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特徵在曹文軒小說中的顯影

                     

謝鴻文

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博士生

 

   

※刊於《兒童文學家》第35期,2005年12月

  

        展卷閱讀曹文軒的作品,眼睛勢必會被他細描的優美田園景色攫住不移。在清晰的天光雲影、水湄林間裡徘徊流連,常常會有走進沈周山水畫軸的錯覺,或者以為是在圈點山水詩。

        曹文軒為何偏愛寫田園風光,而且每一篇小說都美的令人嘆息?對此,曹文軒於其散文《追隨永恆》早有表白:「在我的作品中,寫鄉村生活的佔絕大部分。即使那些非鄉村生活的作品,其文章背後也總有一股無形的鄉村之氣在飄動遊蕩。……家鄉的田野上留下了我的斑斑足跡。那裡的風,那裡的雲,那裡的雪,那裡的雨,那裡的苦菜與稻米,那裡的一切,皆養育了我,影響了我,從肉體到靈魂。」

曹文軒靈思飄蕩的文本,他小說裡的田園意象,鏡頭一對焦,強烈視覺美感逼來,是他作品吸引人讀下去的一個原因。舉例來說,〈蘆荻秋〉開頭第一段就是大塊水鄉的圖描:

  

這裡,溝河水汊,縱橫交錯,橫七豎八,好似人的血脈經絡。這裡的人開門見水,見船,見橋,更見水邊到處長著的蘆荻。水源豐富,土地肥沃,那蘆荻長得蓬勃旺盛,轟轟隆隆。(收錄於《憂鬱的田園》)(註一)

 

        曹文軒為小說人物佈置的活動舞台,空間透視,栩栩如生,我們讀來彷彿駕著一葉扁舟遊經水鄉。《山羊不吃天堂草》裡的明子把川子當英雄崇拜,一日在蘆灘上撿田螺,無意間看見川子和李秋雲正在約會,手牽著手走向蘆葦蕩的深處:

 

            蘆葦蕩盡頭,正懸掛著一輪巨大的夕陽。桔紅色的陽光,柔和而爛漫地照著深秋時節的蘆葦。
    那一蓬蓬蘆花在陽光下閃爍著迷人的亮光。遠處的水上,有一條帆船在夕陽的背景下緩緩而行。

 

        這個場景,被曹文軒寫得既幽靜又浪漫,好像除此之外,沒有更合適談情的所在。當鏡頭淡出後,明子繼續在困頓生活裡力爭上游的得失,才是曹文軒意圖探討的重心。曹文軒著迷風景描繪,如霧舒緩的視覺美感飄散開來,表層的象徵當然是小說人物置身的場景介紹,深層的探究,則見人與自然對應的情緒,尤其用來烘托主人翁經歷事故的當下心境。中國文學裡將人與自然融通,主體心智感應於客體,衍生出種種意識,這是《詩經》、《楚辭》以降的文學傳統,「寓情於景」、「情景交融」的意義,都無須再贅言。曹文軒的小說裡俯拾皆是例子。

例如〈紅葫蘆〉(《紅葫蘆》)裡的河水,不單是妞妞和灣相遇的場景,流動的水,更「溶化了兩個孩子之間的陌生和隔膜」,妞妞在灣的協助下不再懼水而想游到對岸看灣的秘密基地。妞妞抱著一只紅葫蘆當泳圈,灣覺得他已學會游泳不需要,而將紅葫蘆抽掉,害怕的妞妞一掙扎,險些滅頂,兩人之間因此鑄成誤會。灣燒了他的秘密基地,悵然離開。妞妞從此也沒再去河邊。一日外婆的話點醒,她再返回河邊尋找灣時,「大河空空蕩蕩。……夏正在逝去,藍色的秋天已經來到大河上。不知從那兒飄來一片半枯的荷葉,那上面立著一隻默然無語的青蛙,隨著這荷葉,往前飄去。」失落的妞妞最後「解了栓紅葫蘆的繩子,那紅葫蘆便一閃一閃地飄進了黃昏裡……」尾聲的這個畫面,透露無限思念與哀愁,紅葫蘆既是灣的象徵,亦是他和妞妞曾擁有的快樂見證,如今都隨著水流而逝了。

〈田螺〉(《三角地》)寫少年六順撿田螺的田野,「水田間是水渠,水田間盛著大半下藍晶晶的、陰涼且又毫無動靜的水。水面上有一些從田埂上垂掛下來的無言的草莖。田裡的秧苗尚未發棵壯大,田野就綠得很單薄,很沒有力氣。」這漠漠水田,未發的秧苗就像六順,更像他貧弱命運的寫照。六順在水田拾田螺賣錢,但田螺每次數量多寡不一,所賺的就高低起伏不定;他轉往荷塘拾田螺,還被誤解為來偷藕。貧賤的生命,一如田螺不被看重,讓〈田螺〉裡摘拾的景語,吐露的盡是辛酸。

曹文軒的潑墨塗彩,能創造出立體的逼真效果,也能將故事主人翁的神韻情思巧妙地揭示出來,他們的內在精神互動往往是含蓄巧妙的。人與自然的共生息滅,通過「物我同化」、「天人合一」的道性追求,產生的美感體驗標舉成文學的抒情傳統,更擴充為一個民族文化的意識型態,最終變成一種理想、一種價值的認定。

