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近代星洲華文小報(1925—1949)的上海影響

 

趙孝萱

前佛光大學文學系副教授

 

 

 

 

、緒論

「小報」[1],相對於刊登政經大事的「大報」而言,是篇幅與版面較為短小[2]、並刊載趣味消遣性內容的報紙。「小報」二字,目前發現最早可能出現於一九一七年姚公鶴寫的《上海報紙小史》之附記 :「本篇記述上海華文各日報歷史,故各西報、各華文小報(戲報、花叢報,普通名之曰「小報」)、星期報、月報、季報、年報、不定期之專門藝術報不與焉。[3]」「小報」,似乎是當時已普遍使用之稱。近代華文小報大致包括幾大部分,包括:時事短評、社會新聞、詩文酬對、花叢小記、電影戲壇等娛樂訊息以及廣告等。

這類小報形式,出現於清末的上海[4],一時蔚為風潮。據筆者統計上海圖書館之館藏報紙目錄,上海這類小報在短短四十年間可能多達五百多種以上。而此一熱潮,一直延燒到四十年代末。而同時期的殖民地台灣與香港也同樣出現了多種風格類似的小報,如《風月報》、《三六九小報》、《骨子》、《華星》等。有如《南薰》第一期〈未能免俗〉一文說:「夷考小報之花,早放春申,繼植粵、港,及南洋各島,景況燦爛,不可不謂現代文化之好現象也。

新加坡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也出現了數量龐大的小報(詳見附錄)[5]。如新加坡之《南薰三日刊》在 一一七期廣告中提及「爾來星島之出版物,如雨後春筍,大報姑付諸勿論,即小報亦有二十餘家之多。」可見在民國十七年左右,星洲小報就已多達二十幾種。此一小報現象與上海從清末以來的小報潮現象,在報刊形式、文化趣味與商業特質上,竟十分近似。從這些小報包羅萬象的內容中甚至可以發現,與南洋咫呎之遙的上海,當時竟與星洲有極為頻繁的交往;上海的龐大文化工業,對二十世紀初幾十年新加坡的文化與娛樂面貌產生也重大影響。

本文將探討上海對星洲小報形式與內容的影響,同時也從星洲小報的內容考察近代上海在文化趣味、娛樂面貌、商業活動對新馬的影響,以及當時南洋城市與上海的交流與互動。同時也將從這些小報透露的線索中,比較當時中國其他城市對新馬所發生的影響;因此發現當時廣州、廈門、南京、上海等中國城市,各自擔負了南洋僑民在原鄉認同、國族認同以及文明想像的不同需要。此文或將改變人們對於近代南洋與中國間距離的刻板認知,南洋雖遠在海外,但在心理空間與感情距離上,卻與中國比想像中更為接近。而「海派」文化對於近代華人世界在價值與審美上的影響,恐也有重新評估的必要。

 

二、上海小報對星洲小報的影響

星洲小報的出現,應起於一九二五年左右[6],之後風起雲湧,蔚為風潮[7]。星洲小報出現的原因很多,或云宣傳與提升文化,如:《南星》第二期之辦報宗旨:「辦報的最大目的是宣傳文化,南洋文化比我們祖國落後。實在南洋為東西洋交通中樞,商業繁盛。而文化落後的比之祖國,至少有五六年。」或云提供僑胞精神休閒之用:「我們力量不大,只好玩玩小報,比補大報之不及。僑胞在正業之外,精神上想取點資養,因書報內容堂哉皇哉的多,不合於這有限時間裡的工餘的閱讀,小報就在這種情形下產生。

在新馬地區流通的小報,雖然全在新加坡發行,卻像是上海各種小報的南洋延續。不但報名與上海各小報雷同,如星洲發行的《消閒鐘》、《禮拜六》、《七天》《大世界》、《新世界小報》等報名,皆能找到完全同名的上海小報;另外星洲發行的《消閒鐘》、《南薰》及《色色畫報》等的三日刊,也顯然延襲了上海自《晶報》以後頗為流行的三日報形式[8]。其他連版面編排、宗旨、趣味、文字風格、插圖與廣告形式,皆無二致。如《南薰》設有副刊〈快活林〉,《高涼》設有副刊〈小桃源〉也都與上海小報副刊所取的名字一樣。

