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華文學在台灣(2000∼2004)

 

楊宗翰

灣 佛光大學文學博士候選人•玄奘大學中文系兼任講師

 

 

(原刊於《文訊雜誌》229期,2004年11月號,頁67-72)

 

《蕉風》於一九九九年出版第488期後宣布休刊,實為馬華文學史上必須一記的大事。一九五五年創刊於新加坡的《蕉風》,最重要的功績莫過於自第78期(一九五九年)改版後提倡「人本主義文學」與「個體主義文學」,進而開啟馬華文學的第一波現代主義運動。同年,白垚發表了現代詩〈麻河靜立〉,在多位詩人響應下新馬文壇遂颳起一陣「詩再革命」之颶風。至此,長期以來佔據主流位置的現實主義已不再能獨霸新馬,現代主義則逐漸(緩慢地!)成為作家們的另一種選擇。[1]石破天驚大改版後四十年《蕉風》「走入歷史」,無疑象徵著一個舊時代的結束,也讓人期待另一個新時期的開始。[2]有趣的是:這個新時期並非在大馬本地點第一把火,卻選擇於二000年的台灣文壇插下頭一炷香。

 

評論與創作

該年《中外文學》推出「馬華文學專號」(第294期)以及《赤道形聲:馬華文學讀本Ⅰ》(陳大為、鍾怡雯主編,萬卷樓版)的印行面世,允為此一新時期在評論及創作兩維之肇端。馬華文學論述往年雖曾於《文訊》、《亞洲華文作家雜誌》、《中外文學》、Tamkang Review等刊物上零星出現,但像這種厚達350頁、企圖一網打盡馬華文學論述、訪問、創作與史料的「專號」,在台灣的傳播媒體間還是頭一遭(連歷史悠久的《中外》都罕見如此大規模的製作)。在專號編輯張錦忠的策劃下,論述部份不但有黃錦樹、林建國、楊宗翰、高嘉謙、楊聰榮與張錦忠的論文,也一併收錄了作者們對六篇論文的評論與回應。於此不難想見策劃者欲擺脫大馬本地「論戰傳統」[3]的流弊,催生馬華文學詮釋社群與學術論壇之用心。六位論文作者中,林、張皆出身於外文系,黃錦樹、高嘉謙有中文系師徒之誼,楊聰榮為東南亞研究專家,跟新馬毫無淵源的楊宗翰則多數時間在弄台灣文學與現代詩。他們最大的共通點,恰為各人之本行與專攻領域皆非馬華文學。這當然不是沒有原因:以台灣學術界的市場取向,畢業論文研究馬華文學、在校開設馬華文學課程、成立相關系所與研究中心,皆注定會是艱難而寂寞的任務。[4]對欲以馬華文學研究為「志業」(vocation)者,台灣學術界應不吝給予更多的溫暖與支持——而非只汲汲於鑽研本土知識,動輒冠「馬華」一外來標誌、斥「馬華」為異國情調。《中外》「專號」內容另有訪問、創作、史料三部份。訪問稿有二,分別為胡金倫訪王德威、張錦忠訪黎紫書。創作稿也很精彩,涵蓋了詩、小說、散文,作者群中有台灣讀者較熟悉的陳慧樺、賴瑞和、林幸謙、辛金順,也有趙少傑等多位「魔鬼俱樂部」年輕成員。[5]史料部份則皆為張錦忠所編,〈馬華文學在台灣編目〉、〈台灣所見馬華文學論述累增書目〉、〈馬華文學繫年簡編〉三者經反覆校勘,相當信實。有心人若能配合編者未完成的〈馬華文學與文化研究指引書目〉,欲入馬華文學研究之門,應非難事。張錦忠另於二00三年出版了《南洋論述:馬華文學與文化屬性》(麥田版),為「在台馬華文學論述」自一九九八年黃錦樹《馬華文學與中國性》(元尊版)後又一冊結集面世的個人專書。

