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微弱的男身

如果要說最近二十年台灣散文界誰獨領風騷，簡媜，應該會是許多評論家心

目中的首選。簡媜的生命旅程，始於1961年的宜蘭冬山河畔，她的文學旅程則從繁華台北開始，台大四年的浪漫青春釀就一罈《水問》的醇厚，1985年的文壇倏地瑰麗燦亮起來。而後陸續問世的散文集，在作者自己敏銳自覺的創作意識琢磨下，嬗變的風格，藝術價值迭高。《只緣身在此山中》思維在佛理間流連，探索自性的圓滿；《月娘照眠床》回看童年，捕捉故鄉的人事；《七個季節》縱情經營小品，詩意晶瑩閃爍；《夢遊書》的都會邊緣記事，銳眼直視後而現深沉反思；《胭脂盆地》恣意為城市的濃妝逝去，檢視質地內在；《女兒紅》的憂傷基調裡，盡是對女性生命的疼惜與嘆息；《紅嬰仔》的育嬰紀錄，照見宏闊的母者胸懷；《海角天涯》追尋身世，向歷史叩問，氣魄憾人。

在簡媜所有作品中，關於女性書寫、女性意識，一直是被注意的特色。但本文擬另闢蹊徑，從她散文裡對男性角色的形象塑造探析，從中證明，一個優秀的作家觀照的人間世，其實是沒有性別之分；作家所書寫的人，各有個的問題與困難，都應該可以引發讀者的思考。

簡媜對女性的觀察描寫用情之深，早在《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序就有言：

我尤其費神於「行僧」、「無盡意」、「無緣緣」這三組……很巧的是，故事中的主角都是女性，這是無心之遇，也許，在某一處尚未探測的心域，我期待「母者」力量的重新蒞臨，引領生者亦安慰死者，呈現平安的秩序。這可能是另一個主題的契機，等我能力夠壯碩了，再進行開礦。[1]

簡媜的女性書寫起初是「無心之遇」，但這無心一撞把心門給撞開了，促使

她創作擘劃的未來，逐步建構顯現女性幽暗的內心世界。1996年的《女兒紅》是她心中陳釀完全開封：

大約在六年前，即構想寫一本探勘女性內在世界的書，窺其情感奧秘，聽其扎掙之聲。一路走走停停，恣意穿梭新舊時光及各階段女貌之間，便寫成今日的模樣。[2]

簡媜勾勒的形形色色女貌，我們不妨舉曾獲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的〈母者〉

為例，看她對女性內心採掘的深度。〈母者〉非一個特定的母親，她可以是

普天下的地母的指涉，「那枯瘦的身影有一股懾人的堅毅力量，超出血肉凡軀所

能負荷的」，「彷彿吸納恆星之陽剛與星月的柔芒，萃取狂風暴雨並且偷竊了閃電

驚雷；逐年逐月在體內累積能量，終於萌發一片沃野。」[3]這寥寥幾筆把母者偉

大的包容心量賦予神話一般的神奇存在，女人的愛是一種本能，無人可以剝奪，

所以即便孩子畸形弱智，「她仍會忠貞於生生不息的母者精神，讓生命的光在孩

子身上實踐。」[4]甘於犧牲的母者，無須垂憫，因為她自有一套法則順應生活的

簡媜在《女兒紅》裡為不同的女性塑像時，她心靈與之交會，完全沒有膈膜

地貼近，同呼吸心跳似的並蒂撫慰，潤情飽滿的文字敘述，看得人愀心糾結。《女

兒紅》入選文建會主辦的「台灣文學經典三十」，是所有入選者最年輕的，台灣

文學中的女性書寫，從八O年代以後在小說上有不錯的表現，《女兒紅》則是散

文的翹楚。張春榮認為簡媜《女兒紅》是她創作歷程重要的里程碑，「在行文風

格上以恣縱富麗的現代語感，鎔裁意象巧思，點染象徵，自成其獨特新貌。」[5]何

她不用知性的敘述，理性的批判，含淚含血含著溫熱的心書寫，樹立台灣女性文本感性陰柔風格的典型，睥睨當代。……如果不是簡媜，世間隱身/聲的女子，勢必無聲無息的汩沒，如水流上片片落花。[6]

