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構框架

——馬華文學、台灣文學、現代詩史

 

楊宗翰

灣 佛光大學文學博士候選人•玄奘大學中文系兼任講師

 

 

(原載《中外文學》第33卷第1期,2004年6月號,頁147-163)

 

 

.馬華文學與台灣文學?

偽命題:馬華文學「與」台灣文學。此一偽命題居然能夠「成立」,多少也與研究者缺乏對自身位置(positioning)的反思有關。積弊既久,筆者竟也曾經寫出這類句子:

 

馬華作家在華文頗受貶異的馬來西亞,依然努力思考著自身文化屬性與文學定位問題;旅台作家雖身在台語漸向北京話挑戰的台灣,短期內看來方塊字的權威地位應不會有多大改變。據此,旅台作家似乎多了一份便利、少了一層陰影,馬華文學史的改寫問題在他們這批人身上應該會有更新穎的思考,甚至也不排除由他們各自的發言位置獨撰或合撰馬華文學史之可能。那「我們」呢?新的台灣文學史正醞釀誕生(還有更多正在排隊),可以想見一隊隊「台灣作家」或「中國作家」又要再次爭得你死我活,旅台作家們流浪的宿命不知是否仍會延續下去?不過無論如何,局勢已經大為改變:在新一代旅台作家還未竄起,「本土意識」尚待再興之刻,台灣寫的「台灣文學史」或「中國文學史」裡,他們曾是被(故意?)放棄的一群;現在旅台作家們已更加確立了自己的身分認同,體認到馬來經驗是他們生命中不可割捨的一部份,至於入不入「我們的」文學史,早已不是太重要的事了。(楊宗翰,2000:120-121)

 

乍看之下,此段陳述似乎沒有多大問題;但評論人卻敏銳地指出,筆者發言的位置正是最須要檢討的地方:

 

作者一再以「我們」為立場發言,文中的「我們」究竟是怎麼回事?從作者的行文,顯然地作者專指在台灣的人,才會說「想想他們」,「也促使我們必須重新思考台灣文學的相關問題」,這裡的「我們」不但排除了台灣以外的人,也把「他們」排除在「我們」之外。因此「他們」想的是馬華文學,「我們」則該想台灣文學的問題,作者以「台灣文學的觀察者」的身分,先將「他們」排除在「我們」外,然後再做出宣稱,應該把他們包括進來。當作者一再抱怨台灣忽略了「他們」,而假定「台灣讀者」對「他們」是不瞭解的、無所知的,正是強化「我們」對「他們」排斥性,而正是作者無法使兩者產生對話的原因。(楊聰榮,2000:131)

 

會召喚出這類「帝國之眼」的幽靈,當然(!)不是我的本意。筆者已一再論及:馬華旅台文學不只是台灣文學史的一部份,同樣也是馬來西亞文學史的重要部分。這類宣稱當然充滿了權力運作的策略與軌跡,但我還是相信它有助於讓原來的議題編寫空間(指《台灣文學史》或《馬來西亞文學史》)變更重組,而且無礙於(說不定還有助於)《馬華文學史》的生成建構。

        不過問題似乎沒那麼簡單。筆者以為,不妨將上述討論「重新問題化」:楊聰榮的評論雖題為〈「我們」與「他們」〉,但更值得反思的,難道不是〈我們「與」他們〉嗎?不難推知,「馬華文學『與』台灣文學」及「我們『與』他們」這類聲稱(statement),其實共享著同樣的問題框架——這個「與」字,掩蓋了文化場域中,多少的權力傾軋!在僑民意識濃厚的早期馬華文壇,報刊、文化人、南來作家不也(合力?)提出過「南洋文學與中國文學」?這種未經批判、反思的聲稱,只召喚出一貫強勢的中國性(Chineseness)幽靈,卻壓抑了被定位為文化弱勢的本地南洋性/馬來性。強者恆強、弱者恆弱,「南洋文學與中國文學」這類偽命題注定只能淪為「返祖」的急先鋒。由此可知,提出「馬華文學『與』台灣文學」及「我們『與』他們」這類聲稱,對馬華文學(研究、創作)本身不見得有多少幫助。以旅台/留台人為例:六○年代的「星座」諸子、七○年代的「神州」兄弟或許都吸收過不少台灣現代主義文學的養分;[1]但八、九○年代崛起的詩人與小說家持續在台灣發光發熱,像張貴興、李永平、黃錦樹、陳大為、鍾怡雯等人的寫作,就決不是「僑生文學」這類老舊框架可以吸納。李、黃、陳、鍾四人早已於台灣各大學教授寫作,憑他們在學界與杏壇的努力,台灣本地學生難道不會受到影響嗎?這些文學獎常客的寫作路數,難道不會吸引台灣其他有志創作者群起仿傚嗎?[2]