甚至連小報多為大報附刊或編輯室附於大報中,或附屬於大報發行的狀況,也與上海小報近似。例如上海《晶報》本為《神州日報》附刊,之後才成獨立之小報。新加坡小報《臥遊》的辦事處在叻報編輯部中,邱菽園、胡桂庚、林藹民合編的《星報》,在胡文虎、鄧荔生組織《星洲日報》後,也附於該報發行。不過星洲也有小報是由電影公司發行的,如《海星》是由星洲海星影片公司發行;《曼舞羅》是由星洲南洋影片公司發行。

晚清上海小報偏重詩文小說與花界新聞,如一八九七年九月上海創辦的《笑報》內容側重花事,完全是談論捧妓玩妓的文字,一九○五年七月上海創辦的《閒娛日報》則以「娛閒於美人顏色,名士文章」為宗旨。但是一九一九年後出版的上海《晶報》則轉變成融新聞、文藝、知識、娛樂消閒於一爐的綜合型小報。星洲小報雖晚於二、三○年代才出現,卻同時雜揉了這兩類報刊方向。如《南星》第卅五期〈星洲小報略史〉所云:「《消閑鐘》持論公正,尤重視社會新聞,之後因故停刊。《曼舞羅》王宣化編,為南洋影片公司之附刊,所以重視電影的鼓吹。」《南星》第卅五期:「小報最重要的是社會新聞,翔實的說載。其次描寫藝術的有趣味之小品,及有價值的短評。」因此也是社會新聞、時事評論、電影娛樂動態等內容,各有版面。但另外如《南薰》之本刊啟事云:「本刊於歌曲戲劇電影及各種娛樂,以藝術之眼光、做公正之評論、並取公開之態度、共同研究,以促進藝術之進步。有以歌台新曲藝員照片電影畫片等、見惠者,無任歡迎、樂為發表。」,卻除了時事論評、社會采風、詩文酬贈外,仍保存了同時期上海小報已經少見的捧花文字,如「妓女小史」、「歌者近影」、「名伶化妝小照」以及「文人戲題相贈」之詩文等,十分獨特。其他如《開心》的發刊詞:「至若談青樓之韻事,繼歌壇之豔聞,使閱者於茶餘酒後,增加談興,此亦開心也。」,所以此報也是多寫青樓韻事與歌壇豔聞等。

星洲小報與上海小報不但在風格走向上很像,連發刊辭高舉的道德姿態救國架勢和娛樂消閑的實際功能所造成的謬差感也很像。像《臥遊》所刊文稿雖多是趣味性或男女愛情之作,但其發刊宗旨卻是:「本刊本著三民主義的原則,以求達到世界人類享有之幸福而使人類同享之。」以三民主義為星洲小報發刊宗旨的,還不是僅此一家,如《消閑三日刊》也是這麼說:「今本報之成立,是站在三民主義立場上來批評一切事物。」另外,有許多花叢小記的《南薰》,何瑞生的「發刊宣言」,一字一句也皆與其他大報憂國之聲無二致:

   

今日之中國社會,果何種社會。暮氣沈淪,風俗奢靡。人心澆漓者,至此時而極。然吾曹何以奮為國民之天職,以共補此破碎之中國。則吾以為風俗之厚薄,社會之習慣也。國家之文明,社會之進化也。而司習慣與進化之機者,則報章也。……而報章則為國家人民社會之喉舌也。故一國之風土人物,野蠻與進化,乃積社會之現象而成。而監視社會之現象與促進文明者,則又為報章是賴。

    綜觀歐美諸國,其文明之進展,社會之改革,大有瞬息千里之勢。若是者,則吾亦報章之發達,有以致歟。嘗考外國報刊之最發達者,為英之泰晤士報,每日出紙達兩百萬有奇。美之時事報,日亦百餘萬份。他如德法意等國報,俱能達五十萬份以上者。其銷數額之巨,殊足驚人。吾怪其文明進化若是之速也。

     顧我國報章能出紙達二十餘萬者,惟滬上之申報而已。吾粵山川秀氣所毓,文物彌盛,名人輩出。迄清之世,海禁弛後,得文明之風化,粵惟最早。而報章之出亦盛。然多屬誇詞以為美,囂德而無所終。求其餘社會之利弊,針貶末俗,庶可改革而糾正之者,是亦鮮矣。

