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新詩史:書寫的構圖

 

楊宗翰

灣 佛光大學文學博士候選人•玄奘大學中文系兼任講師

 

 

 (原刊《創世紀》詩雜誌,140141期合刊,200410月「創刊五十周年紀念號」,頁111-117

    

     何謂「文學史」?此一概念應分為三個層次:一是客觀存在的文學發展過程,它由具體的文學活動構成,可稱為「文學實踐史」。二是以文學發展的客觀過程為基礎撰寫出來的文學史,也就是文學史的研究與撰寫工作,可稱為「文學史實踐」。三是從書面文學史中凸現出來的理論架構,即如何建構一部文學史,可稱為「文學史理論」或所謂的「文學史學」。[1]本文所要討論的,正是一部新生《台灣新詩史》(孟樊、楊宗翰合撰)的構圖與計畫。當然,這樣的「文學史實踐」(筆者偏好用「文學史書寫」一詞)是奠基於對「文學實踐史」的認識理解和對「文學史學」的持續反思。三者環環相扣,實缺一不可。只是學界中人向來鮮少重視「文學史學」,兩岸三地間唯龔鵬程、陳國球、陳平原、葛紅兵等人長期關注此一領域,並發表過一些相關研究成果。試問:要處理「文學史書寫」,怎能夠不識、不解甚至不疑「文學史學」之發展與現貌?

          哈佛大學教授、History of Modern History作者David Perkins1992年時曾出版過一本討論「文學史學」的專著《文學史可能嗎?》(Is Literary History Possible?)。書中指出:文學史的功能之一,在生產關於「過去」有用的虛構(the function of literary history is to produce useful fictions about the past),即設計「過去」進入「現在」、使「過去」能反映出我們當下的關懷與企圖。[2]面對這些戮力為「現在」服務的文學史書寫,只問「文學史可能嗎?」恐怕不夠,而該進一步追問:文學史如何可能?亦即在什麼條件之下,文學史才真正可能?

我以為任一部文學史(書寫)要達到真正的可能,唯有先清理掉以下三個怪獸:民族國家、演化目的論、起源迷戀。先說民族國家(nation-state)。自十八世紀後期現代的「民族」觀念形成以後,歷史研究與歷史寫作就常與民族國家的塑造過程緊密相繫,其中尤以歐洲的英、法、德、義四者為烈。英國歷史學者Stefan Berger等人便揭露這四個民族國家中,許多的歷史研究著作根本是在為各自的民族認同提供歷史正當性,淪為一種可怕與危險的「史學民族主義」(historiographic nationalism)。作為一位歷史研究者,其實並不該「在建構各種民族國家認同上繼續與政府保持邪惡的結盟」,而應「暴露出這些認同其實是多面、易碎、有待爭議,且一直處於可再塑造的狀態」。誠如論者所言:在將民族國家概念「去本質化」(de-essentialising)時,歷史研究者的存在,可以幫助我們防禦民族主義的入侵與擴散。[3]台灣的情況其實比當年西歐諸國更有過之而無不及。試問:一九九0年代以來日漸成為「顯學」的台灣史研究,其研究者是否有認真反思過自己在知識建構與歷史編撰時的「位置」?晚近集學界焦點於一身的台灣文學史研究,其研究者又能否對「國族塑造工程」的誘惑持續保持警覺/自覺?還是說這些都應該是「『我們的』歷史」與「『我們的』文學史」,[4]「我們/他們」的區分及其歷史邏輯中,根本沒有什麼「多面、易碎、有待爭議、可再塑造」的認同,只有一條特定、穩固、無須質疑的民族國家之路!我曾撰文指出:不論就文學史編寫者、文學史學科、文學史著作三者中哪一點來看,強烈的「在野性質」都是台灣文學史的特色所在。在今日外在環境與學界氣氛有了重大改變,使台灣文學史的正當性與合法性都已不再是「問題」之刻,我更主張台灣文學史要堅持自身長期以來的「在野性質」,依然能冷靜地檢視各式權力的角力與配置情形、思考可能的對應策略,從而讓自己與國家統治權力保持適當的距離。[5]如此苦苦相勸,目的之一不就是為了防止文學史家在民族國家認同的建構上「繼續與政府保持邪惡的結盟」!