        馬華旅台/留台人「在」台灣寫作,就等於進入了台灣文學場域,必然是一種台灣的聲音、會留下在地的足跡。「台灣文學」的內涵、定義與框架,勢必也得因此不斷調整。[3]「台灣文學」是如此,「馬華文學」又何嘗不是?在台灣的馬華文學研究隊伍中,[4]黃錦樹(1990)、張錦忠(1991)、林建國(1993)三人都曾撰文反省「馬華文學」框架的適切性:黃錦樹試圖將「馬華文學」全稱由「馬來西亞華文文學」修改為「馬來西亞華人文學」;[5]張錦忠在質疑「馬華文學」定義之餘,建議改用「華馬文學」作為華裔馬來西亞文學的簡稱;林建國則致力尋找「馬華文學」真正的歷史位置、重置「馬華文學」討論與提問的脈絡。這些努力當如論者所言:

 

名詞的更動意味著一個徹底的變革,把「馬華文學」的指涉範疇儘可能的擴大,取其最大的邊界;所取的華人定義也是最寬廣的人類學的定義——最低限度的華人定義——不一定要會說華語、不一定要有族群認同。跨出這一步並沒有想像的簡單,因為馬來西亞的華文書寫一直隱含著一種過度的民族主義使命,語文的選擇一直被視為族群內部族群身分重要的區分性差異,這也是為何受不同語文教育之間的華人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心理)區隔。因而這樣的調整其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突破,讓其他的思考成為可能。(黃錦樹,200039-40

 

十年過去了,他們[6]努力依舊。但大馬文學界、研究群中還是有人可以充耳不聞,把這些學者的卓見視為無實效性的「域外」之音。大馬華人對民族主義使命的堅持固然可佩;不過「馬華文學」如果依舊堅持以語文選擇來區分敵/我,除了會讓其他的思考「失去」可能,也等於主動放棄了重整討論脈絡與框架的絕佳契機。

 

.從「海外」、「世界」到「新興」

中國或台灣的文學研究者,常挾著(自以為是的?)文化優位觀來看待馬華文學,彷彿「馬『華』」、「留『台』」等標籤的存在就保證了自身恆為「出超」狀態。[7]殊不知,這種思考只會閉鎖住「馬華」與「留台」的詮釋視野,對欲以自身歷史性和「馬華」、「留台」等詞對話的研究者也毫無幫助。不妨換個問題:台灣文學研究可以向馬華文學研究學習到什麼?

「提問方式」應該可以成為其中一個答案。林建國在〈為什麼馬華文學?〉一文中即指出,「什麼是馬華文學?」這類提問太過無力,且易被各種意識形態宰制;更徹底的提問應是「為什麼馬華文學?」。此一提問可讓研究者去思考:

 

馬華文學為什麼存在?為什麼我們的質詢/研究對象是馬華文學?為什麼我們要問「什麼是馬華文學」?甚至,為什麼更徹底的問題是「為什麼馬華文學」?那麼,又是誰在提問?他們為什麼提問?如果是我們提問,我們為什麼提問?我們又是誰?……這些問題處理下來,不只檢視了馬華文學研究者主體性的由來與歷史位置,同時也發現有關馬華文學的論述,實為各種意識形態交鋒的場域,馬華文學也找到了它的歷史位置。(1993115

 

此文對馬華文學研究場域最大的貢獻,乃是提供了一個思考的「嶄新起點」。然而,同樣的問題意識不也可(該!)成為台灣文學研究的新起點嗎?台文研究既已過了提問「什麼是台灣文學」的階段,研究者怎麼不試著思考「為什麼台灣文學」?質言之,從「什麼是台灣文學」到「為什麼台灣文學」,台文研究者能夠因為思考上的鬆懈怠惰,不(敢?)去面對後一提問、不(敢?)去反省自己「主體性的由來與歷史位置」嗎?

