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荒原》與台灣文學場域

 

楊宗翰 *

灣 佛光大學文學博士候選人•玄奘大學中文系兼任講師

 

 

(原刊於2004年1月10日《自由時報•自由副刊》)

 

上個世紀二0至五0年代,艾略特(T. S. Eliot18881965)的創作與批評儼然是英美現代詩無可質疑之「正統」,其個人好惡可以說影響甚至壟斷了整整一代人的審美品味。同時擁有評論家、詩人、教授、編輯這四重身分的艾略特,倡導應易彼時疲態畢露的浪漫主義為「主知」,崇但丁、鄧恩與霍普金斯而抑米爾頓、雪萊及丁尼生……,這些意見都在在挑戰英詩史的道統、重建讀者群的視域。借用其名文〈傳統與個人才能〉(“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所言:由於艾略特這位真正獨創藝術家的加入,整個文學史的既存秩序都必須重新調整——當然,改變的幅度不可能只是「微乎其微」。衡量彼時艾略特的強大影響力,當可明瞭《簡明劍橋英國文學史》為何會將最後一章題為「艾略特時代」。

1914是決定這個「艾略特時代」的關鍵年。人在倫敦的艾氏受到龐德(Ezra Pound18851972)鼓勵,棄哲學而就文學創作之途,並決定在英國定居(出生於美國密蘇里州的艾略特,最終並選擇歸化為英國籍。與他相反的例子是出生於英國約克郡、而後改入美國籍的詩人奧登)。在龐德的幫助下,1915年起他的作品陸續在英、美各雜誌上發表,並於1917年出版第一部個人詩集《普魯弗洛克及其他觀察》(Prufrock and Other Observations)。此書和他1920年出版的《詩集》(Poems)都透露出現代人的失望挫折與都市生活的乏味苦悶,可以劃歸為艾略特創作生涯的早期作品。但此時期真正讓艾氏享譽文壇的不是詩創作,而是題獻給他父親的評論集《聖林》(The Sacred Wood1920)。此書討論個人與傳統、新作及經典、乃至現在和過去、未來之關係,明確標示出艾氏一生文學評論的旨趣。

接續而至的是龐德所謂「偉大的文學時代」——在給艾略特的信中,他刻意用“a grrrrest littttttterary period”——喬伊思《尤利西斯》(Ulysses)與艾氏《荒原》(The Waste Land1922年間先後分別在法、英兩地面世,也等於宣告了現代主義文學的大豐收。很顯然,舊世界已經結束。面對這樣嶄新的詩,威廉斯(W. C. Williams18831963)曾說:《荒原》的發表「立刻終結了我們所有的快樂」、它如同一顆炸彈「把我們向未知領域所作的勇敢探索炸成了碎片」。不過與晚期作品《四首四重奏》(Four Quartets1935-42)相較,《荒原》雖揭露、批判了現代文明的貧瘠衰頹,卻缺乏前者的圓熟深刻。此外,《荒原》組織結構上的零碎鬆散也屢遭論者非議——詩中“These fragments I have shored against my ruins”430行)一句不知道可不可以算是作者「先見之明」的回應?形式即意義,《荒原》全詩正象徵一個由片斷支撐起來的現代文明廢墟,讀者必須有能力將這些碎片組合重聚。艾略特在結尾處雖引用了吠陀經箴言“Datta. Dayadhvam. Damyata.”(奉獻、同情、克制)欲為人類引路,卻無法對打破或超越這文明僵局提供任何有效保證。“A poem about its own hollowness”,史班德如是說:《荒原》之中心,正是「空虛」。

1921年艾略特接受醫生建議到瑞士洛桑易地療養,《荒原》初稿的大部分內容都在此地完成。但據詩人第二任妻子維洛麗(Valerie Eliot1971年出版的《荒原》原稿及相關信件看來,此作並非短時間內一次寫畢,且艾氏早在1919年就開始想寫這樣一首詩了。艾略特將800行的原稿交給龐德過目,不料後者大筆一揮、刪減近半,僅存433行(可參考倫敦Faber and Faber出版社印行的詩全集)。全詩五部分「葬儀」、「棋局」、「火誡」、「水殤」、「雷語」,光是「水殤」就被龐德從93行刪到僅存10行,改動不可謂之不大。艾氏也因此將《荒原》題獻這位「卓越的大師」龐德。不過,這些修改意見中也有可再斟酌之處,如艾氏原擬引康拉德小說《黑暗之心》的著名片斷「恐怖啊!恐怖!」為《荒原》詩序;龐德卻以為康拉德可能「份量不夠」。艾氏雖曾提出異議,但最後還是決定改以古羅馬小說《薩帝利孔》(Satyricon)中一段拉丁與希臘文夾雜的對話代替。現在看來,我們會惋惜艾略特當時似乎不夠堅持;不過在1925年發表的〈空心人〉(“The Hollow Men”)中,艾氏再度以「庫爾資先生——他死了」(“Mistah Kurtz——he dead. ”)為詩序,看來他對《黑暗之心》的確有極為特殊的興趣。