上帝創造的夏娃，被簡媜注視良久，而相貌清晰浮現；上帝同時創造的亞當，

乍看之下，好像從簡媜散文裡告退，無聲無息地隱形，其實不然。簡媜的妙筆亦

寫出不少個性鮮活的男性角色，只是研究者多半忽略未談。筆者從簡媜的女性書

寫看見一個創作者的執著與努力，鑿開了她者與自己性靈的黑洞，窺見內蘊的情

感、能量；然後開始追尋另一性別的存在，相信簡媜對男性的描寫也是一絲不茍，

帶著冷肅莊重的姿態體察。簡媜自述寫女人的故事時，「我追尋她們的步履，摹

寫女性的壯麗與高貴。」[7]請允許筆者借用說：「我追尋簡媜的思路，發現她摹寫

美國心理分析學家阿瑟柯爾曼（Arthur Colman）和他的妻子莉比柯爾曼（Libby Colman）合著的《父親：神話與角色的變換》，從宗教及神話信仰心理出發，把天當作男性（父親）的象徵，地則是女性（母親）的象徵，關於父親角色對子女的影響，該書說：

在傳統家庭中，由於父親是一個有吸引力的局外人，能夠把孩子從與母親（通常是唯一的地親）的結合狀態引向一種獨立的狀態，所以他在孩子發展的過程中常常起著最初的直接作用。作為天親，父親是外部世界的原型。他代表獨立、意識和冒險，他與地母內向性的差異是一種重要的發展力量。[8]

柯爾曼夫婦說的「重要的發展力量」：獨立、意識和冒險，在簡媜的生命經

歷中的確是如此。簡媜用〈漁父〉記錄了她對父親無盡的情意，她的父親在他時

三歲時因車禍去世，安葬後第十一年依民間習俗該撿骨，開棺剎那引發思念的巨

當母親懷我，在井邊搓洗衣裳，洗到你的長褲時，有時可以從口袋裏掏出一包酸梅或醃李，這是你們之間不欲人知的體貼，還不是為了我！父親，你一個大剌剌的莊稼男人，突然也會心細起來，我可以想像你是何等期待我。[9]

簡媜的父親是典型莊稼漢，粗獷不文，帶點大男人主義，重男輕女，生下長

女簡媜後喚簡媜「老大」，移轉未生男丁的失望。她父親喝醉酒時會用沙啞的聲

音喊著：「老——大，幫——我脫鞋——」，簡媜不敢靠近那酒臭薰天的身體，就

被怒斥：「聽到沒？」於是簡媜勉強靠近為父親脫鞋脫襪：「你的腳指頭在日光下

軟白軟白地，有點沖臭，把你的雙腳伏撘在椅臂上，提著鞋襪放到門廊上去，便

衝出門溜去稻田小路上坐著。我很憤怒，朝墨黑的虛空丟石頭，石頭落在水塘上：

『得攏！』月亮都破了。只有這一刻，我才體會出你對我的原始情感：畏懼的、

征服性的，以及命定的悲感。」[10]簡媜在最後一句點出了傳統男性要靠建立權威

來掩飾內心的不安怯懦，當她不斷在棄絕、擁有父親的心理交戰中，等待、發現、

追尋父親的身影，竟發現父親也在等待、發現、追尋她的身影。父女間彼此互躲

又互尋，構成很奇詭的親子關係。例如一次父親遲歸的夜，父親要吃薑絲魚湯前，

順便去請簡媜阿嬤一起，簡媜明明和阿嬤睡在一起，父親卻還是問了一句：「老

大呢？」然後探進蚊帳內撥簡媜的肩，輕柔地喚她起來吃魚湯。簡媜說她假裝熟

睡，父親卻不死心又搖又叫，阿嬤也覺得有點莫名其妙，遂問：

「吃さしみ。」說完，你很威嚴的地走出房門，好像仁盡義至一般。[11]