第二個怪獸是演化目的論。演化論及目的論預設了歷史的演進方向與可欲的變化結果,甚至直接視後兩者為文學史發展的動因。這類例子實在不勝枚舉,好用乃至普遍被濫用的「本土化」是其一;一九七0年代末期的「鄉土文學」竟變身為後來的「台灣文學」是其二;葉石濤說他寫《台灣文學史綱》的目的在「闡明台灣文學在歷史的流動中如何地發展了它強烈的自主意願,且鑄造了它獨異的台灣性格」[6]是其三。文學史中的演化目的論其實跟前面提到的民族主義息息相關,兩者也一樣努力排外、壓制異質、污名化「他者」。其結果乃是對文學集體記憶的爭奪與扭曲。最好的例子,就在中國民族主義者與台灣民族主義者對上個世紀三0年代初、四0年代末與七0年代後期三次「鄉土文學論爭」的處理與解釋。不同民族主義的歷史演化論與目的論,建構出各自的論戰情節與高下定位——這點其實無可厚非,因為文學史本來就是史家們各自精心建構下的產物。但演化目的論這個怪獸為歷史所預設的方向與結果,只會嚴重阻礙我們對「過去」的判斷與認識,讓我們在激情、幻象、虛妄中逐漸迷失。

第三個(但一定不是最後一個)怪獸是起源迷戀。所謂「起源」指的不是“beginning”,而是“origin”Georg Brandes早就說過:史學家在從事歷史書寫與研究時,不管如何武斷或偶然(arbitrary and fortuitous),他都得信賴自己的本能或天賦去訂定出一個“beginning”來。[7]就像文學史家甲會設定英國浪漫主義開始於1798年《抒情歌謠》(Lyrical Ballads)的面世;史家乙面對同樣一段歷史,卻可能會有不同的見解與設定。“origin”卻跟“beginning”不同。前者若翻譯為「起源」,後者則可譯為「開始」,兩者的基本區別在:「起源」意謂著「原因」,「開始」卻意謂著「分別」(“Origins imply cause; beginnings imply differences.”)。[8]「起源」的存在提供了一個穩固不變的中心,史家依此遂能製作、生產出文學史的「連續性」與「傳統」,好滿足其對「正『本』清『源』、『連』續『一』貫」的追求。舉例來說:作為台灣文學最重要與最強勢的「起源」,「台灣文學之父」賴和其人其文的存在,似乎就證明並保障了「抵抗與批判精神」這類台灣文學特質與文學史傳統。殊不知這些「特質」與「傳統」實非自然而全賴建構,況且還極有可能是誤判或錯讀下的建構![9]對賴和詩文的「再現」是如此,視追風四首〈詩的模倣〉「形成了台灣新詩的四種原型」、「可以說台灣新詩是以這四種原型延續下來發展的」又何獨不然?換個角度想:如果哪天在歷史考證上有了新發現,追風不再被視為台灣新詩第一個作者時,陳千武這類「原型說」解釋還能剩下多少文學史意義?[10]文學史家這種對「起源」的迷戀與迷思,只會不斷製造出傅柯所欲批判的「整體歷史」(total history,即將所有歷史現象集中於一個中心、一個原則、一個精神、一個世界觀),卻對標示各文本與作家實際上的散布狀態(state of dispersion)毫無作用。

三獸盡除,我們才能期待文學史書寫的「可能」,也才好描述這部《台灣新詩史》書寫的構圖。筆者之前已發表過文章討論《台灣新詩史》在分期、史觀和敘述這三個面向上的革新與改變,在此不贅。[11]此三者其實都只是也只該是「手段」,而非「目的」。寫作《台灣新詩史》真正的「目的」在問:台灣的新詩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新詩?會提出此一疑問,自然是著眼於「現今狀況的診斷」,為的是催生一部「現在的歷史」(history of present)。至於本文所欲提供的構圖,並非是一個後現代式的文學史書寫計畫,[12]而是這部《台灣新詩史》特殊的章節架構:

 

 

第一章  緒論

(文本主義的歷史——把歷史還原為文學本身;兼及接受的歷史;歷史也有罅漏處;入史的準則——1.創新  2.典型  3.影響)

 

第二章  萌芽期

(第一期:1924年∼追風發表日文詩作〈詩的模仿〉、隔年張我軍出版中文詩集《亂都之戀》)

2.1  追風、施文杞、張我軍

2.2  賴和與虛谷

2.3  楊華與陳奇雲

2.4  楊守愚

2.5  王白淵

 

 

第三章  承襲期

第二期:1933年∼《風車》創刊鹽分地帶詩人逐漸崛起)

3.1  水蔭萍、李張瑞、林修二

3.2  吳新榮與郭水潭

3.3  楊雲萍

3.4  林亨泰與詹冰

3.5  錦連、陳千武、吳瀛濤

 

 

第四章  鍛接期

(第三期:1953年∼《現代詩》創刊)

4.1  紀弦

4.2  覃子豪

4.3  方思

4.4  楊喚

4.5  吳望堯

4.6  黃荷生

4.7  余光中(一)、夏菁、鄭愁予(一)

4.8  洛夫(一)、羅門(一)、白萩(一)

 

 

第五章  發展期

(第四期:1959年∼《創世紀》改版,積極發展超現實主義)

5.1  瘂弦

5.2  洛夫(二)

5.3  葉維廉

5.4  商禽

5.5  管管

5.6  羅門(二)

5.7  余光中(二)

5.8  鄭愁予(二)

5.9  葉珊

5.10  周夢蝶

5.11  白萩(二)

5.12  楓堤

5.13  方莘

5.14  方旗

5.15  陳秀喜

5.16  蓉子

5.17  林泠

5.18  敻虹 

 

 

第六章  回歸期

第五期:1972年∼「關、唐事件」,同年羅青出版後現代先驅之作《吃西瓜的方法》

6.1  羅青(一)

6.2  洛夫(三)

6.3  余光中(三)

6.4  鄭愁予(三)

6.5  楊牧

6.6  楊澤

6.7  羅智成(一)

6.8  方娥真與溫瑞安

6.9  渡也

6.10  非馬

6.11  張錯

6.12  席慕蓉

6.13  向陽(一)

6.14  吳晟

 

 

第七章  開拓期

第六期:1984年∼後現代詩集《備忘錄》出版,眾多「新世代詩人」首部詩集亦陸續面世)

7.1  夏宇

7.2  杜十三

7.3  羅青(二)

7.4  林燿德

7.5  陳克華(一)

7.6  羅智成(二)

7.7  陳黎

7.8  簡政珍

7.9  陳義芝

7.10  劉克襄

7.11  李敏勇

7.12  蘇紹連

7.13  白靈

7.14  朵思

7.15  羅英

7.16  馮青

7.17  利玉芳

7.18  零雨

7.19  許悔之

7.20  鴻鴻

7.21  洛夫(四)

7.22  楊牧(二)

7.23        張默

7.24        辛鬱

7.25        向明

 

第八章  跨越期

(第七期:1996年∼出現大量超文本創作﹝或稱數位文學﹞,正式邁向網路詩時代)

8.1  米羅˙卡索、向陽(二)、須文蔚

8.2  唐捐

8.3  陳大為

8.4  孫維民

8.5  顏艾琳與江文瑜

8.6  陳克華(二)與焦桐

8.7  詹澈

8.8  洛夫(五)

8.9  餘論:未來的詩與詩的未來

 

 