就創作而論,《赤道形聲:馬華文學讀本Ⅰ》的出版也是大事一件。本書超過五十萬字、近700頁,分新詩、散文、小說三卷,收錄55位作家於一九九0至九九年間發表的182篇作品。在規模與視野上,《赤道形聲》都遠遠超過前一世紀九0年代出版的《馬華當代詩選(1990-1994)》、《馬華當代散文選(1990-1995)》、《一水天涯:馬華當代小說選》三書。「讀本」的不斷出版,實為建構文學典律(canon)工程的重要步驟。兩位編者顯然深知此點,故出版時即以「讀本Ⅰ」為標誌,正暗示了續書面世在期。據編者原先規劃,「讀本Ⅱ」的部分內容應為針對「讀本Ⅰ」所收錄各篇詩、文、小說之細讀與評析。筆者當年亦曾應邀成為「讀本Ⅱ」眾多評論作者之一員,沒想到這個宏大計畫最後還是草草收場,不了了之。所幸兩位主編畢竟毅力非凡,再加上另一位新主編胡金倫,終能於二00四年推出《赤道回聲:馬華文學讀本Ⅱ》(萬卷樓版)。惟內容已跟最初規劃有所差異,取消了「入選作品評析」而只保留「文學評論」,並將全書分為以下四卷:重要議題、文類綜論、作家個論、現象與史料。至於沒有「入選作品評析」的遺憾,或可在甫出版的《別再提起:馬華當代小說選(1997-2003)》(張錦忠、黃錦樹編,麥田版)裡稍獲補償。本書收有老、中、青三代十四家的小說力作,每篇皆附一則主題解讀,欲「進攻」學院體制與文學課堂的企圖相當明顯。

早期馬華作家想在台灣文壇發聲,幾無例外都會努力參加各項大小文學獎競爭。近幾年情況略有變化。雖然賀淑芳、冼文光、龔萬瑞等依然勇奪兩大報文學獎,但更多卓然成家的寫作者已漸從參賽人躍為評審,出版商也開始主動幫他們將各式創作規劃成一冊冊新著、精選或重印本。自二000年算起:三字輩[6]的潘雨桐出版《河岸傳說》(麥田版);四字輩的李永平出版《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紀事》(天下文化版)與《□□:李永平自選集(1968-2002)》(麥田版),陳慧樺出版詩集《我想像一頭駱駝》(萬卷樓版);五字輩的張貴興出版《猴杯》(聯合文學版)、《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及多冊「張貴興作品集」(皆麥田版),連久違的方娥真都有《滿樹嬰孩綠》(健行版)在台現身。六字輩的陳大為是詩、文雙棲能手,詩集有《盡是魅影的城國》(時報版)、散文集有《句號後面》(麥田版)。鍾怡雯依舊以散文見長,出版《聽說》(九歌版)、《我和我豢養的宇宙》(聯合文學版)[7]。黃錦樹亦出版小說集《由島至島》(麥田版)。另有部分馬華作者本身並無留台經驗,但作品在台灣出版後引起討論與注目——其中最著名的當推黎紫書,二00一年台灣印行了她的小說集《山瘟》(麥田版)。

 

研討會及課程

僅憑編選與出版讀本,並不足以讓馬華文學進入台灣的學院體制。欲成為一門「學科」,舉辦研討會及設置課程才更是重點。說來可悲,馬華文學及論述在台灣出沒已近四十年歷史,學界中人竟只舉辦過一次東南亞華文文學會議(李瑞騰策劃)。遲至二00二年十二月,台灣的第一個馬華文學研討會才於南投埔里的暨南國際大學召開,主題為「重寫馬華文學史」。這次的論文作者群,除了已見於《中外》「馬華文學專號」的張錦忠、黃錦樹、林建國、高嘉謙,還有中央大學的李瑞騰、暨大東南亞研究所的林開忠及大馬本地重要評論家張光達與莊華興。這場會議的論文多擲地有聲,的確可奠定日後「重寫」之基礎,但也讓與會者深切感受到兩項危機:

(一)論文撰寫者中只有李瑞騰是「異鄉人」,馬華文學的研究與討論有流為「同鄉會」之虞。台灣知識界對大馬當地的生活、族群與政治實況普遍缺乏瞭解,對馬華文學的印象亦多半停留在蕉風椰雨與熱帶情調這種層次,無怪乎迄今連半個年輕一輩的馬華文學研究者都培養不出來。

 

(二)兩天一夜的國際會議,除了角色扮演遊戲般一再交換的主持、發表與講評者,全場百來個座位中聽眾竟不到五人!筆者私下問東南亞所的學生,他們居然一致表示對馬華文學所知不多、興趣缺缺。關心馬華文學的人,到哪裡去了呢?