父親前後態度驟變，父愛的若有似無，簡媜追尋到最後方知，真實的，卸下

面具的一個父親，要到遠遊之死才被認識。〈漁父〉破土掘墓拔棺釘一段，影像

歷歷，戲劇張力繃到極點，棺啟一幕，最是高潮。簡媜奔湧的思念，終令她忍不

這話如果要以有違倫常來批評恐怕是極大的誤解，《父親：神話與角色的變換》有云：「孩子對其天父的最早意識可能是很浪漫的。作為外部世界的代表，天父可能是超然離群的，但是他也可能被看作是一個英雄。」[12]鄭明琍的詮釋則說：「女作家在生活上既和父親有距離，在精神上又有隔閡，面臨寫作時又有壓力，因此，其作品中大抵為抽象的愛著父親，因著倫理的牽繫而對父親有著雖遠實近、敬畏與孺慕交織的感情。」[13]簡媜以戀人做比喻修辭，固然凸顯心理上戀父的事實；但另一層涵義，應是人子的感激感恩，因為和父親短短十三年的愛戀，急促畫下休止符後，讓她瞬間成熟獨立起來，才能思悟出：「生命怎麼來怎麼去，自有其平平安安的步伐，愛而不捨的人，只能相送。」[14]世事無常早經歷，卻開啟了簡媜的敏慧智性，為她後來的創作帶來極大助力。

而父親並不完美但又常存在心底的戀人形象，似乎逐漸在意識內化，且英雄化地變成簡媜選擇男性的標準，只是這個標準又殘酷的遭遇沒有人可以複製父親的事實，一度造成簡媜徘徊婚姻遲遲不入。簡媜曾經告白說她有夢過生個小孩，但是對結婚卻持保留態度，「靠己身產子，提示一個女人應該以自己的力量涵藏情愛與繁衍之原欲，並在形上層次轉化之、實踐之，把原需依賴男人才能完成的項目內化成為自身議題。如此，就算在現實世界裡無法尋得情愛、衍育，亦不會感到缺陷而抱憾以終。」[15]簡媜探索的「自身議題」，按精神分析女性主義者克瑞絲緹娃（Kristeva）之說，是一種自戀的產生，此自戀的產生靠的是「想像的父親」（the imaginary father）拉拔。父的功能是一種原始配置，它先於父之名，先於象徵秩序，而且也先於鏡象期。[16]

等到有一天，月下老人忽然醒轉，簡媜的女性主義就鬆動了。那個她想像的父親，端肅坐立出現在面前，「一位甫結束十七年異國生涯、正在思索概率問題的數學家」，在朋友邀約下見面，「然後，走著走著，覺得兩人的步伐愈來愈像夫妻。」果然不久，她們就大聲向世界宣告：「我們結婚了。」[17]

整個過程峰迴路轉，驚奇連連，一如簡媜的文采翻新艷姿。她在數學家丈夫身上找到想像的託付，而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簡媜生產前有一段關於丈夫行為的記錄：

他搬把椅子坐到檯邊，除了幫我擦汗、搧熱，一方面注意監測器上的變化

一本寫給男人看的書：《伴她生產》，鄭丞傑醫師著。買來大半年，他都

他的說法也很有道理：「知道妳會碰到什麼狀況，我比較放心！」[18]

一個講道理又帶點憨厚特質的男人，令簡媜心服口服地願意託付終身，待孩子出生後，她繼續觀察發現：「孩子爸爸是個肯認真學習的新好男人，從小到大沒做過什麼粗工、細活，如今小傢伙倒像他的超級大老闆（比指導教授還神奇），令他卑躬屈膝、奔走待命。……於是，這輩子第一回，大男人開始分泌父愛，沛然莫之能禦。……有一晚，孩子爸爸不知怎麼搞地突然父愛洶湧，抱著他在房裡踱步，臂彎裡造個小搖籃就這麼嗯嗯哼哼走了大半夜。」[19]莫之能禦的除了孩子，還包括簡媜自己，到這個地步，她的芳心可說已被這個數學家完全攻陷了。於此我們亦見識到男性解放的一個關鍵歷程——平分養育孩子的責任，簡媜滿懷感動地寫道：「我相信他是我認識的人之中極少數能會體恤另一半辛勞、共同分擔育兒工作的男人。……他也認份地洗奶瓶，餵孩子吃飯，抱他散步，半夜起來換尿布、泡奶，每天聽我的怨言、嘮叨。他對我的態度與疼惜協助我盡快跳脫低潮，重新整頓生活。我們兩人開了會，討論如何讓一個有胃病的女人出去尋找快樂。每個禮拜天下午，我可以放假。揹著包包，趿一雙懶人鞋，隨自己高興到處亂晃。」[20]這裡塑造的男性新形象，願意在家庭中放下身段時，新的男性氣質遂孕養而成，渥倫法若（Warren Farrell）稱這種氣質就是以人性為出發點的氣質。[21]以人性為出發的肯定，把男性常被認為傾向獸性的形象扭轉過來。