這樣的章節安排與設計,是在實踐筆者於〈台灣新詩史:一個未完成的計畫〉中提出的觀點:第一,不循「傳統」台灣文學史慣採政治事件或社會變遷作為分期點的惡習,改以重要詩集、詩論集、刊物的出版與文學事件(如文學運動、思潮)的發生為斷代及論述之「點」。這是欲重新確認以詩為中心、堅持文學依然保有一定自律性(autonomy)的必要策略。第二,分期時不特意標示主、支流之別,且只設定大約、可前可後的起始年份,亦不明確指出每一期迄於何時。這種適度的「模糊」不是逃避檢驗,而是因為台灣詩/文學界往往眾聲爭鳴、群雄競逐,確實少見「單音」與「一統」之刻。[13]討論文學史的進程與時間觀,也不宜跟隨坊間常見的政治史或社會史書寫起舞,輕易地作「一刀切」。

綜言之,筆者以為分時期或章節對文學史寫作者來說都是必要的虛構(necessary fictions)。而各式各樣的文學作品,不也是另一種「虛構」嗎?對時時身處虛構之海的史家來說,所謂的「真實」無他,唯實踐與完成這部《台灣新詩史》的寫作而已!

 


 


[1] 葛紅兵、溫潘亞,《文學史形態學》。上海:上海大學,2001,頁1

[2] David Perkins, Is Literary History Possible?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P, 1992, p.182. Perkins教授另編有一本《文學史的理論問題》(Theoretical Issues in Literary History)也值得參考。

[3] Stefan Berger, et al., “Apologias for the nation-state in Western Europe since 1800,” in Stefan Berger, et al. eds., Writing National Histories: Western Europe Since 1800. London: Routledge, 1999, p. 13.

[4] 「『我們的』文學史」一語,見龔鵬程,《人在江湖》。台北:九歌,1994,頁27-35。作者指出:「這是一種典型的我族歷史塑造法。在『我們的歷史』中,一切『別人』給予我們的肯定和榮耀,都是應該的,因為它可以用來證明我們確實甚為優秀。可是,『別人』和『我們』有了競爭關係或差異狀態時,卻被看成是對我們的歧視或對我們不夠公平」(頁31)。

[5] 楊宗翰,《台灣現代詩史:批判的閱讀》。台北:巨流,2002,頁247-249

[6] 葉石濤,《台灣文學史綱》。高雄:文學界,1993,二版,頁2

[7] Georg Brandes, Main Currents in Nineteenth-Century Literature. New York: Macmillan, 1901, p. 198.

[8] Patricia O’Brien, “Michel Foucault’s History of Culture.” The New Cultural History. Ed. Lynn Hunt. Berkeley & L.A.: U of California P, 1989, p. 37.

[9] 可參考楊宗翰,〈賴和的另一張臉〉。《台灣現代詩史:批判的閱讀》,頁27-51

[10] 「四種原型說」為陳千武所倡,見鄭炯明(編),《台灣精神的崛起——「笠」詩論選集》。高雄:文學界,1989,頁113。對此說的批判見楊宗翰,〈被發明的詩傳統,或如何敘述台灣詩史〉。《當代詩學》12004年待刊稿)。晚近關於「台灣新詩第一位作者」的討論,可參考向陽,〈歷史論述與史料文獻的落差〉。《聯合報•聯合副刊》,2004630日。

[11] 楊宗翰,〈台灣新詩史:一個未完成的計畫〉。《台灣史料研究》2320048月),頁121-133

[12] 西方早在一九八0年代末期就有後現代式的文學史編寫成果出版,可參考Emory Elliott領銜主編的Columbia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1988)與 Denis Hollier編的New History of French Literature1989)。在「後現代」已漸成一種陳腔濫調的今日,如何檢討並開出文學史書寫與文學史學研究的新路,恐怕比我們汲汲於學舌「後現代」更為重要吧?

[13] 可以這麼說:台灣新詩史上的任何時刻都不曾只有一種聲音。單音獨鳴多為史筆化約後的產物,眾聲交響往往才是文學歷史的實貌。所以像「八0年代後,台灣的文學走向『多元化』」這類陳述,也就不免近似一句好用的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