出生於江蘇,作家故鄉地域文化(Regional Culture)的表徵透過前面的舉證已可見端倪。曹文軒從鄉村裡長大的,即便已經求學生活,然後結婚定居教書於北京多時,他還是說自己「是個鄉下人」,讀他的作品,不難發現他所謂的「鄉村之氣」在中國近當代文學史上似曾相識。從沈從文,到高曉聲、李杭育、汪曾祺、林斤瀾……等人,一脈相連的恬淡筆法,無不是受生養的自然地理影響。例如汪曾祺的短篇小說〈受戒〉寫道:「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絨。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支一支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清桩(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地飛遠了……」此一絕美出塵的幽靜處,是汪曾祺該篇小說主人翁明子和小英子划著小船行至,作家藝術美的追尋,亦是小說主人翁憧憬的安逸自由。

前述幾位作家,沈從文是湘西人以外,其餘幾位都是出生在古稱「吳、越」的江蘇、浙江等地區,長江河水的貫穿,地緣的特色,在他們的作品都有深刻的鑿痕。宋代以降,眾多中原漢民南遷,使吳越地區經濟文化日行千里的發展。明歸有光《震川文集》更言及:「吳為人材淵藪,文字之盛,甲於天下。」這塊氣候溫和、物產豐庶的地區,深厚的文化土壤,的確孕育了許多才子佳人。中國現代文學中,魯迅、周作人、茅盾、葉聖陶、郁達夫、艾青、豐子愷、朱自清、徐志摩、戴望舒……等名家都出生於吳越地區,加上前述高曉聲幾人,真是燦如繁星。崔志遠《鄉土文學與地緣文化—新時期鄉土小說論》分析鄉土文學與地緣文化的關係曾評論曰:「吳越地區氣候溫和,土地肥沃,水網密布,雨量豐沛。那煙雨樓台,那山村山郭,那鳥轉鶯啼,那柔和的水土,陶冶了柔美的民風,故有南國「人性柔慧」之說。」

鄭擇魁主編的《吳越文化與中國現代文學》分析更細緻,說道:「吳越文人熱愛自然的傳統、追求自由的本性,促使文學藝術很快走向成熟,歷史上形成吳越地區文人薈萃,藝術風格鮮明獨特的蔚蔚大觀。其一是吳越的山水美,造就了歷代大量的文人墨客,名家傳世之作累累,吳越地區藝術生產活動的繁榮昌盛經久不衰,成為海內外著名的文化之邦,顯示了吳越文化地秀、人秀、文秀的地域特徵。其二是藝術風格多樣,既有秀婉纖穠之美,又有雄偉豪放的氣概,色彩絢麗,陰陽剛柔相濟。」出生於紹興的魯迅的批判戰鬥,即是陽剛澎湃的代表;曹文軒當然是柔婉秀美的象徵了。探索區域文化,還可以和人文地理學(Human Geogeraphy)做結合。波科克(Pocock)就說:「作家們不僅描述這個世界,他們還幫助它的形成。他們非常形象地製造出一些強烈印象,影響著公眾對我們景觀和區域的態度。」小說家創造的空間世界,既是虛幻,又是真實;讀者可以直接確信的恐怕是人和空間情感的牽繫吧。

當我們看見曹文軒作品裡總是一片水漾晃動,水網遍佈交錯,那水不是狂奔恣縱,而是潺湲細流。也看見經常煙雨迷濛的田野,還有迤邐成片的蘆葦叢……「江南水鄉」的地理印象浮現時,但所謂的「江南水鄉」,其實是不夠完整也不能表述江、浙地區的,曹文軒的故鄉鹽城,位於江蘇北部,就不是江南,但地理特色卻又同於江南,因此「江南水鄉」之說有必要更正。

    〈紅帆〉(《埋在雪下的小屋》)裡那個早慧愛寫詩的少年,坐在河岸邊感受自然神奇的魅力:「聽人家說對岸很美,是一片綠色的原野。我常常把對岸構畫成一個燦爛輝煌而新鮮欲滴的童話世界。它是我嚮往而且一定要到達的地方,我簡直把它當作我生命和人生的終點。」那個叫石磊的少年,他的獨白無疑也是曹文軒的心聲。心中常存原鄉的召喚。難怪林良要說:「讀曹文軒的小說作品,第一個發現的就是他的小說裡有一個『文學的原鄉』。」

    那個文學原鄉不停的創造,在1980年代中大陸文壇「尋根」熱潮下誕生,和土地情感聯繫的鄉土題材,從政治的黑暗中甦醒,重新被注意。小說美學上的提振,曹文軒《中國八十年代文學現象研究》說是對前世代的封閉保守、對文革的錯誤承認、對西方文化的再學習,呈現一種對過去整體性的否定。

曹文軒的作品讓人呼吸到久違的田園氣息,他的藝術從田園開始延伸,帶領著我們逐漸走進更深層的人情世界,往心靈探秘,他襲用西方悲劇洗滌性靈的理論,作用於他的小說裡,逼使我們不僅僅看田園風景,更進一步思辨生命種種價值。

    他在自然的呼喚、人性善與美的呼喚下,構築了充滿地域文化風情的作品,吳越文化被認為是一種精緻的雅文化,這個精神上的「智性特徵」,是美的傳遞,是靈府覺知的瞑合;是創作者與自然的交會的妙悟,也是作家作品與讀者的交流啟發。所以,曹文軒繼續在田園中錘鍊性靈,吳越文化與文學的優雅會再傳承下去,應該是可以預知期待的。

 


注釋:

1、曹文軒多本小說大陸版本和台灣出版版本書名、篇目內容略異,本文引用以台灣版本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