、夫妻之間則絕難寫得好。古今中外,文豪多矣,試一檢擇,便知此理。父母兄弟夫妻間,又以父親最難寫。因為母愛容易歌頌,而父親難以刻畫,是以數千年文學史中,要找幾篇談父子親情、為父親寫生的佳作,才那麼困難。

        為什麼會如此,當然有許多原因。太親近的人,有太多事與我們的生命或生活糾結在一起,不易梳理,講起來也就不易拿捏分寸,不是瑣碎肉麻,就是膚廓籠統,愛憎不得其平。父親又總是不善表達感情,故子女對他通常並不了解,加上生活勞碌,往往謀食在外,子女對之其實也遠不如家中總看得見的媽媽那樣熟悉。父親對家庭的貢獻,雖然重要,但家中成員之感受却是間接的,他賺回來的錢,轉換成媽媽燉煮的那一碗碗熱湯,才是直接的。故子女與父親的感情常有距離。家中尚且如此,父親在家庭以外的世界,自然就更不易為子女們所熟稔了。跟父親有著相同職業甚或志業者絕少,父親生活上的甘苦以及心靈上的追求,遂常成為子女們陌生的領域。可是,由於遺傳和生活間的習染,子女不可避免地有著與父親相近的脾性或思想;父親的階級、族群、職業、生活經歷、江湖恩怨,也都像他的姓氏一樣,深深烙刻在子女身上,刷也刷不掉,因此無論如何,他又是與子女關係最密切的人,子女無時不感受到他們之間具有這種親密的相似性。只不過,這種感覺細致幽微,畢竟又是難以言詮的。整個父子關係,就是在這麼複雜的情況中生成、發展,既親密又疏隔、既近似又陌生,當然說不清也寫不好。

        少數書寫父親的文章,看起來跟為旁人立傳差不多,也是刻畫性情、記錄言談,但實質上通常不是在寫「他」,而是在寫自己,是書寫者對自己重新去認識父親的一次心靈探索,要藉由書寫,滌除自己對父親不了解的罪愆之感。同時,也藉著追索父親的生命歷程,來達成對自我生命本源的探問。

        這些性質,都存在於張輝誠這本書裡。這本散文集收羅了十幾天他寫父親也寫自己的文章,在當代散文作家中,處理這麼難寫的題材,而且寫得如此又平易又深刻的,實在罕見。

        輝誠與我一樣,都是「外省第二代」,父親又都是江西人,隨軍來台,旋即解甲。但他們在台灣這塊陌生土地上並沒有田可以歸耕,故只能憑勞力胼手胝足建立家園。他們都娶了本省籍的女子為妻,但台灣本土社會亦未因此而接納他、認同他,於是他們便只能漂泊在本土社會的底層和精神上的故土家鄉之間,教小孩子一些中國古文化典籍知識,講說家鄉與宗教的事蹟,遂成為他與孩子間最親密的交往。詳細的情況,輝誠都寫在這本書裡,我不用贅述。

        由此便可見輝誠的敘述頗具代表性。一般我們都只注意到眷村的文學與文化,將之視為外省族群的代表,殊不知來台外省人士大多並不住在眷村,眷村才是特殊的。它的封閉性,不只區隔於本地人,與其他外省人士也形成了畛域壁壘。大部分外省來台人士既無宿舍或眷村可住,便須恃氣力掙扎著謀一技之棲,在本地人社群中存活。語言不通,又無祖產田土及人脈關係,他們的生存發展條件當然頗受限制,生活的困頓和心靈上的寂寞,益發使他們寄望於子女。看輝誠所寫的一些生活細節,例如父親教他打拳,為他講述家鄉故事,把兒子的獎狀張貼起來等等,就會想到我父親也是如此的。記憶中,許多叔叔伯伯家好像也是如此。因此,他刻畫的雖只是他父親,只是他自己與父親的關係,但說講的,其實又是這個乖離歲月、流亡時代具有普遍性的故事。

        我讀這樣的故事,想起他的父親、我的父親,又想起我們這個時代,有時竟不自覺熱淚盈眶。他要我寫一短序,也不知該如何措辭,姑且就隨便講到這兒吧。

乙酉新春寫於北京清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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