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不在我們知道的太少

——關於西方文學理論的一些聯想

 

楊宗翰 *

灣 佛光大學文學博士候選人•玄奘大學中文系兼任講師

 

 

(原刊《文訊雜誌》243期,20061月)

  

二00四年四月四日的《聯合副刊》上有一篇〈唉,艱難文論〉,作者黃維樑教授直言台灣學界充斥著「以艱難文飾淺陋」的歪風,中英夾雜、食西不化似乎已成學術論文寫作常態,文學理論的艱深化與晦澀風更讓人不禁擲卷長嘆。這位來自香港的學者對現今言必「解構」,文必「後殖」,什麼都想「文化研究」一番的情況相當感冒,也很擔心台灣會淪為西方學術文化的半個殖民地。文學理論的日趨艱難當然不是台灣專屬現象,且文學批評是否完全不可「艱難處理」也尚有討論空間,但這篇文章確實對苦啃、硬啃當代文論的學生與教師提供了新的思考。身處週週開論文研討、月月辦國際會議、年年有數十畢業碩博士的台灣文學研究圈,筆者重讀此篇時,不免想起一些與艱難無涉卻跟文論有關的問題。

約莫自一九九0年代開始,西方文學理論在台灣學界內/外的處境有了劇烈變化。在此之前,文學理論的討論經常跨出學院圍牆,相關文章則多登於報紙副刊或文學雜誌上,雖然譯名混亂、術語鬆散,論述格式更多樣到幾無規矩,但影響力確實既深且廣。九0年代後,先是文學副刊隨「解嚴」後報禁開放而面臨轉型,性質較嚴肅的文學雜誌也陸續停刊,此類長篇討論在學院外無枝可棲,只好再重回學院懷抱。加上學院內部經多年摸索,業已建立起文學理論的討論行規,在學科、術語、譯名、格式等方面要求日趨嚴格,輕忽或破格者便會招來無知之譏。關於文學理論的思索辯難自此盡脫民間之江湖味、草莽風,轉而確立其書生氣質與學院性格。與此相繫的是,九0年代前關於文學理論之研究與應用富有社會實踐力,如八0年代剛冒出頭的新馬克思主義與女性主義,就絕非只甘於蜷伏文字論述、非政治性的「純理論」。這些新造訪的文學理論跟激烈變動的台灣社會之間,彼時是存在著磋商關係的,文論亦從未自外於社會改革議題。九0年代後文學理論走向專業化,誕生了一批又一批專家學者,高度封閉的社群語言形成一道道厚牆,跟牆外住民連語言都不通,遑論有何互動或影響可能?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就算像後殖民這種深具政治性的理論,其研究與運用成果又如何能廣為社會大眾所知?

既然知道語言不通,找部快譯通解決問題總比坐以待斃好。快譯通有三種型號:一為精要概述,二為翻譯著作,三為辭典或導讀。精要概述如揚智出版社十年前推出的「文化手邊冊」與「當代大師系列」,兩者書目累積至今已突破百種大關。這些份量輕薄並多彙整自二、三手資料的小書,研究生自當避免援引;但對想要一探文學/文化理論究竟在搞什麼的人來說,卻是再剛好不過。可惜這兩套書近年出版情況時斷時續,其中有幾部又改編自專業度極高的碩士論文,不知要如何達成「適合一般大眾參考閱讀」的目標?關於翻譯著作,因為台灣的教授升等體制是不承認翻譯成果的,遂使得有能力者不願意投身其中,書肆可見之西方文論譯本亦多數產自中國大陸。怪的是台灣中/外/臺文學界教師對大陸譯本頗多批評,嫌其品質粗糙、術語不確(這麼厲害怎麼不自己翻?),甚至懷疑學西方文論根本不該看中文(難道每個弄佛學者都要先精通梵文?),卻遲遲未見眾師長們有何作為——中國的學術界一向習慣集體合作,這種精神恐怕也是台灣學者欠缺的吧?至於辭典或導讀,不得不提M. H. Abrams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Raman SeldenA Reader’s Guide to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y,算是學院內/外都很常見的實用或入門書籍。懂單一理論毫末的大師易找,通所有理論根基的學者難尋。台灣現在最需要的是後者而非前者。

同樣地,面對新潮隨時準備撲前取代舊浪的西方文論,筆者總以為問題不在我們知道的太少,而是有太多基礎東西我們自以為知道。假如連基礎都沒處理好,那文學理論的新舊之爭、東西之別、「艱難」與否……等對我們又有何意義呢?舉一個比被視為明日黃花的新批評(New Criticism)還「舊」,一點也不「艱難」的例子:東/西方皆可見之「印象式批評」(impressionistic criticism)。可能是受到歷代詩話詞話傳統的影響,印象式批評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台灣評論家最鍾愛的「利器」,甚至直到七0年代都還算勢已衰而氣未絕。認同及愛用者雖眾,印象式批評作為一種實際批評(practical criticism)手法,「實際上」卻飽受晚近文學研究者的詬病,直斥其過於模糊籠統、缺乏系統性與精密分析。喜用隱喻、樂於享受「靈魂在傑作中尋幽訪勝」的印象式批評,由於跟科學及理性精神──兩者皆為現代性(modernity)之核心──相違背,遂成為所有新興批評流派亟欲擺脫之龐大陰影,或被視為一種未經現當代文學理論洗禮的「前批評」。這個不夠摩登的標籤讓不少論者對印象式批評嗤之以鼻,在一片否定聲中,連帶也放棄了再仔細探勘其優劣長短的可能。換句話說,多數人在面對印象式批評時,所採取的手法往往也相當「印象」。印象式批評果真如此不值一哂?或該說它不過是台灣評論界賤古貴今傾向下的另一個犧牲品?我們對印象式批評在台灣文學評論上的實際運用成果,究竟又有多少掌握?

講這些,注定是不合時宜的。畢竟台灣學術界面對西方文學理論時,就像在百貨公司當閃靈刷手,只會注意各專櫃強打的當季新品,誰會去看那些幾年前的過氣款式?雖然人人都知道,它們同樣是可以禦寒保暖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