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我?

──讀林幸謙詩作〈中國崇拜〉

 

楊宗翰 *

灣 佛光大學文學博士候選人•玄奘大學中文系兼任講師

 

(本文原刊於《乾坤詩刊》第21期,20021月)

 

        閱讀之所以令人著迷,很大一部份的原因就是我們在詩文本裡找到了自己──自己的形貌、慾望、內在的聲音……。作為一名讀者,「享用」這類文本時的歡愉之情,自不待言。可惜閱讀好比品嚐料理,未必道道都合乎「大眾口味」;況以「大眾」之難以捉摸,是否真有料理可取得每張嘴的認同,亦十分可疑。但一名「寫詩的人」若想成為真正的「詩人」,開發自己獨門的料理,正是她/他必須達到的第一目標。這道獨門料理勢必難以討好每張挑剔的嘴,卻真正呈現出一個詩人探索、掙扎乃至自我顛覆解構的歷歷軌跡。在林幸謙最好的詩作裡,我們正可以看見一個真正的「詩人」在疏離與擁抱、抑鬱與狂歡間的矛盾猶疑;他向內在自我試煉、探索的深度,實在也會讓對這道菜色相當感冒的讀者吃驚。

        其實,眾詩/文評家的手術刀很容易在林幸謙的寫作中找到各自需要之部位:擁護大中國主義者可以抱一雙腿回祖國大陸珍藏、清理批判「中國性」不遺餘力者可以作病菌成因的切片檢查、嗜談離散文學(diasporic literature)者可展示其中的疏離破碎、漂泊流亡……。〈中國崇拜〉當然亦可如此處理,且多少會各有所成。但筆者以為,這首詩所尋求的對話者,難道不是半世紀前另一位「真正的詩人」穆旦嗎?且看穆旦的〈我〉:

 從子宮割裂,失去了溫暖,

 是殘缺的部分渴望著救援,

 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裡,

 

 從靜止的夢離開了群體,

 痛感到時流,沒有什麼抓住,

 不斷的回憶帶不回自己,

 

 遇見部分時在一起哭喊,

 是初戀的狂喜,想衝出藩籬,

 伸出雙手來抱住了自己

 

 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絕望,

 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裡,

 仇恨著母親給分出了夢境。

        這首〈我〉寫於一九四0年,後收入穆旦一九四五年出版的個人詩集《詩探險》。此一「幻化的形象」,正是穆旦詩中經常出現之「變形焦慮」。在四0年代中國的「九葉」詩人群裡,穆旦是最用力於探索此一「變形焦慮」者(相關評述請參看楊宗翰〈九葉詩派與台灣現代詩〉,《台灣詩學季刊》21、22期,1997年12月號、98年3月號)。「我」對「母親」(中國)的愛恨矛盾,透過詩人之書寫實踐,遂暫時得到了一想像或形式上的「解決」(imaginary or formal “solution”)。不同的是,自我定位為「邊緣」的林幸謙深深明白:他雖然也是藉由持續不斷的書寫行為,來排遣自身深層的焦慮與壓抑;但要親近或抵達那不斷延異的「中心/中國/中空」實是難上加難,也早已不再有此必要。職是之故,詩人林幸謙所再現出的「中國」自然顯得模糊曖昧,不但成了永遠(失落、不再)的「原鄉」與「夢土」,下焉者更變形為「神聖不足,狡猾有餘」的鼠蛇蟲虱。


        但我們不禁要問:面對「母親」早已「不再母親」──其實所謂「中國」從某方面看來也不過是一群體的想像,而且總已(always already)是一群體的想像──這個事實時,無論是在地上「變體」的新一代海外華人林幸謙還是在地下「幻化」的九葉詩人穆旦,又該如何自處?他們所迎拒掙扎、悲歡糾結者,豈只是(現實或想像的)「中國」一端?

「誰是『我』?」──這提問不才是另一個覃思的起點,也是本詩深刻之所在嗎?

 

作者按】

林幸謙〈中國崇拜〉,收於《詩體的儀式》(台北:九歌,1999),頁145-7。

 


* 楊宗翰1976年生於台北,現為佛光文學所博士生。著有評論集《台灣現代詩史:批判的閱讀》(台北:巨流,2002)、《台灣文學的當代視野》(台北:文津,2002)、詩合集《畢業紀念冊:植物園六人詩選》(台北:台明文化,1998)、主編「林燿德佚文選」五書:《新世代星空》、《邊界旅店》、《黑鍵與白鍵》、《將軍的版圖》、《地獄的佈道者》(中和市:華文網,2001)、「台灣文學研究叢刊」二書:《文學經典與台灣文學》、《台灣文學史的省思》(永和市:富春文化,2002)、新竹市文化局《竹塹文獻》第二十二期「新竹現代詩人群像」專號,並主持個人網站「楊宗翰的詩文學異議空間」http://fly.to/wri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