更讓我們感興趣的是《荒原》之中譯情形,以及艾略特究竟如何進入本地文學場域的議題。中文世界對艾略特的認識,最早見於1923827日《文學周報》上茅盾發表的〈幾個消息〉,可惜只有寥寥數語。要遲至一九三0年代才出現相關譯介文章(阿部知二、李維斯撰),且特別集中於《現代》與《新月》兩份刊物。此時期最重要的評論出自葉公超之手。1934年他在《清華學報》發表〈愛略忒的詩〉,除了探討艾氏的文學成績外,也提供了自己對西方研究學者的評價。193536年間,人在上海的戴望舒邀約時為清華大學研究生的趙蘿蕤動手翻譯《荒原》,此書譯稿並由上海新詩社出版——這是艾略特的代表性詩作第一次在中文世界完整現身(1980年趙蘿蕤又重新大幅修訂了譯文)。葉公超在此書序言中指出,艾略特的影響之大令人感覺「也許他的詩本身的價值還遠不及他的影響的價值呢」。葉公超這個論斷,今日看來依然堪稱準確。除了詩創作《荒原》,艾略特最為中文讀者熟知的評論當為〈傳統與個人才能〉,三0年代時此文便有曹葆華與卞之琳的不同譯本。至於艾氏在中國真正的私淑弟子,無疑是四0年代群集於《詩創造》、《中國新詩》下的「九葉」詩人。可惜他們生錯了時代,還來不及一展所長,「解放」後旋被押入政治學分的重修班。

一直要到戰後的五、六0年代,艾略特對台灣文學場域的影響才逐漸明朗。一如其他前衛運動,嗅覺最靈敏的,還是詩刊。紀弦主編之《現代詩》一馬當先,自1954年第8期起便刊登了方思摘譯的艾氏詩論;詩作部分,《現代詩》的作者群如馬朗(香港的中國「南來」文人)、葉冬、柏谷曾陸續選譯〈歇斯底里亞症〉、〈晨起憑窗〉、〈風景〉、〈灰燼禮拜三〉、〈荒原〉、〈普魯弗洛克戀歌〉、〈大教堂的謀殺〉與〈東方博士之旅〉——雖大多僅為節譯,但至少為台灣文學的作、讀者開了扇新窗。增張改版後的《創世紀》,1960年間也登過〈空心人〉(白萩譯)與〈傳統與個人才能〉(秀陶譯)。夏濟安主編的《文學雜誌》上則有〈傳統與個人才能〉的朱南度譯本與余光中譯的艾氏論文〈論自由詩〉。最特別的是,該刊46期有一首夏濟安自己刻意仿效《荒原》的「試作」〈香港——一九五0〉。這首「試作」雖不甚理想,但以作者當時在台灣文學場域佔有的「位置」,無疑更加鞏固、確立了艾略特與《荒原》的經典性。著有T. S. Eliot: The Dialectical Structure of His Theory of Poetry1966)的旅美學者盧飛白,也曾以筆名「李經」在《文學雜誌》上發表過幾首「艾略特味」強烈的詩作。但台大外文系教授顏元叔才真正是六0年代台灣文學場域中,影響力最大的艾略特詮釋者。這位英美「新批評」的引渡人,甚至還倡議要把文化界慣用的「艾略特」改譯為「歐立德」。

《荒原》一半以上的篇幅有典故或引語(包括民謠、新聞報導),詩中又混用希臘文、拉丁文、義大利文、德文、法文、梵文與英文,翻譯起來相當吃力。台灣文學場域中流通的主要譯本,當以六0年代初期的葉維廉、杜國清與八0年代的杜若洲、宋穎豪此四者最具代表性。完整譯本(包含詳註)的出現,佐以學院「學術討論」的正典儀式,《荒原》對台灣文學/文化圈而言早已不再神秘、並非遙不可及。

然而,本地文學場域畢竟未能盡除《荒原》的魔性魅影。艾略特與《荒原》當年隨美援文化漂洋渡海,台灣知識份子在沒有其他選項下「主動」選擇去擁抱、信仰這類英美現代主義「經典」。彼時這群文化人,顯然缺少更多工具(武器!)去批判艾略特「傳統」觀中毫不隱藏的極右威權主義,更不可能像詹明信般解讀出《荒原》裡的階級與性別議題。七0年代以降風起雲湧的現代詩論戰、鄉土文學論戰乃至台灣意識論戰,在激情文字交鋒下也罕見誰能直探《荒原》病灶。今日身處當代台灣文學場域的「我們」呢?重讀艾略特與《荒原》,對「我們」究竟意謂著什麼?對「經典」的批判質疑,不見得是布魯姆筆下「憎恨學派」(School of Resentment)的專利/權力。在台灣這個長期「左盲」社會裡,唯有重讀「經典」並反覆扣問「經典」的當代性,才能阻止一場場集體悲劇一再延續。



* 楊宗翰,一九七六年生於台北。曾任教於靜宜大學人文科,現就讀佛光人文社會學院文學研究所博士班,並兼任該校講師、當代詩學研究中心研究員。主要研究領域為文學史、現代詩、台灣文學、世華文學。著有評論集《台灣現代詩史:批判的閱讀》(巨流,○○二)、《台灣文學的當代視野》(文津,○○二)、詩合集《畢業紀念冊:植物園六人詩選》(台明文化,一九九八)。主編「林燿德佚文選」五書:《新世代星空》、《邊界旅店》、《黑鍵與白鍵》、《將軍的版圖》、《地獄的佈道者》(華文網,○○一);「台灣文學研究叢刊」二書:《文學經典與台灣文學》、《台灣文學史的省思》(富春文化,○○二);另與楊松年教授合編《跨國界詩想:世華新詩評析》(唐山,○○三)。設有個人網站「楊宗翰的詩文學異議空間」http://fly.to/wri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