熱切擁抱中國性的學者,倒是對台灣文學的「位置」深感興趣。在他們為台灣文學圈限、給定(!)位置的同時,卻往往失去了「歷史」。台灣文學的位置實在並無不明之處,不明的是他者的視域。[8]這點在作為學術建制一環的學術研討會裡特別顯著:廣東、福建兩地學者藉由地利之便,自七○年代末期開始倡導台港文學研究。[9]1982年廣東的暨南大學便舉辦過首屆「台灣香港文學學術研討會」,此後每兩年都會舉辦全國性/國際性學術會議。1986年第三屆研討會由於「海外」前來參加者眾多,會議名遂變更為「台港暨海外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饒芃子(2001:60)認為這一更名表示「大家已認識到台灣文學與海外華文文學的差異性」。1991年第五屆研討會,因為有五位澳門代表且提交了澳門文學的論文,會議名稱又變為「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1993年在廬山舉行的第六屆會議上,與會代表有感於華文文學日益成為一種世界性的文學現象,故成立、組織了「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籌委會」。饒芃子指出:

 

「世界華文文學」的命名、「籌委會」的成立,意味著一種新的學術觀念在大陸學界出現,即:要建立華文文學的整體觀。也就是說要從人類文化、世界文學的基點和總體背景上來考察中華文化和華文文學,無論是從事海外華文文學研究,還是從事本土華文文學研究,都應該有華文文學的整體觀念。因為世界各國多采多姿的華文文學向我們昭示,華文文學發展到今天,已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很應該加強這一「世界」凝聚力的內部,把世界華文文學做為一個有機整體來考察和推動。(頁61)

 

對中國大陸學界而言,「世界華文文學」或許是種「新的學術觀念」;然而,它確實是「『新的』學術觀念」嗎?先前「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這個學術觀念,已鮮明地區隔出「海外」與「本土」(後者包含了「回歸」的港澳及「中國國土不可分割一部份」的台灣);但無論如何區隔,「中國」始終都會/都將是華文文學的中心與主流。這是一個以中國為圓心的同心圓架構:台、港、澳文學的發展「自然」被視為此一主流影響下的支脈,穩坐內環;至於新、馬等所謂「海外」則因(地理與價值上的?)距離遙遠,只有屈居同心圓之外環。[10]

「世界華文文學」倡議的「有機整體」觀,在筆者看來也不過是這種同心圓架構的「二刷」,談不上「再版」。「有機整體」並沒有取消「中心」(不管是一元或多重[11])的權威,它頂多只是使其隱匿;即便如此,「中心」仍然還穩固地「在」,從未離開:

 

世界華文文學研究的主要是世界華文文學與中國文學的「關係」,研究中國文學如何在世界傳播與演變,研究世界各地華文文學與中國文學的共同性與差異性,研究中國文學與世界各地華文文學的影響及兩者之間的相互影響。(公仲主編,2000:4)

 

上引文是作者摘自許翼心與陳實一篇合著文章中的句子——所謂「世界華文文學研究」究竟是「為了誰」應已不言可喻。引文之篇名是〈作為一門新學科的世界華文文學〉,恰正反諷地提醒了研究者該多多注意這門「新學科」中充斥的舊心態。要知道,「重新命名」不代表權力中心必然也會隨之更動。它可能只是換了一身更誘人的糖衣。論者所言甚是:「世界華文文學」最終不免還是一個政治的建構、一個封閉的意識形態共同體(李有成,1993;黃錦樹,1993)。

        況且,容筆者提醒:連「世界華文文學」是不是種「新的『學術觀念』」也不無疑問。自1979年葉劍英代表全國人大常委會發表〈告台灣同胞書〉後,中國大陸學界才開始研究與介紹台灣文學,[12]這也開啟了視台灣文學為一種「學術觀念」的可能。但這類研究無可諱言都帶有一定的政治目的,如劉登翰(1995179-180)所說「有著超乎研究自身以外的其他價值和意義」:

 

試看一下人民文學出版社最初出版的台灣小說選、詩選、散文選的〈出版說明〉,和福建人民出版社薈萃大陸研究者最初成果的《台灣香港文學論文選》的前言,都把對於台灣文學的介紹和研究,納入政治的範疇,要求它為「實現祖國統一大業發揮應有的作用」。這種潛蘊的政治價值,使最初的台灣文學研究一定程度上受動於彼時的政治環境和氣候,在價值取向上難以擺脫特定的政治尺度的影響。

 

明乎此,我們對中國大陸學界大聲疾呼、倡議「世華文學」這新品種的「學術觀念」,不能不還有一點保留、一點小心。

        「世界華文文學」的框架既然有這些問題,台灣文學顯然不適合貿然作為它「不可分割的一部份」。[13]當然,台灣本來就有部分學者認為所謂「世界華文文學」跟「海外華文文學」一樣,並不包括中國文學與台灣文學——後者連同港、澳文學,就算不是本土,至少也是「海內」。會跟中國中心論者「共享」同樣的框架及視野,依照張錦忠(2000)的說法,當與台灣的華文文學論述不脫中央/邊陲二分的意識形態、仍採一統天下而非複系統(polysystem)的文學史書寫政治有關。[14]相較於台灣或大陸談「世華文學」或「海華文學」時內蘊的單一原鄉論,張錦忠在多中心的複系統思考下,藉助後殖民論述將英聯邦文學(Commonwealth literature)視為新興英文文學(new English literatures)的模式,將新、馬、港、台等地的華文文學改置於「新興華文文學」(new Chinese literatures)框架。他也指出,所謂「新興華文文學」的華文是「異言華文」(Chinese of difference),另有一番文化符象,走的是異路歧途,文學表現也與「中國」大異其趣。

