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體與多元中心:

回應周寧的《走向一體化的世界華文文學》

 

楊松年

台灣佛光 大學文學系專任教授、世界華文文學研究中心 創辦人

 

1986年年底,我出席深圳大學舉辦的第三屆全國台港與海外華文文學學術討論會。當時對會議名稱中的“台港與海外華文文學”一辭頗有意見。當時在一次的討論場合中表示,從環球的華文文學角度來說,文學有多個中心,以“海外華文文學”來稱呼中國以外的文學,有以中國爲唯一中心之嫌,並不恰當。記得當時持有同樣意見的還有來自美國的另一位教授。八十年代,當時新加坡爲了讓世界文學走向新加坡,每年度舉辦國際華文文藝營,邀請世界各地文藝名家參加。“國際華文文藝”這名稱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因此在討論會的發言中曾建議採用“國際華文文學學術討論會”的名稱。不過這建議並沒有得到舉辦當局的接受。其後1989年在上海復旦大學舉辦的第四次會議,1991年在廣東中山舉辦的第五次會議,都沿用“台港暨海外華文文學學術討論會”的名稱,一直到1993年舉辦的第六次會議,才改名稱爲“世界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並一直沿用到2002年的第十二屆會議。

我極力支援採用世界華文文學來稱呼環球的華文文學,我甚至認爲“世界華文文學”的名稱更要比“國際華文文學”來得恰當。不過,如果是用“世界華文文學”來稱呼中國以外的“海外華文文學”,而不是包括中國在內的環球華文文學,我就不敢苟同了。用世界華文文學來稱呼中國以外的“海外華文文學”,不但不符合當前的華文文學有多個中心的現狀,而且將中國孤立在世界之外,不是明智的做法。因此我非常同意周甯給世界華文文學所作的說明:“世界華文文學包括中國大陸在內的所有用漢語寫作的文學,它形成一個精神共同體,使用統一的語言,源于共同文學傳統的審美價值,擁有共同的作者群、讀者群、媒介、共同的文化價值觀念。”

從傳播和接受的層面來說,華文文學並不只是一個國度或一個地區的事。新文學運動在中國展開之後,就影響到世界各地的白話文文學的推行,推行中也出現多種不同運作、整合和爭論的情形;許多作家的足迹,並不只是局限在一個國度或一個地區之內而已,因此只研究某一國度或某一地區的作家及其作品,並不能說真正論述了那個作家,例如研究郁達夫,只瞭解在中國的郁達夫,而沒有研究在新加坡的郁達夫,不能算清楚研究郁達夫;有些作家雖然足不出國,但是他們的影響可能是世界性的,不能只是研究某個國度或某個地區的那個作家就算了事,例如魯迅,他的影響是世界性的,雖然他沒有到過新加坡、馬來亞、泰國,然而他對這些地區的影響,是巨大的,但是目前的魯迅專家,又有多少人探尋魯迅對新加坡、馬來亞、泰國等地影響的情況呢?。再者,有些文學思潮並不是淵源自中國大陸的,而是淵源自其他地區,像現代主義文學,發源自美國,經留美的臺灣學者帶到臺灣後,就在臺灣發揚光大,而後它影響新加坡,影響馬來亞,影響菲律賓,甚至影響中國大陸。

以上這一切,說明了幾點事實:

一、必須站在世界文學的高點,來看文學在各地各國的傳播情況,才能使我們真正瞭解文學的流傳、整合的實際情況,和他的重大影響;

二、必須從世界華文文學的層面,探討各地各國的文學,通過平行的比較研究,才能瞭解各地各國文學發展的本土特色;

三、從世界華文文學的高度觀察,可以瞭解世界華文文學原來是有多個中心的,不同的中心在不同的方面發揮作用,起著不同的影響。

        因此我們必須尊重世界上不同中心的文學。以目前的情形來說,中國大陸是一個中心,東南亞是一個中心,港臺澳是一個中心,其中臺灣更是一個突出的中心的中心;美國是一個中心,歐洲是一個中心,澳紐近期也發展爲另一個令人矚目的中心。一些中心的文學思潮、文學議題、文學運作,常常會影響到其他的地區,特別在目前交通發達,通訊進步的現代化的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往來關係更爲密切了,文學多個中心之間的影響關係也較之從前的任何一個時期更爲密切,人們更加應該打破過去的一元中心的想象,而用多個中心的視角來看待問題了。

        相隨而來的問題是:世界華文文學的走向是否應該有如周寧所說的“走向一體化”呢?要回答這個問題,須先確定何謂“一體化”?如果“一體化”所指的是某一個國家的硬體,或某一個國家文化的想象,這並不是太好的事。文學與文化的發展還是應當朝向多元化的發展的,那才會更爲多姿多彩。如果“一體化”所指的是朝向世界的高度或從世界的層面來看問題,或是指走向建立世界大家庭的理念,發揚家庭中所有成員彼此關懷,彼此協助,以及共同合作來展開文學的交流、文學的研究的精神。這樣的“一體化”,總是我們所要的,也是我們所要追求的目標,因爲這樣的“一體化”,是建立在多元文學中心相互尊重的基礎上的。

世界華文文學的提倡並不是要來取代各地區各國度的華文文學,當世界上還有國家存在的時候,無視這種現狀是不實際的。事實上,整理和書寫各地區各國度的文學,不但不會對世界華文文學的論述造成障礙,反而更有助於一部更爲理想的世界華文文學史的産生。正如我們期待臺灣區域文學史的整理有助於臺灣整體文學史的書寫一樣,近幾年區域文學的研究在臺灣極爲盛行。嘉義、苗栗、彰化、台中的文學史陸續出現。這些文學史著由於是以區域作爲單位來撰寫文學史,因此對有關區域中的一切文學活動、文學作品、文學作者都廣泛收取,仔細分析;甚至有關區域中的讀者習慣、民情風俗也不忽略。於是古典的也好,民間的也好;傳統的也好,新創的也好;漢族的也好,少數民族的也好;都在研究的範圍。由於著眼點不同,關心的方面不同,所呈現的歷史,也就能夠多方面的反映文學的狀況。這對整體的臺灣文學史的撰寫帶來新的範圍,新的書寫空間,和新的視野,自然是一件好事。東南亞華文文學的情況也是一樣。目前新馬華文文學史已出現好幾部,但是大家對印尼的華文文學,菲律賓的華文文學,越南的華文文學仍然非常陌生,這些國家的華文文學史的整理和撰寫對整個東南亞華文文學史的書寫當然是極其重要的環節。試想缺少這些國家文學的環節,有關的東南亞華文文學史自然是跛腳的文學史了。推而廣之,如果環球各中心的華文文學都能獲得比較完整的整理和書寫,一部比較理想的世界華文文學史豈不是更可以因此而出現?站在世界華文文學的立場,我們不但不應該無視各地區各國度的文學的整理,反而更應該對一些需要協助的地區或國家的華文文學伸出援手,在多元文學中心相互尊重的基礎上共同爲推動世界華文文學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