嗚呼,社會之現象如斯,謂之曰有心人,以嘶之而無聲,慟之而無淚。是更可為長太息者,而不關痛癢之人,且曰,氣數之始然耳,則余何敢饒舌致辯。噫,長此以往,將何以堪。然而狂瀾已倒,風俗已壞,而挽救之策若何?曰:多設報刊以提撕之。誠以報章者,為社會人民之喉舌,人民之先聲,尤為國家人民之代表。使其宗旨純正,則能移風易俗,端賴是焉。一字一褒,榮於華袞。一字一褒,嚴於斧鉞。斯同人之所以有南薰三日刊之組織也。所希冀者,異日一紙風行,四方遠播。燃犀既耀,怪象畢呈。禹鼎既鐫,異形盡錄。則晨鐘暮鼓,使癡人迷夢,無再沈淪。社會文明,共襄進展。是則區區之微意也。(民國十七年二月十八日民國十七年二月十八日)

 

這種既要憂國傷世、移俗易風,卻又大張「品花評歌無傷大雅」的態度(《南薰三日刊》快活林徵稿)與上海《遊戲報》等小報既要覺世勸惡卻也遊戲花叢的作法極為相仿。《遊戲報》的發刊詞即為如此:

 

《遊戲報》之命名,仿自泰西,豈真好為遊戲哉?蓋不得以之深意存焉者也。慨夫當今之世,國日貧矣,民日疲矣,世風日下而商務日亟矣。有心世道者,方且汲汲顧景之不暇,尚何有桓舞酣歌,樂為故事而不自覺乎?然使執途人而告知曰,朝政如是,國事如是,是猶聚暗聾跛僻之流,強之為經濟文章之務,人必笑其迂而譏其背矣。故不得不借遊戲之說,以隱寓勸惡,亦覺世之一道也。(《遊戲報》一八九七年八月二十五日

 

所以,當時各種星洲小報,彷彿是以上海各種報刊為藍本,《南星》第一期香港的非非畫報的廣告詞中有:「實不亞於上海之《良友》,諸位不信可試閱之,便知我們介紹之非錯誤也。」《南星》第十八期:「新出版的《光藝畫報》足以與負盛名的《良友》並駕齊驅。」除了對上海各類報刊進行複製,也多有與之看齊的想法;所以香江與星馬新出版的畫報,都以上海名聞遐邇的《良友畫報》為效仿的對象,而且數量不少[9]

因為必須要跟上流行,得到文明發展的最新趨向,星洲各界也非常關心上海小報界與娛樂界的相關訊息。例如:

 

小報充斥滬上,綜其數有百餘家………小報四大金剛以及之後崛起的好萊塢,內容專載有與戲劇之秘密新聞、間亦刊載球界瑣聞。故出版以來,竟一紙風行,萬人爭誦,尤以電影界戲劇家學生界體育界皆人手一紙先睹為快。《南星》第二十二期〈上海小報之競爭〉

上海大中國影片公司總經理顧無為南來,報界到的有星報、七天、曼舞羅和本報等。影片同人則有數餘人,而大報則商報小彈君到。………記者向顧君詢及上海小報事業近來的狀況。顧君說道:上海小報約有五十多家,其中最有價值的要算是晶報。然近來不若前時的精采了 。………金剛鑽也不失為小報中之卓卓者,餘多沒有可取的地方云云。據顧君所說的話,我們可以明白上海小報之一般了。《南星》第十四期

 

星洲小報因此也多刊登關於上海小報發展之概況,以方便大夥兒群起效尤之跟進動作。或者還轉載上海引起轟動的話題與文章。例如《南星》就有好幾期轉載上海《晶報》討論關於張競生《性史》一書在上海所延燒出的話題。