想知道馬華文學於學院體制中有多弱勢,「課程」是一個很好的觀察點。翻遍台灣各大專院校資料,沒有相關系所是意料中事。但無論中文系、外文系或台灣文學系,除了中央大學中文系李瑞騰教授在92學年度開了一門「東南亞華文文學專題」外,眾多文學課程裡還是完全不見馬華文學蹤影,想來實在不無遺憾(多少奇奇怪怪的課他們都敢開了)。張錦忠曾說:「在台馬華文學」及其論述在台灣本地連個小產業的規模都沒有,只能擺擺地攤——這戲謔的玩笑話還真是相當「寫實」啊。

馬華文學在台灣無攤可擺的窘境,倒是未見於校齡尚淺的佛光人文社會學院。至少該校文學所碩、博士班已連續四年開設「世界華文文學」課程,二00四年起文學系大學部亦有「世界華文文學作品選讀」。關於馬華文學的定義、論爭、歷史發展、創作成績、研究現況,都是這類「世華文學」課堂講授與討論的主要議題。[8]在與馬來西亞華社研究中心、新加坡國立大學等單位通力合作下,該校師生近年內曾多次赴度馬、新主辦及參與東南亞華文文學與文化會議。文學系所轄下的「世界華文文學研究中心」,經楊松年主任規劃、協調後更於半年內密集推出《跨國界詩想:世華新詩評析》、《離心的辯證:世華小說評析》、《本土性的糾葛:邊緣放逐、「南洋」虛構、本土迷思》三書(皆唐山版)。最末的《本》書由台灣印行,作者朱崇科為中國大陸學人,書中文章寫於留學地新加坡,內容卻大多在討論馬華文學,且以序文與之對話[9]的王德威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在在顯現當代華文文學研究已朝跨國/越界的趨勢發展。

猶記得在跟大馬當地人士聊天時,對方曾半開玩笑地說:「馬華文學在新馬,馬華文學研究在台灣。」其實「馬華文學研究在台灣」的情勢相當困難,若扣除大馬「同鄉」後更根本不成隊伍。如何突破此一困局,猶待有志者加倍努力。我倒是對「馬華文學在台灣」的發展前景比較樂觀。「前輩」李永平、張貴興寫作多年,成績有目共睹;而六字輩馬華作者幾乎都能寫、能評、能編並跨足多種文類,在頻繁發表與出版下日漸成為台灣文學界的要角。且容我大膽預言:未來的台灣文學史,應已為這些作家保留了席位。[10]

 

 

 


 

【附錄】

2000∼2004年馬華文學在台灣記事

楊宗翰 編

 

 

【二000年】

五月:陳大為、鍾怡雯主編《赤道形聲:馬華文學讀本Ⅰ》(台北:萬卷樓)

      方娥真散文集《滿樹嬰孩綠》(台北:健行)

七月:鍾怡雯散文集《聽說》(台北:九歌)

九月:《中外文學》第294期推出「馬華文學專號」

十一月:張貴興小說集《猴杯》(台北:聯合文學)

 

 

【二00一年】

四月:黎紫書小說集《山瘟》(台北:麥田)

六月:陳大為詩集《盡是魅影的城國》(台北:時報)

九月:張貴興小說集《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台北:麥田)

十月:陳大為、鍾怡雯獲邀主編《天下散文選》(台北:天下文化)

十一月:黃錦樹小說集《由島至島》(台北:麥田)

 

 

【二00二年】

四月:鍾怡雯圖文書《枕在你肚腹的時光》(台北:麥田)

陳大為圖文書《四個有貓的轉角》(台北:麥田)

六月:鍾怡雯散文集《我和我豢養的宇宙》(台北:聯合文學)

八月:重印永樂多斯散文集《馬來西亞浪漫和新疆抓飯》(台北:健行。原書名為《等待那一束花》,1998

鍾怡雯獲邀主編《散文讀本》(台北:二魚文化)

陳大為獲邀主編《當代文學讀本》(台北:二魚文化)     

九月:李永平小說集《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紀事》(台北:天下文化)

十月:重印張貴興小說集《賽蓮之歌》(台北:麥田)

十一月:潘雨桐小說集《河岸傳說》(台北:麥田)

十二月:暨南國際大學東南亞研究中心舉辦「重寫馬華文學史研討會」(論文集於二00四年出版)

 

 

【二00三年】

一月:張錦忠論文集《南洋論述:馬華文學與文化屬性》(台北:麥田)

二月:陳慧樺詩集《我想像一頭駱駝》(台北:萬卷樓)

五月:鍾怡雯圖文書《路燈老了》(台北:麥田)

陳大為圖文書《野故事》(台北:麥田)