簡媜從結婚的逃兵驟轉為效忠，並且獲得幸福，不再是職場勞碌的新女性，專業作家的印記清晰烙印在身上時，她有了更巨大的企圖，追尋身世歷史，履薄冰般的歌泣旅程遂在眼前展開。「簡、南靖、范陽、二十二世」的九字密碼，讓先祖的圖像從時光甬道回返。神話學家坎伯（Joseph Campbell）著作《千面英雄》裡提到：

不論是夢或神話，在這些歷險中，對於突然以嚮導姿態現身，刻劃出故

事主人翁生命新時期和新階段的人物，都會有令人不可抗拒的遐思。[22]

素以意象營造詩般語言見長的簡媜，為虛空敷上色澤血肉並非難事，在她1993年飛抵對岸南靖縣時，不可扼阻的想像出現這樣的畫面：

船艙內一張張佈滿驚懼的年輕莊稼漢的臉，……然後我看見他，從擊碎的

水浪中抬頭望著茫茫蒼天，那是家族標誌，在極度驚懼時習慣以冷漠神情凝視未知與災難。我認出他，有著高顴骨的黑瘦男子，我家系譜上的入台開基祖。[23]

天涯海角裡的一抹身影，飲水思源地回顧，遙想先祖渡過黑水溝屯墾溪南，

住在宜蘭冬山河畔。冬山河水、先民的澎湃熱血，共同流注在簡媜體內，讓簡媜

展現了女作家少有的壯麗雄渾氣質，她應能同意坎伯「英雄就是把自己的生命，

奉獻給比他偉大事物的人」的說法[24]，因此為先祖寫的〈浪子之歌〉，就豪壯如

史詩了。「想像你們各以鄉音對噶瑪蘭族勇士叫囂/眾鳥飛離山林，河魚退回海洋

/你的臉挨了一拳，血染紅了木棍，你迴身/敲斷長髮族人的膝骨/遠處有人呼嘯：

不想當浪子的/去拚個你死我活」[25]這裡簡媜刻意用詩歌的形式歌詠，其氣魄膽

大陸的尋根，具有一定程度的冒險特質，追尋歷險的契機一旦啟動，恰如坎伯說的：「這一連串逐漸強化的徵兆變得顯著，直到召喚無法被否定為止。」[26]簡媜內在的召喚既然逐一解碼獲得解答，似也象徵著她通過試煉，喚起了女性內在的男性，走向英雄的門檻。亦印證了榮格（Carl G. Jung）著名的論述：女人內在潛意識都有一個陽性化身——安尼姆斯（animus），安尼姆斯是女人受到父親影響所致，安尼姆斯的積極意義，是會透過自己的創造活動建立一條通向「本我」（Self）的橋樑。安尼姆斯愈發達它以無形的內在支持力補償女性外表的柔弱，展現創新、勇敢、客觀和進取的精神；女性因此能夠經歷其文化和個人客觀處境的底蘊，找到安頓及強化精神生活的態度。[27]簡媜在她的文學世界裡重新演繹一趟英雄歷險的主題，這一闕主題，坎伯說是脫離某種境界並發現生命的來源，以將自己帶入另一個更多采多姿而成熟的境界。[28]