至於作者與編者群體,大多用筆名,而其姓名的風格也與上海小報文人一樣,喜用淒美、孱弱、女性化且文藝腔濃厚的字,如:翁瘦夫、傅落紅、黃秋心、許俠魂、癡、嘯鷗、曼青、惜花、飄萍、劍影、天涯客、逃禪等等。但與上海不一樣的是,南洋沒有上海那麼龐大的文人群體,所以有些編輯群可能是商人群體來從事文化事業。如《南薰》本刊同人啟示:「同人全係商界中人純正份子,潔身自愛,素重名譽。」又如《南星》:「我們這幾個辦小報的人,對於辦報的學識是非常缺少的。或者儘可說是一點也沒有。不過當我們在開始籌備這個小報的時候,曾經寫了好多信給國內以及南洋群島的文字朋友,叫他們作本報的通訊員。同時在本坡也有了不少的「文壇健將」(不知稱得稱不得)。《南星》民國十七年六月」所以《南星》在其他各地如南京、北京、上海、廈門、鼓浪嶼、漳州、泉州、浙江、四川、安溪、集美、香港、廣州、永定、仰光、呂宋、萬隆、泗水、檳城、怡保、吉隆等都有特約通訊員。這種作法可能一因星洲本身寫手不足,或因此報編輯群在星洲文人界結識不深,所以必須到中國去借調傭兵,所以有各省各地的特約撰述員之出現。

 

三、 上海娛樂文化與社會動態對星洲的影響

當時星洲幾乎全盤移植了上海所有新興的娛樂,如花國總統、花報、遊藝場、電影工業、電影明星、京劇明星、歌舞明星等等。他們也學著上海製造偶像、包裝偶像,很多報紙都有「編輯同仁沙龍照」,讓這些文壇名人看來彷彿也有明星派頭。所以星洲不但複製上海小報的形式,也全面複製上海的文化風格與娛樂面貌,上述小報應只是近代娛樂工業之一環而已。如上海的赫赫有名的「新世界」、「大世界」遊樂場,在星洲也有,如:「小坡新世界於六月二十七、二十八日兩日將所有收入概撥注救濟山東災民,節目比平時更為熱鬧云。」星洲同樣出版遊藝場小報也叫《新世界小報》與《大世界》。這些星洲小報也很關心上海「新世界」遊樂場的最新發展動態,《南星》第卅六期上海蜀聞通訊社就報導「新世界將重新開幕」之消息。

上海除了小報與畫報在星洲受矚目外,上海的漫畫也很受歡迎。如《南星》第六期小訊:「中山書局贈《南星》上海漫畫一冊。」「鳴謝  承上海書店惠贈上海漫畫一冊內容豐富趣味良多特此介紹。」另外星洲還輸入上海以社會事件為本的新編劇種,如《南薰》第四十五期廣告:「牛車水梨香園湘南京劇。大注意。新編上海轟動最近事實愛情悲苦慘劇。馬振華女士投江記。」此外他們也對上海電影與電影公司甚為注意。如《一粲》在民國十六年十二月十日就廣告:「上海新人影片公司攝製的唐僧出世。」《南薰》第十九期在評武俠片文中,作者讚美「上海友聯影片公司是一班有心於社會國家的人。

另外,從這些星洲小報觀察,上海花界與花報界對南洋的確產生直接影響。如花界消息的披露方式,花國總統的選拔等都是清末以來上海小報文人掀起的風潮。當時上海各種新奇的娛樂方式對周邊城市都發生了影響。如同上海一般文人捧妓的風氣,報刊登載妓女歌女之小照詩文等,彷彿是當時華人世界的共同現象。在台灣《風月報》與香港《骨子》同時期的小報,文人擁妓捧角的文章數量也頗為龐大,風月傾向同樣濃厚。而星洲小報如《南薰》「花叢」的歌妓小史系列以及「歌壇餘音」記歌壇軼事等專欄皆頗為可觀。如:

 

秋英,星洲之歌姬也。……日前記者在某俱樂部,曾晤英姬一次,因詢其身世,而姬竟不客氣,侃侃而談。……余於事有感,爰執筆而記之。《南薰三日刊》第一期

眉史生性沈默,柳腰婷婷,洛妃楚之名,良不謬也。每於風月之夜,則嘆身世之飄零,方一曲之告終,四座為之歡然。綺膩風流,於此可見。其於嫻熟之琴曲,可推為絕妙者。《南薰三日刊》第二期〈英雄幻影與麗環〉

