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補空白之後

──序徐錦成《台灣兒童詩理論批評史:1965∼2003》

 

楊宗翰

灣 佛光大學文學博士候選人•玄奘大學中文系兼任講師

 

 

 

(發表於2003831日台灣《聯合報副刊》

 

 

在台灣,現代詩(創作)是個閱讀人口稀少的冷門文類,甚至不時招來「寫詩人比讀詩人多」之譏。相較之下,現代詩(研究)在學術界的處境卻好上許多:《文訊雜誌》曾兩次刊出〈台灣文學研究之碩博士論文分類目錄〉,從19602002年間,以現代詩為論文研究主題者在數量上竟僅次於小說!足見學界與青年學子猶不忍棄詩如敝屣,現代詩也還不到真正「瀕臨死亡」(孟樊語)的那一刻。

現代詩研究的質、量雖均有可觀,本地學界長期以來卻患有「詩史不孕症」,不但第一部《台灣新詩發展史》是Made in China,連此書出版迄今十餘年間,亦未見學界生產出什麼可取而代之的「本地觀點」。於是,儘管批評聲不曾間斷,古繼堂版的台灣詩史不但依然穩坐「第一」,而且還是多年來的「唯一」——每思及此,怎能不令我輩尷尬萬分?

徐錦成這本《台灣兒童詩理論批評史:19652003》的出版,應可稍微延緩、紓解我們的尷尬與焦慮。如同作者所言,寫作一部兒童詩批評史將有助於「補強成人版的現代詩批評史」,因為:

 

台灣的兒童詩與台灣的成人現代詩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以詩人論,從楊喚、詹冰,到葉維廉、林煥彰、向陽、陳黎、白靈,都既寫成人詩,也寫兒童詩。但在「成人版」的現代詩評論或現代詩史中,卻從不曾提及兒童詩的成就。以《台灣現代詩史論》一書為例,裡面就沒有任何關於「兒童詩」的討論。這,當然是現代詩史的一大缺憾。

 

豈止是「一大缺憾」!無視台灣兒童詩創作、理論與批評的發展,簡直已成為現代詩壇/詩學界另一個妄自尊大、劃地自限的鐵證。強要區分「『我們的』現代詩史」與「『他們的』兒童詩史」,或用這種態度來從事研究,試問:該如何面對三民書局自1997年起開闢的「小詩人系列」叢書?這二十本書皆為當代重要詩人特別為兒童所寫的兒童詩集,「『我們的』現代詩史」要怎麼處理?

理論與批評在文學研究中範疇有別但關密切,徐錦成特撰一書對兩者作出「整理與總結」,並於第二章兼治兒童詩的發展歷程(兒童詩小史),其心可感、其志可佩。本地長期以來的「詩史不孕症」魔咒,竟是由兒童詩研究者率先突圍與解咒,不知抱持「『我們的』現代詩史」心態者作何感想?總的看來,本書最有價值之處似非作者的歷史分期、對史料的熟稔度或整理功夫;筆者以為,書中不時冒現的議論鋒芒與個人評價反倒更為可觀。譬如全書結論處所提出的「十項建議」與「三點批評」:

 

.相較於社會環境的脈動,兒童詩創作與批評皆未能與時代對話

.相較於(成人的)現代詩,台灣兒童詩理論與批評缺乏多樣性

.相較於兒童詩創作,兒童詩理論與批評不但薄弱,且總是姍姍來遲

 

雖是愛深責切,但作者的確點出了最值得反省的問題。

此書一出,懸缺已久的空白終於可以獲得填補;但是正因為有所期待,我們對本書不能不多作一些要求。作者在全書之始就提及後現代史學旗手詹京斯(Keith Jenkins),並認為他的觀點「對筆者的啟發甚大。歷史的書寫不能避免想像……而筆者認為,書寫文學史尤需想像力」。乍看之下,這本理論批評史將會吸收詹京斯、懷特(Hayden White)等學者的洞見,怎能不令人振奮與雀躍(因為台灣的文學史研究根本不理會後現代史學的挑戰,遑論「語言學轉向」這類基本認識)!但我們仔細讀畢全書,實在不解後現代史學對作者有何啟發。在敘述方式上,作者恪守「前人」傳統;在史學方法層面,全書無疑還是基於觀察及歸納的科學方法來進行寫作,附錄的「發展年表」與「編目」也決非後現代思考下的產物。作者依然相信單一、線性、循序漸進的時間觀念,也不曾懷疑將兒童詩的發展小史分為三期(播種期、黃金期、盤整期)或將兒童詩理論與批評史分為四期(醞釀期、奠基期、蓬勃期、停滯期)潛伏著什麼危機。

或者應該這麼說:徐錦成不幸和葉石濤、彭瑞金、古繼堂、劉登翰等人共享同樣的問題框架,也「繼承」了他們無法回應晚近文學史理論發展的困境。持平而論,這並非作者一人可以解決之問題,而是新世紀所有兒童詩、傳統詩、現代詩研究者要撰史述史時的共同「起點」。

填補空白之後,新的問題才正要逐一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