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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著《北溟行記》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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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志文

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

 

 

   

春節假期,鵬程自北京返台,與我及北師大的王寧教授一起吃了頓午飯,匆匆談了一下,此後便未再見面。過年時,他以電話告我半年來在網站發表文章,學生已為結集成冊,亦有出版社願意為之出版,詢我是否願意為此書作一序言。我答以本人既無電子信箱,亦從不「上網」,不審何日台端已是「新興人類」,在網上發表新書。鵬程謂他至目前亦尚不善操縱電腦,亦不知如何「上網」與人連繫,此書文章原是手寫,傳真台灣學生,學生為之打字,架設網站並收集網上消息。他知我亦不諳此物,叫學生「拷貝」一書面寄我。春節後收到,寒假短促,忙於俗務之外,大致在看此書文章。

        鵬程此書,書名《北溟行記》,大致是他交卸佛光大學校長職務,利用休假到北大講學,周游「列國」,頗有所感,隨筆記行。取《莊子》之典,〈逍遙遊〉曰:北冥之鯤化而為鵬,摶扶搖而上九萬里,將徙於南冥。但鵬程反其道為之,從南海之島縱飛北冥,棄炎方之陽光,就朔方之陰沉,行吟玄武澤畔,與龜蛇游處,杜詩曰:「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秋江冷,魚龍何嘗不冷?鵬程故作鎮定,其實南方鳳凰之鄉,亦有令如魚龍般的人物心冷的地方。

        鵬程游北國,講學上庠,日與新交舊友登城闕、醉高樓、喫狗肉、縱詩文,表面上一片熱鬧,而內心實十分寂寞。某個深夜,我已就寢,突然電話大響,對方傳來鵬程聲音,我以為他已回台,原來他在南京附近一山中,酒後寂寥,以手機問訊,我問他好嗎,他答以好個鬼,只有寂寞呀!

        這就是鵬程,表面倔强,而臟腑之間,亦有脆弱之處。平日一副弔而郎當,萬事無所謂,有時更嘻皮笑臉、玩世不恭的樣子,但他其實是有所謂的,他在乎的事情,總藏在最深沉之角落,別人無從發現,便說他什麼都不在乎了。

        我只知道他有脆弱之處,有在乎的事,但脆弱與在乎的地方,我其實也說不上來。我知道大約在五年前,他是在心情極為惡劣的狀況下,離開他一手籌畫、一手創辦經營的南華大學。當時佛光山的人排擠他、南華的同仁攻擊他,使他不是很光彩的離開該傷心地,他從無怨言,對排擠他攻擊他的言語,他都採正面的回應,不為對方接受就算了,決不詈罵反擊。這是他堅強之處。有一次他酒後告訴我,南華的事令他心碎的不是佛光山要他下台,而是他交了幾十年的朋友,竟然在他最需要的時候一個個離他而去,他覺得失落,從來沒有這麼大過,他說完,我看他眼中湧出一陣憂傷,那憂傷連我都覺得陌生,不過那憂傷沒有持續,他立即斟酒入杯,一飲而盡,又嘻皮笑臉,好像沒說過自己失落那樣的話的樣子,令人難過又好笑。

        想不到這種難堪的遭遇,像是翻版般的在五年之後又重演一次,這次有點像章回小說,「庖丁解牛,遂得養生之旨,龔生屠羊,又解校長之職」,他莫名其妙的被任命主持佛光大學,又莫名其妙的被叫滾蛋,這是一件震驚天下的荒唐。假如鵬程真的胡搞,那為什麼佛光山要他連續糟蹋兩所大學?假如鵬程真是人才,那佛光山為何讓他在座位上根本還沒坐暖,宏圖尚未真正展開,就要他匆匆走路?教育培養人才,是百年的事業,為何輕率如此,這裡面一片迷團,任誰都無法合理解釋,佛光山把辦大學當作李義山無題詩來作,「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欲解此謎,可能要待後世「發掘」了。

        這件事的主角是鵬程,但從來沒有人來問他的意見,嗜血的大眾,期待報章雜志報導更多八卦消息,最好有色慾、有血腥,卻沒有人公開主持正義,問問佛光山到底在幹什麼?此事發生後,鵬程曾多次與我參酌他日後的出處行藏之類的事,我勉他繼續在自己創辦的學校作一不兼任何兼職的陽春教授,好好教育下一代,不作校長,亦可留下風範,這樣才對得起在他手中招進來的學生,才對得起苦樂同當的朋友同事,不當校長就拂袖而去,表面瀟灑,其實於教育而言,卻不夠擔當。