        從「海外」到「世界」再到「新興」,確實只有「新興華文文學」此框架能跟單一原鄉論徹底決裂,又可與後殖民論述相互呼應。歷來討論台灣文學「位置」者,並沒有誰提出過類似的思考。此框架的另一個好處,是提醒台灣文學研究者重新注意台、港、新、馬等「新興華文文學」複系統「系統之間」(inter-systemic)的文學關係——台灣文學從前就不是只有「本土(可)論」,此後亦然。

        問題是:一位馬華學者在台灣的學術刊物拋出了塊好磚,不知能引出台灣學界哪塊美玉?發表於大馬當地刊物?

 

.拆解/重構現代詩史

筆者以為,探索台灣與各個「新興華文文學」複系統「系統之間」文學關係的變化,很可能成為他日「重寫」台灣文學史的契機。聚焦於文類史研究,這點也將會是拆解/重構現代詩史的一大關鍵。以一水之隔的香港為例:關心台灣「現代派」運動或《現代詩》發展的讀者,恐怕很少注意到香港的《文藝新潮》吧?後者在1956到59年間共出刊15期,為推動香港現代主義詩創作的主要基地,「對外國現代主義詩作及運動的譯介,在英、美、法、德之外,尚能照顧拉丁美洲、希臘、日本等地重要聲音,其世界性的前衛視野,在當時兩岸三地的華文刊物,堪稱獨一無二」(鄭樹森,1998:43)。

1956年,《文藝新潮》推出創刊號;同一年,紀弦在《現代詩》第13期提出了六項「現代派的信條」。兩份刊物不但分頭引領兩地(戰後)現代主義風騷,更有實質的「隔海唱和」。透過紀弦、馬朗的穿針引線,《文藝新潮》第9及第12期曾分別刊出「台灣現代派新銳詩人作品輯」、「台灣現代派詩人作品第二輯」,登場的台灣詩人有:林泠、黃荷生、薛柏谷、羅行、羅馬(商禽)、林亨泰、季紅、秀陶等。方思和紀弦除了在此發表詩創作,也譯介了不少德、法現代詩。最特別的要算是方旗。在台灣幾乎不發表詩作、全數直接出書的他,《文藝新潮》第13期(1957年10月)居然一口氣刊出他9首作品。[15]鄭樹森(1998:46-47)指出這是方旗在「1966年友人代為出版詩集《哀歌二三》之前,唯一大規模正式發表的一回,而且是在不能在台灣出售發行的香港刊物(當時台灣軍事戒嚴,連港方反共報刊都不能隨便進口)」。[16]《現代詩》則在第19期(1957年8月)刊出「香港現代派詩人作品一輯」,選刊馬朗、貝娜苔、李維陵、崑南、盧因五人詩作。六年代的《中國學生周報》、《好望角》等報刊後來也多次刊登台灣詩人的新作與介紹。類似的交流迄今未歇,惟多集中於港台兩地的詩刊或小眾文學雜誌。

也斯(1996:22、14)認為《文藝新潮》上的譯作開闊了港台詩人的視野,如Octavio Paz〈在廢墟中的頌讚〉便對弦的〈深淵〉產生過影響。連後來台灣創辦的《筆匯》,也轉載過《文藝新潮》的部分作品。[17]更「明顯」的影響恐是《文藝新潮》第2期刊出的Stephen Spender〈現代主義派運動的消沉〉(雲夫譯)。覃子豪和紀弦對此文理解上的差異,正是1957年兩人筆戰的論爭焦點。《藍星詩選˙獅子星座號》(覃子豪〈新詩向何處去〉)與《現代詩》第19、20期(紀弦〈從現代主義到新現代主義〉、〈對於所謂六原則的批判〉)在在可見這些影響的「遺跡」(traces)。