阿清,尖倌人也,隸樂籍於茨廠街合意樓……貌清麗,性和婉,嬌憨之態,令人意消。善唱曲,尤以佛地愁雲一闕,稱著於時。……曉風柳岸,斜月梢頭,遊人每於風廊水榭間,望見婷婷儷影。臨水理妝,驚為凌波微步,冉冉而來也。去秋,余以事赴隆,一郎設宴於安記酒樓,為予洗塵。得聆阿清當筵一曲,不覺俗塵三斗,滌盪殆盡。即席口占一絕贈之,阿清大喜。擬挽人書絹懸諸妝閣云。詩曰:席散人歸未忍離,牽衣苦訂再來期。柔腸百結何時解,不待相逢不釋疑。《南薰三日刊》第三期 民國十七年二月二十五日

 

星洲這些小報除提到星洲本身的歌妓外,還提到吉隆坡、澳門等地的妓女,如《南薰》一三一期〈濠鏡觀光錄〉就提到澳門福榮里妓女柳蘇。 

另外,只要是上海來的明星或名人,包括電影明星、歌舞家、藝術家等,星洲各小報皆以顯著篇幅報導。例如「上海明星電影公司之明星嚴月嫻至叻」「上海暨南電影公司電影明星董鶯鶯已於日前抵叻,聞大南影片公司不日將請其登場獻技,屆時當另有一番熱鬧也。演唱京調崑曲均極雅妙。」董鶯鶯在叻造成轟動後,之後還出現〈不染塵俗董鶯鶯之蓮花插圖〉(《南星》第十三期)之類繼續歌頌吹捧偶像的內容。至於歌舞明星:「上海歌舞家電影明星黎明暉偕中華歌舞團及上海明月音樂會十餘人南來,現已抵港,不日到叻。聞係是受本坡電影公司之邀。《南星》第二期六月二十三日之一周報告)」之後還有後續動態的追蹤報導,第三期有〈黎妹之南天出風頭〉、第四期〈黎明暉調了我的戒指〉甚至還有人另文討論黎明暉唱的歌詞:「落花流水」、「人面桃花」、「妹妹我愛你」,並評論如下:「偉大純潔。真情流露。平民文學的特質。極盡纏綿悱惻的情感誰都忘不了。」另外在《南薰》 第一百期〈紫羅蘭之歌舞〉文中說:「能以輕歌妙舞名動中外之女明星——紫羅蘭姑娘,去歲在滬寧歌舞後,即偕其母馬女士、秘書陳越生、助手希利達女士、 音樂大家羅耀中、高毓彭等五六人重遊南島,曾於日前抵叻。事前本坡通衢小巷之街招與大小各報之新聞,多有為之預告。

不只是明星,上海名人與學校只要抵叻,不管是專程或是順道,各報也都大肆報導。如《南星》第卅五期說:「前上海美專校長劉海粟氏,奉國府派往歐美考察藝術,業於二十一日過叻往法矣。」或如《南星》第三十四期有「上海崇德女學校歌舞團表演明月之夜」的照片。

而星洲許多商業活動與上海之互動也甚多,許多公司為上海總公司的分公司。如《南星》第三十三期新書店廣告:「為上海正興美術分公司之第一支店」;其他商業手段也甚為近似。如贈送月份牌:「請購買陳謙堂九散兩角以上者,贈送月份牌一張以副惠顧。」或是以集聯徵聯活動促銷買氣等等。而星洲本地稱為「上海」的公司也很多,如上海書店(《南星》的代理處)、上海皮箱公司、上海百貨公司、上海華南皮箱廠發行所等。

除了文化娛樂與商業活動之直接移植外,小報上的上海消息也特多。像《南星》上有很多上海通訊。星洲人對上海之社會新聞、奇聞異事極感興趣,如《南薰》一○一期有〈上海之王〉;《南薰》一百期〈俠妓〉談滬上妓院故事以及粵東新班人壽年赴滬發展之故事;《南星》第十期有〈上海客的三種吃虧〉;《南星》第十五期上海通訊上海富家女子與家僕戀愛捲鉅款私奔;《南星》第十六期上通訊上海中華第一影片公司經理被控告之始末;藝術大學學生四十人被法巡佐抓之事;《南星》第二十三期上海通訊記載上海電影萬惡史出版,電影工會緊急開會之事等等。

除社會新聞外,他們也關心上海的政經發展。《南星》第二十一期要聞節錄:「上海僑務委員會決議將在南洋重要口岸設立辦事處處理僑務並調查工商業事情,上海市間喧傳美國已承認國民政府。」《南星》第卅五期:「上海各公團督促昨日開會,香港記者提議請願政府籌畫方案保護海外新聞記者有討論祖國事件之自由權。」「世界報界大會會長在上海新聞聯歡會中之演說」《南薰》一二九期「中華痲瘋救濟總會李君景賢南來努力工作,總會在上海。」等等。

