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大地母者的「歸依」與「皈依」──

觀看簡媜《跟阿嬤去賣掃帚》的返家儀式

 

謝鴻文

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博士生

 

  

 

    原刊2006212日國語日報兒童文學版

 

 

    如果說台灣散文界像一只百寶箱,一九八O年代,被文壇發現而收藏的簡媜,無疑是一串爍亮的珍寶。她除了對散文用情之深,結婚生子後,行有餘力也涉足兒童文學,翻譯了《雷公糕》(二OOO)、《月亮,你好嗎》(二OO一)、《下雪了》(二OO一)等幾本繪本;還有一本徘徊於成人文學與兒童文學之間,書寫一個單親家庭成長小女孩故事的《頑童小蕃茄》(一九九七),讓我們見識了簡媜對兒童的關愛。而她創作的第一本兒童文學作品,則是遠流出版「台灣真少年」系列繪本中之一的《跟阿嬤去賣掃帚》(二OO三)。

《跟阿嬤去賣掃帚》是簡媜回應原鄉召喚,把生命記憶溯回小時候要幫忙綁掃帚,跟著阿嬤在秋日豔陽下的蘭陽平原走賣,一支掃帚需要五小束稻桿紮緊,然後要耙掉稻草外皮,耙幾十支下來,手指常會磨皮損傷,可是那年紀的孩子最渴望的就是能在賣完掃帚時,買金柑仔糖、梅仔餅或一支枝仔冰來吃,很快就忘記手指的疼痛。宜蘭,或說早期台灣農村醇厚的人情、簡樸的生活風貌,都在簡媜跟著阿嬤挑著扁擔一路叫賣過程中,如黑白老電影溫暖重映。

這部紙上的黑白老電影,讓我們看見以禮相待,以情相濡的阿嬤;同樣的,相遇的人們也回以同等的心意,不減半點折扣。簡媜希冀藉著跟阿嬤賣掃帚的回憶,想起一九六O年代農村中一群「有信仰」的人,這裡所謂的「有信仰」,實已超越了宗教上的,更是生命底層感情上的依託,能雞犬相聞,能老安少懷的安定和樂建構與維繫。像賣枝仔冰的老伯,即使生意不佳,依然樂天開懷,當他送簡媜和她阿嬤吃枝仔冰,阿嬤則回送掃帚,「當他把掃帚綁在冰桶上騎車離去時,那悠閒的背影,好像車後載了一隻美麗的孔雀。」如許美麗的形容,如許美麗的人,那是農村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敦厚情感,無比溫柔而叫人疼惜眷戀。

其次,農村社會人對土地的情感,簡媜直言那也是「親情」。天人合一的親密中,人不是扮演土地征服者的狂妄姿態,亦非予取予求的浪費破壞,而是敬重憐愛,一片田、一棵樹、一隻蟲,都有它們存在的理由。簡媜從阿嬤身上學來,讓她有所領悟,看見路旁一坨牛糞上的糞金龜,會採一片葉子,用剛吃剩的枝仔冰竹棍撐起葉子,幫糞金龜搭一座工寮,「我想,牠的工作也是很辛苦的。」此言不僅是童心顯現,還是護生的具體實踐。

簡媜曾以《月娘照眠床》(一九八七)對故鄉與童年,對土地與人民,極盡謳歌與頌美,在〈竹之詞〉一篇中,她寫及阿嬤編竹籬笆的情景說:「我忽然覺得她正在編一座多弦的豎琴,禱祀那掌管五穀的土地之神。屬於農人與泥土的秘密,透著那條條竹弦,就這樣一一透露了。我不禁感動,何等莊嚴的春之祀!」童年經驗美好的刻印,隨著簡媜就讀中學時隻身至台北,離開原鄉後,童年經驗在主體心理的儲存,隨著生命成長儀式的完成,外在環境的牽引,人在城市中與人與土地不復親密,疏離引發的傷感,卻使童年經驗變異出新的意義--創作,《月娘照眠床》序文裡簡媜坦誠說:「的確,我已不再引領任何人走進我的內在世界,換言之,也不把人生的主要命題或主要歸宿的尋求,託付在『人』身上。這種有意的『孤立』過程,使我更加一往情深地走上創作的路。創作,是回家的方式?抑或離家出走?」簡媜的思辯自問,其實不難在她創作中找到解答。首先,她雖和人有了距離,不再引領任何人走進她的內在世界;可弔詭的是,創作會讓我們不斷發現創作者的內在世界。

創作若從傳統農村社會主流意識判斷,是會斷生計,難維生的痴人行業。簡媜縱身投入,便似離家出走的叛逃。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就是她內在世界依歸的童年經驗,無時無刻不在進行重組、刺激,十幾年後的《天涯海角》(二二OO二)一書扉頁,簡媜更是清清楚楚寫著:「盡情謳歌之後/  這土地/得庇佑」,幾行短箋裡有對土地訴不盡的深情。所以,雖身在繁華台北盆地,但簡媜利用創作,一次又一次回返心靈原鄉,她又在回家的路上。

《天涯海角》氣魄寬宏地追索家族身世,再將此歷史與島嶼運命相連,生命的立足點更顯穩當。在〈初雨〉這篇寫給童年的篇章裡,簡媜說道:「當根源世界擁有的愛與美愈多時,人愈渴慕回到過去,甚至痴情地想把一座樂園播遷到此時此刻的現實,與周圍的人分享。」舊時靜好的土地與人,就是根源的世界,就是促使簡媜回家的原動力。

參酌神話學裡,大地恆常被賦予「母者」的形象。大地宛如一具大型的子宮,繁殖著萬物生命,且生生綿延,無悔無怨。埃利亞代(Mircea Eliade)《聖與俗》(The Scraed and the Profane)一書提及「地母」(Terramaster)一說,他說諸多民族原始宗教信仰裡,便相信人類是地母所生,地母也以陰性月亮作象徵,崇祀地母,於是「月=女性=農耕=豐收」,形成一個上古社會運作的有機系統。

當土地以其豐饒物產,及空氣、水等自然物質孕養我們,身體接受哺育後,當喚起心靈的感恩回饋。可惜,這世界太多負恩忘義的子民;相反的,銘恩未忘的有情人,比方簡媜這樣的創作者,她透過筆鋪陳一條返家的路,每一字句的撒落,皆像金黃稻穗,豐盈成堆。

簡媜一再書寫提起的阿嬤,不僅是她的阿嬤,也已化作「地母」,是大地母者,她的包容、韌性、貞德、生命哲學等皆令簡媜敬服不已。簡媜跟著阿嬤去賣掃帚的回憶,「跟」不單是回想曾有親暱的貼身動作而已,這一「跟」,也把自己心靈歸依的方向確定;聆待母者之音所思而建構起的信仰皈依,非梵咒清響,卻也如水清澈奔流不息,也許我們可以猜想簡媜寫此書時的淚眼婆娑,也在淚光閃爍中,《跟阿嬤去賣掃帚》返家的儀式至此慎重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