對簡媜的創作而言，《天涯海角》的確又是一座里程碑，更臻於圓熟的境界呈現。

正因為有一股男子氣概形於內，簡媜結交四方，倒也有幾分英雄惜英雄的

〈大踏步的流浪漢〉[29]她悼念男性知己王介安，從電話裡突然得知壞消息，她強烈感覺：「我活著，活得很孤單。」娓娓回憶這個朋友。王介安何許人也，讓簡媜如此難過不捨？她們初識於1985年的《聯合文學》辦公室，王介安筆名王菲林，是影評界的新聲，將為《聯合文學》效力。簡媜說他：「總是太認真又太天真，芝麻小事也能莊嚴肅穆談一篇『上層建築』之類的宏論，……那段時光多麼美好，真像幾個無用武之地的流浪漢半途湊合了，齊手在胭脂盆地打下山寨安身，頗有幾分綠林俠盜的調兒。……大概從那時候起，你們沒當我是女人，我也壓根不把你們當男人。」日後，博學的王介安變成簡媜的資料庫，他的深思熟慮，幫助簡媜「看到自己的匱乏與迷惘」。王介安在1990年罹患腸癌，簡媜和他已離開《聯合文學》各奔東西，簡媜要去探望他才知他以出院，「電話中，你依舊爽朗宏亮，輕輕鬆鬆丟了句：『沒事！』介安，我忘了你是學電影出身，擅長編劇導戲。」簡媜和王介安的情誼戲碼，就在王介安編劇的刻意隱瞞下，以令人措手不及的悲劇做收。簡媜文末的告別哀禱，「願海鷗為介安開路……」每一願都是情義真摯，無可相忘的貞定。

類似的悵然扼腕，在〈四月裂帛——寫給幻滅〉[30]又出現。這篇散文也是寫她的男性友人，四月分屬四個個體，裂帛則是生命扭扯的一種疼痛狀態，簡媜看著，跟著痛。他們一個是生與死的演繹經常鞭笞著瘦長身軀的醫生，喜歡詩，但已很久不曾落墨鍊字，「斷筆只是為了編織更多美麗的謊言餵哺垂死病人的絕望眼神」，殘酷而又美麗的一介男子，簡媜和他相識七年，知道他渴望婚姻，但感情卻一再受挫，他進不去女友固執的內野，於是喟然告訴簡媜道：「我是一個失敗的證道者！」因為無力改變，不去幻想未來了。

之二是簡媜台大學弟，第一次見面於初夏，害羞靦腆的他就吃了簡媜的虧，他只是露齒而笑，不怒。隨後與他書信往來，簡媜驚覺：「你瘦弱的身軀底下，凝鍊了多少雄奇悲壯的天質，而你深深懂得韜光養晦，只肯鑿一小小的孔，讓琢磨過的生命以童子的姿勢嬉嬉然到我眼前來。我們不問身世只論性命，更多時候在校園道上相遇，也只是一語一笑作別，但我堅信：『這人是大寂寞過的人！』」簡媜目光犀利透視人性，卻終究不是驗病的X光；在他和病魔纏鬥中，病苦已昇華，「生命恆有繁華落盡的感覺」，簡媜握著他送的荷玉，內心才開始不斷地戰爭，哀哀呻吟著。他臉上的肉瘤惡化到不能進食，話也不能說時，怕淚漣漣而不忍相見的簡媜，直到秋陽綿綿灑照的一日，陪他面湖靜坐。一行白鷺飛過，他在紙上問：「幾隻？」簡媜答：「十二隻。」他平安的頷首。十二在這裡若是歲月輪迴的隱喻，生死寂滅輪迴該至時，已無懼地大靜。簡媜寫下的那個景象，蒼涼地淡出，讓人眼睛都濕糊了。

第三節的男性友人，活躍於商界，簡媜跟他約會總在早餐，或入了夜的市集。他的溫文好脾氣，反倒讓簡媜覺得像在百般凌虐他。「好似在你那裡存了一筆巨款，我盡情揮霍，總也不光。」對簡媜索求皆允，接近百依百順的好好先生，簡媜坦言：「我得以在你身上複習久違的倫常，屬於父執與兄長的渴望。」「於是，我們很理智地辯論著婚姻。」他問簡媜：「如果我們結婚如何？」簡媜又擺起她的大女人架子：