關於香港與臺灣這兩個「新興華文文學」複系統「系統之間」的複雜互動,此處所能呈現的不過是冰山一角——況且僅是五年代的一角、現代主義的一角、詩的一角。然而,誠如也斯所言,港台兩地現代主義的取向「略有不同」,如《文藝新潮》並未迴避介入政治的現代主義者(如André Malraux),對東歐、南美乃至三、四年代中國現代文學的整理與介紹也比台灣豐富(頁25)。在港、臺之外,研究者也不應忽略香港與馬來亞「新興華文文學」複系統間的聯繫。1949年後,大馬當局頒令禁止進口中國大陸圖書;香港卻因其特殊的政治局勢,順勢成為馬來亞中文圖書的主要供應者。香港文化場域出現的現代主義譯作與創作,也隨著期刊發行、圖書出版「飄洋過海」來到了馬來亞。大馬文化人的主要回饋,是將力作投寄至香港的文學園地,也使得香港成為新馬文學作品的重要出版地。[18]

脫胎於香港友聯出版社的新加坡友聯,旗下兩本重要刊物《蕉風》與《學生周報》「其實就是馬來亞化了的香港式期刊」(潘碧華,2000:758)。劉以鬯等香港文化人獲邀至新馬主持副刊編務時,曾登出不少香港名家作品,為新馬文壇帶來強烈的「香港風」。劉氏不但自己主編數個副刊,也曾以筆名葛里哥在《南洋商報》發表過數篇以新加坡小市民生活為背景的都市小說(頁758-759)——劉以鬯早年還曾被香港文藝界視為「南來作家」,試問這些都市小說是中國文學?是香港文學?還是馬華文學?同樣有意思的例子:馬華現代詩革命旗手白垚、[19]在香港出版馬華現代詩經典詩集《雨天集》的詩人貝娜苔(楊際光)都是由中國南遷香港,之後又離港抵馬,並於壯年再度移居美國,他們又該歸入「那個」文學之中?長年居美,卻在兩岸三地發表與出版新、舊著的鄭愁予、張錯和葉維廉呢(後兩者早年還被貼上「僑生」的標籤)?曾於美國求學、香港任教,在兩地也都留下許多詩創作「足跡」,現又返回台灣的余光中呢?成長於馬、求學於台、任教於港的詩人林幸謙呢?

以國界作為文學分類的國別文學(national literature)對他們顯然束手無策。傳統的「國家」概念在他們身上作用不大;他們也難以納入國別文學的詮釋視野,頂多不過成為國別文學史中的永恆他者。[20]如果我們承認流動性與跨國性是「新興華文文學」的特色(張錦忠,2002),那麼,前述這些不可能在楊匡漢「大中國文學」[21]框架下攫取位置(position-taking)的案例,顯然只有在「新興華文文學」框架中才能得到合宜安置。這些案例好似ghostly time,不斷以其異質性干擾著national time的同質與統一(Bhabha, 1990——「鬼影」幢幢,為的是逼顯出「大中國文學」與「世界華文文學」疆界的虛幻與不穩定。

援用「新興華文文學」的思考框架、探討各個複系統「系統之間」的文學關係,難道不是史家拆解/重構(新馬、台灣、香港……)現代詩史的重要起點嗎?當然,在「執行」這類拆解/重構工程之前應該深刻反思:我們提出「重構框架」的可能條件(歷史的、知識論的條件)何在?我們為何如此提問?為什麼是我們提問?「我們」又是誰?我們的「位置」……。必須先經過這樣的自我批判,框架才有真正重構的可能。也只有等到框架真正重構那一刻,「重寫詩史」的追求才能徹底擺脫「複寫詩史」[22]的夢魘和困境。

 

.文學史的補充邏輯

早期台灣詩史文學史書寫所再現的「人民聲音」(vox populi ; voice of people)中,原住民與「僑生」(一個早該廢棄的標籤)多半被迫缺席;近來台灣文學史學界對此有不少檢討、反省,情況顯然會有相當改善。但這並不表示詩史文學史裡的「外地人」已經消失、「流浪者」不再流浪。在台灣的舞台上,那些被蠻橫地「統稱」為「外勞」者,就算用華文創作、就算作品陸續累積、就算政府機構設立了「專屬」的文學獎,也始終不會進入文學史家的視野,不能在「我們」(?)的文學史中登場。「他們」(!)不會被納入民族文化的「家」(Heim ; home)與其同調性論述,因為「他們」自己就是擾亂現代民族疆界的移動標誌(Bhabha, 1990: 315)。試問:在「我們」(?)想像的共同體「內」,所謂的「『外』勞」(作者、作品)在哪裡?