鵬程極聰明,對朋友們亦極重道義,可惜的是,他受傷最重的,卻往往在友誼上。他有一般聰明人的通病,那就是做事貪多,最好一手能做十件事,這當然也是長處,他可以一邊做企畫、一邊指揮行動,卻又能隨手寫文章,文章總是洋洋灑灑的,下筆頃刻萬言對他不是難事,我二十年來每次見到他,第一句話總是「累死了!」看他眼冒血絲,哈欠連連,卻似乎從來沒有耽誤過任何一件事。然而貪多也不盡是好事,做事貪多,往往把注意放在事物的功能上面,對這件事的價值、意義卻反而甚少著意。交友一片真心,但太浮濫,別人不見得以真心待他,他亦不察。鵬程晚近,亦偶對他曾做過的無聊事情頗生悔意。一九九六年,我與他同赴美國洛杉磯開會,那時籌備的南華大學,正要在秋季開學,我們同寓西來寺的招待所,席間他寫詩一首記其複雜心情,詩曰:

 鎮日荒唐不可療,愧無割愛懺情刀。

 莊生夢罷方迷惘,海客求珠任劬勞。

 也有悲心藏宇宙,但隨遊戲構窠巢。

 江湖莫道千秋事,即此生涯卻自豪。

開學在即,人事校舍,乃至科系課程,無不傷人腦筋,而鵬程外務又多,其中又牽連許多更複雜難解的友誼與感情,令他一時迷惘,不知如何處置,遂作詩中牢騷語。我勉以專注一事,不要任意分心,以人之注意力如方糖一塊,放在杯中可使杯水甜蜜,但如放在洗澡盆中,便沒有作用,蓋人之精力有限,不宜到處分神也,草草步韻和其詩曰:

        百年大業路正遙,割愛何須懺悔刀。

  願力既能涵宇宙,悲心豈應委波濤。

  夜吟月光寒徹骨,晨起雞唱震雲霄。

  莫道求珠迷惘事,方糖一塊亦自豪。

末句頗俚,然不解釋,亦無人知其含意。方糖一塊放對位置,如人專心致志,一事能成亦足自豪也。當時鵬程年方四十出頭,已能集合群彥,齊力辦一所有理想的大學,阻礙雖多,自信必能克服,偶有沮喪,時有迷惘,稍作沉澱,立即清明,鬥志滿滿,前程大好,何圖未及十年,竟罹此下場,《金剛經》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人生世事之難料,有如此者。

        除此之外,台灣社會的現狀,亦非我輩十年前所能逆睹。文化淪喪,價值混亂,不圖至於斯境。自外於中國,將地圖倒懸,以證明台灣在中國之上,是世界的中心,自欺欺人,莫此為甚。假如真的讓台灣站起來,將本土文化深耕易耨,期望嘉樹成蔭也不是壞事,但島上崇洋媚外之習日甚一日,「去中國」的結果是做洋奴罷了,教育部規定國中必須認識英文單字一千,卻從不規定學生要認識多少中文,家家人人,參加全民英檢,合格手舞足蹈,不合格,則如喪考妣。台灣又以民主自詡,「主權在民」騰為口號,但實際是:主權雖然在民了,而人民又操控在一小撮混帳政客手上,這是真相,人人都知道,卻不願道破。

        對我們這些略有文化涵養的人而言,此刻的台灣,確實是傷心地。鵬程書中,多有論及,此處不贅。這是鵬程北徙大陸、縱游中國的原因之一吧。但當下的神州故土,對鵬程而言亦不是那麼熟稔。我輩熟習者,多是歷史上的中國。現實的中國,全國皆商,便連祭孔,亦純是商業,或是觀光產業的一部分。歷史的中國,令人迷戀,現實的中國,傖俗無聊,令人厭惡又迷惑,此書中,亦多道及。要超拔這種情緒,只有獨自一人,與無言的河山相對,這時古典甦醒,中國又委婉可愛起來。書中有篇〈登泰山〉短文,寫此遭遇,文章緊密、動人心魄,文曰:

飯畢,他們去巡山,我把醬牛肉裹了一包,另包了四個月餅、一壺酒,乘月經「天街」上玉皇頂去對月獨酌。四山悄立腳下,雲高月亮,風寒砭骨,而興致甚豪,乃又往碧霞祠。

此乃碧霞元君祖廟。廟門未開,我由側壁甬道竄入,坐殿前條椅上,聽道士做夜課。誦聲琅琅,夾以磬鐸,竟爾睡去。醒來已無人,遂出,拾階而下。月明四照,如在水波中行。

不再徵引,書中文字宏肆之處固夥,而論張力,則以此篇最好。鵬程文章緜密,多寓警策,運筆如運刀,砉然嚮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中經首之會,合桑林之舞,友輩中,罕有及之者。鵬程有此筆力,台灣大陸,當下之醜,無須過分措意,專心作文,便足不朽。校長做它不做,更是等而下之的事了。

 

        二○○五年二月廿七日,序於台北鄉下,時窗前杏花盛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