你提鞋，將灰燼敲出，說：「一日三頓飯，兩件花衣裳，一把零用錢。」

簡媜不希罕他的求婚，可是十分珍惜和他在一起酣暢的情感交流，才會看見他一顆多年未落的噙淚。

〈四〉文最後一段敘述的你，沒有點明身分，衝破封鎖的夢土，來晤簡媜，簡媜語多悲憫憐惜，可以猜出這個幽魅似的「你」，應是簡媜生命中曾識但已不在人世的友人。他們懷著愛飄飛而至看簡媜，衍生一段聊齋般的奇境，簡媜心領，他們走時，簡媜說：「我獨自去碧山巖，為你拈香，卻什麼話都沒說。」簡媜是可以不用多說了，季節流轉裡不變的是她與人交心的溫度，沒有冷過。

對每一個作家來說，寫作的靈感多半來自觀察，世情樣貌千姿百態，觀察深刻與否，筆下立見真章。

過客般萍水相逢的人，是作家取之不竭的創作素材。簡媜當然不例外。他寫過不少女性，也描繪過許多男人。

〈阿歹伯公〉[32]是一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土秀才，一講古，就生出一屋子趣味。老遠就會聽到他在喊人說：「老歲的來找妳開講囉！」開場訣永遠是：「古早啊古早，蕃薯呷給伊飽飽飽……」阿歹伯公名壞，人可一點不糟，風趣很得村里大小喜愛。

〈砌牆派〉[33]寫住在深坑的鄰居孫先生莫名其妙發了財，然後胖，「這個人迅速肥了，而且不懂節制地拎著他的五花肉在鄰人面前晃動，使我彷彿聽到太陽底下炸油條的滋滋聲，從他熱油鍋一般的腹部傳來。」簡媜開頭如此述說，十足引人好奇一虧究竟的筆法，筆鋒銳利帶劍，風格丕變，一副毒舌派的辛辣，完全不同康來新所言「瑪瑙盛盤果」[34]的文字風情。本文後半段都在描寫爆發戶孫先生如何整建他的豪宅，簡媜形容他是「仇視自然狂」，把原先的花草樹木都砍伐殆盡，水泥化加棚頂的院子結果就是無法晾衣曬被，年節前大掃除，孫家女傭把棉被曬倒簡媜家院落。讓簡媜苦笑：「如此富豪也得向我這個窮書生借陽光，頓時感到偉大，原來太陽也是一筆流動資金。也許，我應該找他算個利息。」

簡媜於此表現的幽默，直追林語堂。《夢遊書》裡還有〈賴公〉、〈水昆兄〉等篇章也是引人笑開懷，朗笑過後卻又覺得她筆下的人活得有點悲哀。〈賴公〉[35]凡事都賴，勤儉過頭而成小氣，小氣還不打緊，處處佔人便宜就有敗德之嫌了。他賴社區清潔費不繳，被人捉弄倒了一包垃圾在家門前暗示，他竟還是無動於衷，「這回總該繳清潔費吧！據我所知，沒有，賴公把垃圾拎到隔壁棟樓，當天色都黑了的時候。」簡媜寫活賴公的醜態，而使人慶幸沒與這種人住在附近。

〈賴公〉是耍賴至極讓人厭惡，〈水昆兄〉[36]也好不到哪去。水昆合為「混」字，此人一天到晚混水摸魚，一問三不知或敷衍了事，讓簡媜氣結，而覺得他是魯迅「阿Q」的傳人。

透過以上列舉的篇章，我們看見幾種男性在簡媜散文裡現身/聲，這些男性

角色，有典型男性的印象（如陽剛強壯、威權控制……），也可見女性特質的溫柔細心，角色意涵的豐富變化，一如簡媜散文主題的創新求變。

簡媜究竟算不算女性主義者不可知，從她的女性書寫中推測她的某種思想傾向之餘，她的男性書寫亦提供我們一個有趣的對照，簡媜坐在散文藝術的高峰上傲視當代，她的文本的確還有許多值得關照研究之處，本文只是一個視角開端，像爬山的第一步而已。