在台灣詩史文學史書寫中,「外勞」、「僑生」甚至「原住民」所累積的文學成績往往被視為附屬的「補充物」(supplement),被補充的詩史文學史(其特徵是「標準」、「純淨」?)才是「主體」。補充似乎是為了使「主體」更趨完整,然而「補充物」對「主體」來說卻代表著異質、次級、外緣與不相連續。這就是Jacques Derrida所謂的「補充邏輯」(logic of supplementarity)。Derrida業已指出,這種主從邏輯關係其實大有問題。有待補充的「主體」,正表示「補充物」的不可或缺(缺此則不成「主體」)。且「補充物」與「主體」接近卻又不同,故而在補充的同時,也是對「主體」現狀的顛覆與更新——至此,補充物倒是反「從」為「主」了(Derrida, 1976: 141-316;廖咸浩,199545-47)。[23]

當代史家倘若欲「重構框架」,就不能不去面對與檢討詩史文學史的「補充邏輯」。長期以來被「自然地」視為附屬的「補充物」,實為(所謂)「主體」能否「新生」的關鍵,故也正是史家重建文學史工程的重心。缺乏此一體認,「重構框架」最終也只會/只能淪為「同構框架」的代換語。

 

 


 

引用書目:

 

Bhabha, Homi K. “DissemiNation: Time, Narrative and the Margins of the Modern Nation.” Nation and Narration. Ed. Homi K. Bhabha.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0. 291-322.

Derrida, Jacques. Of Grammatology. Trans. 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 Baltimore and London: Johns Hopkins UP, 1976.

Even-Zohar, Itamar著,張南峰譯。〈多元系統論〉(Polysystem Theory)。《中外文學》30.32001.8):18-36

也斯。《香港文化空間與文學》。香港:青文書屋,1996

公仲(主編)。《世界華文文學概要》。北京:人民文學,2000

方昂。《鳥權》。吉隆坡:千秋事業社,1990

王潤華。《華文後殖民文學:本土多元文化的思考》。台北:文史哲,2001

李有成。〈世界華文文學:一個想像的社群〉。《文訊雜誌》871993.1):73-75

周策縱。〈總結辭〉。王潤華與白豪士(主編),《東南亞華文文學》。新加坡:新加坡哥德學院與新加坡作家協會,1989359-362

林建國。〈為什麼馬華文學?〉。《中外文學》21.101993.3):89-126

張錦忠。〈馬華文學:離心與隱匿的書寫人〉。《中外文學》19.121991.5):34-46

——。〈馬華文學與文化屬性——以獨立前若干文學活動為例〉。《中外文學》21.71992.12):179-192

——。〈文學史方法論:一個複系統的考慮〉。「文學學研討會」宣讀論文,台北:佛光大學籌備處,1995.5.6

——。〈海外存異己:馬華文學朝向「新興華文文學」理論的建立〉。《中外文學》29.42000.9):20-31

——。〈離散與流動:從馬華文學到新興華文文學〉。「重寫馬華文學史學術研討會」宣讀論文,南投:暨南國際大學,2002.12.20-21

陳應德。〈從馬華文壇第一首現代詩談起〉。江洺輝(主編),《馬華文學的新解讀》。吉隆坡:馬來西亞留台校友會聯合總會,1999341-354

黃錦樹。〈「馬華文學」全稱之商榷——初論馬來西亞的華文文學與華人文學〉。《新潮》491990):87-94

——。〈在世界之內的華文與世界之外的華人〉。《文訊雜誌》871993.1):75-76

——。〈反思「南洋論述」:華馬文學、複系統與人類學視域〉。《中外文學》29.42000.9):36-57

楊匡漢。〈學術語境中的香港文學研究〉。黃維樑(主編),《活潑紛繁的香港文學》。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2000651-662

楊宗翰。〈馬華文學與台灣文學史——旅台詩人的例子〉。《中外文學》29.42000.9):99-125

楊松年。《新馬華文文學論集》。新加坡:南洋商報,1982

——。《新馬華文現代文學史初編》。新加坡:BPL教育,2000

楊聰榮。〈「我們」與「他們」——談馬華文學在台灣〉。《中外文學》29.42000.9):128-132

廖咸浩。《愛與解構》。台北:聯合文學,1995

劉登翰。《台灣文學隔海觀——文學香火的傳承與變異》。台北:風雲時代,1995

潘碧華。〈五、六十年代香港文學對馬華文學傳播的影響〉。黃維樑(主編),《活潑紛繁的香港文學》。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2000747-762

鄭樹森。〈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新詩〉。黃繼持、盧瑋鑾、鄭樹森(合著),《追跡香港文學》。香港:牛津大學,199841-51