所以當時星洲與上海的商業娛樂面貌看來似乎無大差異,或許可視為同一商業版圖與文化場域。之所以如此,一者因星洲為國際交通樞紐,海洋提供了更多便捷,也提供了更多交流的機會。所以星洲與另一個國際港口上海之交往特別頻繁,應該容易理解。所以,從小報可看出當時星洲與中國各城市雖多有接觸,但似乎與上海之交往最為密切的原因。而當時從中國赴歐洲轉機需經新加坡,因此也提供更多過訪南洋的機會,才造成名人與明星不絕於途的現象。

二者或自一八九○年後,上海成為全國最大的文化生產輸出城市;既是全國的媒體中心,也是全國的娛樂中心。近代上海為大眾提供夢想、娛樂與幻想,而顯得活力與創意無窮,也可說是大眾文化工業的夢工廠。而其他海內外的華人城市各在不同層次與層度上複製上海。所以當時的星洲小報對上海彷彿有種仰視的角度,好像上海的妓女、上海的大明星、上海的小報、上海的電影、上海的市容與奇聞是那麼令人好奇與嚮往,要汲汲地與文明時髦的上海為伍。這其中或可稱之為「大上海的想像」。以下節錄《南星》第二十期〈偌大的上海〉一文對上海各種奇事怪象的描寫或可涵蓋這複雜的仰視角度:

 

只有綁票。只有離婚。只有宋美齡並未返滬的專電。只有罷工。只有會樂里老五的歌舞照片。只聽到電車聲。工廠聲。東亞酒樓的妓女唱曲聲。只看到匯豐銀行的厝頂。捧著愛人坐汽車的外國闊佬。新記者團在前面叩頭的黨國要人。哪一件事可以增《南星》之光?都是筆者不文,使偌大的上海隱而不彰。

 

這種將上海的文化娛樂工業全面移植的作法,或者可視為某種層次的「文化買辦」。這種上海流行什麼,星洲馬上就轟動的現象,一者可能是因文化考量,要提升振興南洋文化,二者或因同樣是移民,對於淘金犯罪的冒險城市有著認同與渴望。三者可能是商業的考量,或許星洲商人們想以文化包裝娛樂,藉此發財,以謀點商業上的利潤。不過這也要兩地群眾文化趣味與審美品味接近,才有文化移植的可能。所以,當時南洋華人與內地商界文人的文化教養差異不大,而這也可能是因兩地來往極其頻繁所致。

 

、星洲與祖國其他城市交流與影響之比較

綜上所述,因商業往來密切,文化交流頻繁;因熟悉,認同感加深;同時也因上海擔負了華僑在文化娛樂的需求以及對文明進步的想像。所以,當時代表祖國的城市反而像是上海。所以在《南星》第十六期南洋富商胡文虎在歸國宣言中說要回祖國建養老院,也選在上海:「建築上海養老院,去歲返國過滬,目擊街頭巷角,癲憐無告老人甚多,其離之苦,與乞憐之狀,於人道於國體,均難漠視之也。遂於今年四月間特函蔣總司令及上海市政廳,懇請於上海附近,撥出公地三十畝  建築養老院一所。

至於其他城市呢?內地不同城市恐擔負不一樣的功能與任務。南洋華人多來自閩粵兩地,所以廣州與廈門等城市,對僑胞來說,反映的是鄉情的牽掛與生活風俗的關連。不同的星洲小報,對於不同文化偏向之程度也有差別。例如與其他報刊比,《南薰》因比較關注本地消息,上海消息與《南星》、《臥遊》等報相比就比較少,而寄自廣東或香江的消息則較多。例如南薰第三期說廣州女學生服式流行「師姑衫」。一二五期有關於「廣州教育局禁演余美顏投江記」以及一一九期有「粵當局之非戰聲」、「廣州市之謀殺案」等文,其他還也有來自香江歌姬的消息等。一一九期即使提到上海國光影片公司也會特別強調「係粵人在滬成立之公司」,還是較偏重廣東人在上海的發展。其他在語言上的著墨,不但「無線電」一欄介紹妓女的文字是用廣東方言,還有「粵謳」之專欄設計。這可能是在新馬的粵人有意保留廣東文化的面貌所致。就是各式餐廳廣告也非常喜歡強調「吃在廣州」與廣東菜之特色,如《南星》十四期廣告提到「聘到廣州市知名廚星洲亦能食在廣州」,除此之外並不覺得廣州對星洲文化發展有何影響。所以小報保存的應是廣州的飲食文化與方言文化。至於廈門,《南星》中偶有廈門通訊,如《南星》第二十一期的閩南短訊等,但與上海通訊相較,還是少得多了。