張春榮〈蝴蝶與坦克〉，《現代散文廣角鏡》，台北：爾雅，2001年5月

何寄澎〈一半壯士一半地母〉，《台灣文學經典研討會論文集》，台北：聯經，1999年6月

坎伯（Joseph Campbell）著，朱侃如譯《千面英雄》，台北：立緒

榮格（Carl G. Jung）著，龔卓軍譯《人及其象徵》，台北：立緒，1999年5月

康來新〈瑪瑙盛盤果——評簡媜著《只緣身在此山中》〉《聯合文學》第2卷7期，1986年5月

[1] 簡媜〈像雪地上的足跡一般——序「只緣身在此山中」〉，《只緣身在此山中》，台北：洪範出版社，1986年，頁3。

[2] 簡媜〈紅色的疼痛——序「女兒紅」〉，《女兒紅》，台北：洪範出版社，1996年，頁7。

[3] 《女兒紅》，頁144。

[4] 《女兒紅》，頁149。

[5] 張春榮〈蝴蝶與坦克〉，《現代散文廣角鏡》，台北：爾雅出版社，2001年，頁32-33。

[6] 何寄澎〈一半壯士一半地母〉，《台灣文學經典研討會論文集》，台北：聯經出版社，1999年，頁411。

[7] 《女兒紅》，頁7。

[8] 阿瑟柯爾曼（Arthur Colman）、莉比柯爾曼（Libby Colman）著，劉文成、王軍譯《父親：神話與角色的變換》，北京：東方出版社，1988年，頁77。

[9] 《只緣身在此山中》，頁142。

[10] 《只緣身在此山中》，頁146。

[11] 《只緣身在此山中》，頁149-150。

[12] 《父親：神話與角色的變換》，頁78。

[13] 鄭明娳〈台灣現代散文女作家筆下的父親形象〉，《現代散文現象論》，台北：大安出版社，1992年，頁128。

[14] 簡媜《私房書》，台北：洪範出版社，1988年，頁89。

[15] 簡媜《紅嬰仔》，台北：聯合文學，1999年，頁15。

[16] 詳見劉毓秀〈精神分析女性主義——從佛洛依德到伊蕊格萊〉，收錄於顧燕翎編《女性主義理論與流派》，台北：女書文化，1996年，頁153-154。

[17] 《紅嬰仔》，頁10。

[18] 《紅嬰仔》，頁35-36。

[19] 《紅嬰仔》，頁78。

[20] 《女兒紅》，頁152。

[21] 渥倫法若（Warren Farrell）著，鄭至慧、朱恩伶、顧燕翎合譯，台北：婦女新知出版社，1987年，頁132-141。

[22] 坎伯（Joseph Campbell）著，朱侃如譯《千面英雄》，台北：立緒文化，1997年，頁56。

[23] 簡媜《天涯海角》，台北：聯合文學，2002年，頁22。

[24] 坎伯（Joseph Campbell）、莫比爾（Bill Moyers）著，朱侃如譯《神話》，台北：立緒文化，1995年，頁212。

[25] 《天涯海角》，頁44-45。

[26] 《天涯海角》，頁56。

[27] 詳見榮格（Carl G. Jung）著，龔卓軍譯《人及其象徵》，台北：立緒文化，1999年5月，頁224-230。

[28]《神話》，頁213。

[29] 收錄於簡媜《胭脂盆地》，台北：洪範，1994年10月，頁193-211。

[30] 《女兒紅》，頁12-35。

[31] 同註2，頁33。

[32] 簡媜《月娘照眠床》，台北：洪範，1987年2月，頁203-208。

[33] 簡媜《夢遊書》，台北：大雁書店，1991年6月，頁46-51。

[34] 康來新〈瑪瑙盛盤果——評簡媜著《只緣身在此山中》〉《聯合文學》第2卷7期，1986年5月，頁186。

[35] 同註27，頁52-55。

[36] 同註27，頁56-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