八月:李永平小說集《□□:李永平自選集(1968-2002)》(台北:麥田)

九月:重印張貴興小說集《伏虎》(台北:麥田)

十二月:陳大為散文集《句號後面》(台北:麥田)

 

 

【二00四年】

一月:陳大為、鍾怡雯、胡金倫主編《赤道回聲:馬華文學讀本Ⅱ》(台北:萬卷樓)

政治大學中文所黃美儀碩士論文〈漫遊與女性的探索──李永平小說主題研究〉(彭小妍指導)

九月:張錦忠、黃錦樹主編《別再提起:馬華當代小說選(1997-2003)》(台北:麥田)


 


[1] 白垚此作曾被溫任平視為馬華文壇的第一首「現代詩」,而「現代文學乃肇其端」。見溫任平,《憤怒的回顧》,吉隆坡:天狼星,1980,頁6。但此說顯然忽視了戰前零星的現代主義書寫,譬如1934年《檳城新報》副刊「詩草」上的部分作品。至於現實主義及其教條幽靈,應該這麼描述:大馬的「老現們」迄今勢力與魅力依舊不死,只是漸次凋零。

[2] 作為馬華文學界水準最高的一份雜誌,《蕉風》的停刊實在令人感傷。幸好,在南方學院馬華文學館的支持下,它終究還是以更多頁數、更大開本的姿態復刊了。江山改、人事變,《蕉風》復刊後之影響力究竟如何,猶待觀察。

[3] 「論戰」幾乎已成為馬華文學史的發展特色與重要景觀,可惜早期多流於謾罵或意氣之爭。欲一窺馬華文學「論戰傳統」者,筆者推薦閱讀張永修、張光達、林春美編,《辣味馬華文學:九0年代馬華文學爭論性課題文選》,吉隆坡:雪蘭莪中華大會堂、馬來西亞留台校友會聯合總會,2002

[4] 至於有多艱難而寂寞,不妨參看筆者〈艱難的志業,溫柔的惡聲〉一文所述。此文原刊於中國大陸《東南學術》第175期,20043月,頁163-164。,只可惜此刊物編者膽識不足、氣量狹小,竟在未告知作者的情況下擅自刪除所有敏感文字,全篇遂僅存其半。今日全文已重刊於楊松年、簡文志編,《離心的辯證:世華小說評析》,台北:唐山,2004,頁325-329

[5] 台灣讀者對「魔鬼俱樂部」也不能說完全陌生。長期關心東南亞文壇動態的李瑞騰,即曾以此團體為主題發表過演講。見氏著,《新詩學》,台北,駱駝:1997,頁288-289

[6] 馬華文壇慣以「字輩」斷代(可溯自1983年出版的文選《黃色潛水艇》),如195059年間出生的創作者皆可被歸為「五字輩」。

[7] 其實還應該加上陳大為與鍾怡雯的很多「副產品」,如陳的圖文書《野故事》、《四個有貓的轉角》與鍾的圖文書《路燈老了》、《枕在你肚腹的時光》(皆麥田版)。

[8] 碩、博士班課程主講者為新加坡國立大學退休教授楊松年,大學部課程則由楊松年、林明昌、徐錦成、簡文志、楊宗翰人合授。雖然如此,我還是認為「世界華文文學」此一框架並非全無問題。且以「世華文學」框架來討論馬華文學固有其便利,但後者在概念上的複雜度與辯證潛能亦難免會遭受化約及削弱。相關批判可參考我為《跨國界詩想:世華新詩評析》所撰序言〈詩想跨國界,華文超國家〉及〈重構框架〉(《中外文學》第331期,20046月,頁147-163)。

[9] 對王德威序文的再回應,見朱崇科〈區域華文文學的活力及限度——以新馬華文文學為例加以說明〉,《當代》第201期,20045月,頁110-119

[10] 大陸學者劉小新在〈論黃錦樹的意義與局限〉中指出:「以異國情調……成功介入台灣文學場是旅台作家的生存策略」(馬來西亞《人文雜誌》第13期,20021月,頁92);黃錦樹卻也曾感嘆:「和李永平、張貴興一樣,漸漸已無法回頭,不論寫什麼或怎麼寫,不論在台在馬,反正都是外人」(《烏暗暝》,台北:九歌,1997,頁4)。作為一名台灣讀者,我的看法比較不同:「異國情調論」或「外人說」都只是一時,且終將過去——因為歷史條件與社會結構的變化雖然相當緩慢,但絕非不動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