鍾怡雯。《亞洲華文散文的中國圖像(1949-1999)》。台北:萬卷樓,2001

饒芃子。〈大陸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概況〉。《文訊雜誌》1892001.7):59-63


 


[1] 「吸收養分」一語會讓人錯以為台灣文學界是現代主義思潮的「輸出港」、對馬華文學恆為「出超」狀態;事實上,不要忘了台灣只不過(!)是「轉口站」,早年《蕉風》作者如陳瑞獻等也有足夠的原典閱讀能力,完全不勞台灣文學人「引介」或「指導」。

[2] 將來可能會對台灣產生「影響」的另一枝健筆,恐是完全沒有留台經驗的黎紫書。她屢獲台灣的文學大獎、由台灣的出版社印行過數本文集,也在台灣文化場域引起不少討論。王潤華(2001225)指出黎紫書的小說「是中華文化流落到馬來亞半島熱帶雨林,與後殖民文化雜混衍生,再與後現代文化的相遇擁抱之後,掙脫了中國文學的許多束縛,再以熱帶的雨水、霉濕陰沉的天氣、惡腥氣味瀰漫的橡膠場、白蟻、木瓜樹、騎樓、舊街場等陰暗的意象,再滲透著歷史、現實、幻想、人性、宗教,巧妙的在大馬的鄉土上建構出魔幻現實小說。魔幻主義、現代意識流、後現代懷舊種種手法,另外散文、詩歌、小說都輪流混雜的出現在她的小說中。」重點是:誰說非得有留台經驗,才能「影響」台灣文學場域?

[3] 更該調整的是「台灣文學史」撰述者的心態與視野。

[4] 在台灣的馬華研究隊伍都是強將精兵,可惜人人各有專業,迄今只收穫一本博士論文(張錦忠,Literary Interference and the Emergence of a Literary Polysystem1997)、一本專著(黃錦樹,《馬華文學與中國性》,1998)。這壯盛軍容中,年輕一輩(30歲以下)研究人才的「斷層」也是一大隱憂。

[5] 兩者間絕非一字之差。黃錦樹的動作「有深層的政治意涵,宣示馬華文學從此成為中國文學詮釋視野不能補抓的他者,宣示馬華文學源於大馬歷史,屬於大馬文學。……血緣從來不是歷史的存在條件;血緣只是歷史的產物。如此暴露血緣觀意識形態的邏輯是一石二鳥之計,劃出了馬華文學與中國文學的相對位置,也摧毀了大馬『國家文學』的依據」(林建國,1993114)。

[6] 黃、張、林三人允為晚近馬華旅台文學評論家中的翹楚,累積成績及思考深度已有超過陳鵬翔、林綠等「前輩」之勢。不過,我認為把這三人同置「一類」是太輕率、太想當然爾的舉動;倒是可以去檢驗與析離他們之間的差異——這才是更具潛力的新議題。

[7] 這類研究者筆下的「比較文學」,也只能淪為誰比較強、誰比較大的「研究」,反倒忽視了研究客體間的可能差異——不是差距。例如馬來亞「在整合新文學的過程中並沒有像中國,或者台灣那樣,受到舊文學界的責難。相反的,它是在舊文學的作者的提倡下振興起來的」(楊松年,200034)。

[8] 此句借自張錦忠(1992189),雖然我們討論的對象並不相同。

[9] 筆者以下資料皆引自饒芃子(2001)的整理。他在文中也指出:1979年,廣州《花城》雜誌創刊號發表了暨南大學中文系曾敏之的〈港澳與東南亞漢語文學一瞥〉,這是大陸第一篇介紹並倡導本土以外漢語文學的文章(頁59)。

[10] 除了將他者「命名」為「海外」,中國大陸學界還對編纂他者的歷史深感興趣;然而囿於一己之視域,各地區文學的差異性遂常被粗暴對待與處理。陳賢茂主編的四巨冊《海外華文文學史》(1999)就有此弊,譬如「新加坡華文文學自建國1965年起,不過35年的歷史,作者卻以537頁的篇幅論述;馬華文學始於1919年,作者只以261頁輕易打發,加上1965年以前新馬不分家148頁的篇幅,也不過401頁,論年代及人數乃至作品的質量,馬華作家的篇幅都應該遠比新華作家多」(鍾怡雯,20011-2)。

[11] 周策縱(1988)提倡之雙重傳統(Double Tradition)、多元文學中心(Multiple Literary Centers)說在學界一度極受好評且廣被引用;然而這種詮釋框架,實未能對「清除『中心』魅影」提供有效保證——或者,換來「善意的中心」?所謂多元中心說,並無法改變諸「中心」各有大小強弱的「事實」與強欺弱、大壓小的「秩序」。一切依然穩定如昔。

