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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壘西邊

龔鵬程著《北溟行記》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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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孝廉

日本福岡西南學院大學教授

 

 

 

         

          龔鵬程治學極廣,舉凡哲學藝術、文學歷史、宗教文化,都有專書出版,數量質量,都堪稱台灣第一。他的學問,非我這樣只限於民族神話一隅的學究所能評論,每讀他的書,時有望洋興嘆,自愧不如之感,對於他的學術著作,我常是像下里巴人聽唱陽春白雪不求甚解地讀過。我比較認真而仔細讀過的有兩本書,一是他1996年出版的《龔鵬程四十自述》,另一本是即將出版的《北溟行記》。

          這本行記是龔鵬程20048月到20051月,半年間的遊學記錄,這半年,他客座於北大、清華與南京師大之間,傳道授業解惑之餘,行蹤遍及東北、北京、山東、南京、江蘇、浙江、福建和湖北、四川各地,這本書正如他自序所言,是他講學談文化之餘的品花弔古、觀人讀世之作,具有文化觀察、社會批評、兩岸比較、知識份子關懷、旅遊文學意味、時代學人記錄之諸多意義。

         這本書也是龔鵬程六年前《遊的精神文化史》出版之後,走出書齋,拋下萬卷書而行萬里路的「鴻鵠高飛,不亦快哉」之作。

         龔鵬程筆快是眾所周知的,他說他提筆為文,不擇時地,不須參考書籍,坐下就能寫,一天大抵就是萬把字。辦公室、酒館旅店、飛機火車,他都能率意放筆。有一次在宜蘭礁溪夜飲,眾人皆醉,不知今夕,又不知明日身在何處;第二天中午,卻見龔鵬程神清氣爽地出現了,他酒後回了佛光的校長室,一夜未眠,寫完了一個長篇學術論文。

         龔鵬程喜人間煙火,肉食善飲,喝的多是中國白酒,從五糧液、金門高梁到二鍋頭,酒量好,酒品也佳,相交多年,好像從沒見他醉過。對他來說,天下殆無不可飲之酒,不可食之物,我在佛光客座的時候,有一次他請文學所的師生在山裡吃山珍,喝的是蜈蚣蝎子之類泡的藥酒,吃的是蟋蟀蠶蛹、竹虫螞蟻、爬山虎過江龍之類的奇虫怪獸。那次盛宴,使我始悟天生萬物少養人的古訓,也覺得上帝似乎偏愛我中國同胞。

         龔鵬程吃狗肉,大概是一黑二黃三花四白什麼都吃。他在北京講學論道之外,「若問近日快事,則是吃了三餐狗後肉、驢肉、兔肉火鍋而已」,在瀋陽「見一小店有狗肉燉豆腐、紅燒驢板腸,不免又喊了一份來嚐嚐」,在四川南充

我獨自跑到街上去溜達,竟又發現一狗肉 館,要了一鍋。黑瓦陶鍋,吊在爐火上燒成,細皮精肉,配以紅椒青蔥。食之,大有理致。再要了一味鲫魚湯,用白瓷方盒盛滿一器,乳色厚汁,與高爐黑鍋狗肉恰好相映成趣:方與圓、黑與白、陶與瓷、高與低、火動與水靜、畜肉與河鮮。廚師隨意搭配,竟爾如此。川北風情,豈不可觀?堪嘆狗肉被濟公、魯智深喫壞,令人 思及,便覺其粗鄙狂野,殊不知此道亦有雅人深致也。(〈四川壓酒〉)

  吃狗肉能夠吃得如此風雅,那些被龔鵬程吃了的狗,狗逢知己,泉下必當含笑。

         善食狗肉的龔鵬程因為吃,因為在佛光大學的草場上架起蒙古包烤全羊,成了他佛光校長下台的原因之一,校長率眾吃了羊,護生愛羊的佛光教徒吃了校長。

         書生議政,秀才造反,原本就不過是吵吵鬧鬧成不了什麼局面的遊戲。龔鵬程是一個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知識份子,所以北溟書中有許多兩岸比較和對台灣當政時局的批評建議,〈台灣應與鄰相善〉、〈政治威而剛〉、〈議時事四則〉、〈偉大國家之作為〉、〈大陸新政權的難題〉……諸篇,都展現著一個知識份子的良知與關懷,只是這些逆耳的忠言,恐怕不是兩岸當局所能聽得進去的。「秉國者,沒有本事安邦治事,只好把社會搞亂,拋些題目來讓內部不斷爭吵,彼此仇恨,相互詛咒,保證殲滅,乃陳水扁杜正勝諸君之絕技」(〈逗秋))。這種絕技,余秋雨學不來,龔鵬程也學不來的。而身懷絕技的扁杜諸公,在面對兩岸的現實問題的時候,也只能是技窮的黔驢罷了。

         龔鵬程曾經從政,做了幾天陸委會的文教處長,曾辦學,平地高樓地建了南華和佛光,但都是出師未捷,沒有什麼政績和成就之前就掛冠下台了,邈姑射之山雲起雲落,平白辜負了嘉南平原上的青青蔗林和宜蘭礁溪秀麗的林美,從政與辦學兩無所成的原因,我想一是由於龔鵬程的率性使氣,狂狷兼具的傳統文人的性格,二是由於台灣的政治宗教團體一樣都是「居廟堂之上,甘心自棄文化於不顧」的心態所致。

飛上的是理想,落下將要化作泥的,則是生命。(〈悲秋〉)

  但獅子橋的笙歌達旦、酒肉徵逐,畢竟只是城中一隅而已。在南師大校園邊長街暗巷的路樹陰影中,卻流漾出一曲哀怨宛轉的琴聲。我循聲找去,原來是一眇目老 人,兀坐在陰僻街邊,拉著他的琴。伊唔抑咽,在冷極了的空氣中,如一江凍不住的水,嘩啦啦潺湲不盡地把幽怨流個不了。

    我怕聽這種音樂,又喜歡這種音樂。

    怕聽,是由於它顯示了社會上「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真相,使人憫惻不安。大陸這些年,街頭背兒負女的流民乞丐已漸少,蹲坐路邊掛個小紙牌找臨時工作的農民和下崗工人也漸少,但這偶爾在暗夜冷巷竄出的身影及琴聲,卻提醒了我們:原來社會仍是貧困的,真相仍是殘酷的。今晚這麼冷,這些人熬得過嗎?(記一曲耶誕琴聲

  讀此文字,悵然良久,好像一下子時光倒流到解放前的傳統中國,真不知這種霜天雪地使龔鵬程喜歡又怕聽到的琴聲,什麼時候才能在中國大地上消失。

         龔鵬程的北溟文化之旅也快完成了,之後他將更行更遠,飛渡太平洋去美國繼續遊歷,東風西風,異民族異文化的參與觀摩和比較的另一本行記,大概很快地就要出版了,但不知累於官、累於辦學、累於藝能和文化活動的龔鵬程歸程何處?歸期何日?

          故壘西邊,曉風殘月,鵬程今宵,酒醒何處?

2005411

於日本福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