至於北京一直在軍閥內戰外侮的邊緣,對南洋華僑來說,北京太遙遠,而且感覺上北京代表清廷與北洋政府,後來便被親日敵偽政權統治,因此對堅定支持國民政府的僑胞,心理上的認同距離較遠。國民政府的首都在南京,小報中偶而介紹南京的文章還比北京多。這個「首都」以及「國族認同」的想像,在當時非常重要。那是個華人尚沒有認同問題的單純時代。「祖國就是中國,政黨就是中國國民黨,我是中國人」等問題,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僑胞愛國具有最高的道德意義,因此一遇國難是人人捐錢賑災上街遊行的。報紙日期絕對以民國紀年,每逢元旦之開國紀念與雙十國慶,也必定大肆慶祝。因此他們似乎也會報導南京。但是這些小報中提到的南京,卻像因對國民黨和國民政府之認同,所以必須報導一下首都概況而已。如《南星》第十八期上海通訊中提到首都戶籍調查。第十九期〈玄武湖的漫遊〉。第卅五期〈鄉友歸來話首都〉等。對城市本身反而並無其他興趣。

所以當時他們是在故土鄉情認同廣州,政治上認同南京,在文化與商業上認同上海。因此南京、廣州與上海,就負擔了國族認同、故土鄉情以及商業娛樂的不同城市功能。而星洲中山書局的廣告或可解釋這種分工的需求:「中山書局代理本埠祖國著名小報畫報,兼售大小上好羽紗黨旗國旗」,既要閒暇時看看上海小報畫報,也需要舉國旗黨旗上街表達政治認同與國族情感。

總之,當時對新馬文化面貌影響最大的城市可能不是廣州或廈門,而是上海。至於其他城市也各自擔負了僑胞在情感上的不同需求。

 

五、結論

星洲距中國雖然遙遠,但從當時報刊來看,反而感覺比台灣和香港更接近中國,或者說更像中國。若以台灣為例,台灣自康熙二十八年後,因舉行科舉,出現穩固的讀書人與市紳階級;在日本殖民統治下,產業方式以農業紡織及小額貿易為主,所以商業與娛樂面貌顯得比較平板單一。所以台灣同人小報花叢風月的傾向,正反映了當時市紳階層最主要的娛樂方式,但卻與上海與星洲小報之面貌不太相同。台灣一直與福建之廈門來往較為密切,與上海之交往較少,所以小報也就沒那麼多從上海移植過來的新興娛樂活動,好像一直停留在晚清上海偏於花報與文人風月的那種調調。

所以海洋絕非阻絕與阻礙,反而增加了更多交流的方便。海洋雖提供了更多的方便,但更可能因星洲華僑在感情上與祖國的接近,所以致使星洲在二十世紀初期的城市發展竟然出現與上海類似的面貌。所以,當時的南洋比我們的想像離中國更近,而海派文化的影響也比我們原先所認知的更為深遠。

 