[12] 中國大陸文化場域對台灣文學的介紹,最早起於《當代》1979年第一期發表的白先勇小說〈永遠的尹雪豔〉。曾敏之〈港澳與東南亞漢語文學一瞥〉此文也在同年發表。

[13] 尷尬的是,台灣正是中國大陸以外「世華文學」論述最主要的生產地。1992年成立於台北的「世界華文作家協會」會員數已多達6000、「世界華文文學典藏中心」在世新大學成立、佛光人文社會學院開設「世界華文文學」課程……,這些現象都表示「世華文學」已成一廣被接受(但鮮被質疑)的詮釋框架。

[14] 以色列學者Even-Zohar於七0年代初期首創之複系統理論(polysystem theory),原為針對文學與翻譯研究而提出的討論框架;九0年代起,Even-Zohar因研究興趣的轉移,更將此說擴大發展為一種文化理論。關於複系統理論的介紹,請參見Even-Zohar2001。張錦忠(1995)亦曾援引此說來討論馬華文學與文學史書寫議題。除此之外,筆者也要指出:當代史家在處理、撰述台灣文學史與原住民文學、客家文學「關係」時,複系統理論正是實用的強效武器,可提供一較為廣闊的詮釋視野。

[15] 9首詩作分別是〈江南河〉、〈四足獸〉、〈守護神〉、〈火〉、〈BOAT〉、〈火災〉、〈夜窗〉、〈蜥蜴〉、〈默戀〉。

[16] 不能在台灣出售發行的香港刊物」此句尚有討論空間。由《現代詩》第19期刊載的啟事可知,「現代詩社」正是《文藝新潮》的「指定台灣總代理」,並提供當期、過期雜誌函購的服務。執筆者表示,《文藝新潮》「已蒙僑委會批准登記,內銷證不日發下,即可大量運臺交由本社總經銷,誠屬高尚的讀者們之一大喜訊也」(頁43)。

[17] 《現代詩》亦曾多次刊登馬朗(《文藝新潮》主編)譯介的英美現代詩。也斯(199614)認為「這些在港台發表的譯詩的新鮮意象影響了不少詩人。我們只要把當時台灣詩人的一些作品,和《文藝新潮》上譯詩的句子對照,就可以見到影響的實在痕跡了」。

[18] 據楊松年(1982)統計,195065年間,在香港出版的新馬作品有135本之多。新加坡獨立前的194565年間,共出版文學書籍805本,其中537本在新加坡出版、142本在香港出版、129本在馬來亞出版。

[19] 溫任平等人曾指出,白垚1959年發表的〈河靜立〉是馬華文壇第一首現代詩,也是馬華現代文學肇端之作;陳應德(1999)則不認同此說,並指出馬華詩壇在1937年便產生過相當成熟的象徵詩與有未來派色彩的詩作。

[20] 國別文學史中其實還有另一種他者:「不被認同」的他者。且借用方昂的詩:「說我們是中國人,我們不是/說我們是支那人,我們不願/說我們是馬來西亞人,誰說我們是/說我們是華人,那一國的國民/我們擁有最滄桑的過去/與最荒涼的未來」(199056)。詩句雖流於淺白直露,卻也可讓人聯想到這批「不被認同的他者」之難堪處境,與國別文學史的殘酷暴虐。

[21] 楊匡漢(2000652-653)認為「大中國文學」是「縱貫歷史,打通地域,以中華民族的苦難、奮鬥、命題、理想為母題,以母語思維與傳達為載體,多民族、多向度、多樣態、多語種、多變化的文學,簡言之是一體多元的文學。基於此,生長出兩個理念:一是任何試圖『圈地』一廂情願或『畫地為牢』的固執,都會給學術思想和文學研究帶來局限;二是實行現代與當代之打通、主體民族與少數民族之打通、大陸與台港澳文學之打通、北方與南方之打通,即四個『打通』」。像這種空泛至極的描繪,其實不過是人盡皆知的學術常識,也看不出論者到底真正「打通」了什麼。「大中國文學」的說法,最多只是把這些異質、跨國且流動性格強烈的作家作品,收編成齒牙盡去的溫馴家禽——某種展示品?

[22] 「複寫」工程的實踐者相信:只要挖掘到未出土史料,便能填補歷史空白,進而改寫文學史。很不幸,這些過份天真的實踐者/研究者勢將成為「重寫文學史」隊伍中的空白。

[23] 故而也就成為「危險的補充物」(Dangerous supplement)。此語見Derrida, 1976: 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