六、附錄

大英圖書館所藏戰前新華報刊

1、《曼舞羅》  周刊  星洲南洋影片公司   1926106-1929518

2、《星報》  周刊  星報社  1927625-1931719

3、《南星》Nan Hsien  周刊  南星報社  1928623-1929629

4、《今代》  半月刊  今代出版社   193451

5、《電影與文化》  周刊  創造廣告公司   19351019-19351217

6、《消閑鐘》The Amusement Bell  三日刊  李西浪  不詳-1927914

7、《海星》  五日刊(第1期註明),周刊(第9期註明) 星洲海星影片公司  192785-19271231

8、《七天》Qi Tian Weekly News周刊,每星期三出版  七天報社  1927112-1929116

9、《色色畫報》三日刊  色色畫報社  1928118-192821

10、《高涼》三日刊  高涼報社  192854---一九二八年八月七日

11、《南薰》Nan Fan Periodical三日刊。每逢星期三、六出版   南薰報社  1928218-1929529

12、《消閑五日刊》五日刊  消閑五日刊社  1929930-19291225

13、《咖啡室》周刊  每逢星期六出版  不詳  1931214-193137

14、《大世界》三日刊  每逢星期二、五出版  世界報社  193161-1931623

15、《新世界小報》三日刊。每逢星期三、六出版。新世界小報社  1931715-1931812

16、《子曰》Cher Yap Weekly周刊。每逢星期六出版。吳淞  193385-1933826

17、《星期報》  周刊。每逢星期日出版。星期報社  1934114-193434

18、《禮拜六》周刊。星期六出版。T.C.Koon(官東才)1934317-1934922

19、《萬花筒》半月刊  萬花美術刊行社  1936225

20、《馬來小報》Malaya Microscope周刊。星期一出版。馬來小報社  不詳-1929812

21、《星洲小報》周刊。每逢星期日出版。星洲小報社  不詳-193251

22、《一粲》The comical weekly周刊。每逢星期六出版  一粲社  1927115-1928324

23、《開心》Happy Times三日刊 不詳  192968-1929724

24、《臥游》Review of Views旬刊  不詳  193031

25、《一笑報》  周刊  不詳 1930427-19301120

26、《娛樂報》三日刊  邵氏兄弟公司   1945129

27、《逍遙》三日刊  不詳  1946225

28、《笑林報》三日刊 社長鄭達三、經理陸振坤  1946316

29、《快活週報》週刊  19464

30、《星期報》週刊  新加坡出版社   1946623

31、《春光報》三日刊  陳德春、施默庵、李逵風編  19483

32、《夜燈報》三日刊  夜燈報社   1949910


 


[1] 關於上海小報的相關介紹,可參考秦紹德《上海近代報刊史論》第六章「十里洋場與小報」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三。頁一三三至一五五。

[2]戈公振《中國報學史》「與大報副張頡頏者,以其篇幅小故名。」

[3] 《東方雜誌》第十四卷第十二號。

[4]一九○六年,吳趼人在一篇紀念李伯元的文章中提到,「李伯元以痛哭流涕之筆,寫嬉笑怒罵之文,創為《遊戲報》,為我國報業闢一別裁,踵起而效顰者,無慮數十家,均望塵不及也。」吳趼人《李伯元傳》《月月小說》第一年第三號。張乙廬一九二三年之《天涯芳草館筆記》中也提到:「上海小報,創于常州李伯元之《遊戲報》。」孫玉聲《退醒廬筆記》云:「南亭亭長李伯元,昆陵人,小報界之鼻祖也。」

[5] 新馬近代小報的統計,主要根據楊松年《大英圖書館所藏戰前新華報刊》(新加坡同安會館出版,一九八八)、王慷鼎《新加坡華文報刊史論集》(新加坡新社,一九八七)以及新加坡國立大學圖書館報紙目錄之統計。

[6] 《南星》(民國十七年)第卅五期〈星洲小報略史〉中說:「五、六年前沒有小報,從《消閑鐘》發刊後風起雲湧。《消閑鐘》是星洲小報的發起者,其編輯是王宣化,後來改為為李鐵民。」若從現存大英圖書館之《消閑鐘》之三日刊形式推估,一一○期是一九二六年七月一日,那麼第一期約為一九二五年。

[7] 如《南薰三日刊》第一期編者小言:「年來海內外小報,大有風起雲湧之概,現代文化於是頓放異彩,是亦社會上一新空氣也。」

[8] 上海《晶報》創刊於一九一九年三月三日,余大雄主持。《晶報》三日一出,創上海報史三日刊之先河。除了晶報外三日刊之小報在上海頗為流行,其他還有如《人間地獄》《三日小報》《三日花報》《大上海》《大風》《大羅賓漢》《大金剛報》《大福爾摩斯》《上海小報》《上海戲報》《卓別靈》《愛克斯》等等上百種。

[9]如《南薰》第二期「風兜」:「異軍突起之色色畫報,又名色色圖畫三日刊,聞因組織須待改設,故暫行停版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