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你在哪裡?

--幾米《地下鐵》的找尋遊戲

 

謝鴻文

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博士生

 

刊於200466日國語日報兒童文學版

 

幾米《地下鐵》究竟算「成人繪本」或「兒童繪本」,我們不妨先把文本分析過後,解答也呼之欲出了。

這本書卷頭題獻給詩人,詩人所指的是1996年諾貝爾獎得主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W. Szymborska),以及奧地利詩人里爾克(R. M. Rilke),他們的詩都給了幾米創作靈感。《地下鐵》前頭引用辛波絲卡〈我們何其幸運〉詩句:「我們何其幸運/無法確知/自己生活在什麼樣的世界。」將目光定著在當下世界,尋常生活裡的盲昧,因為不可預知未來,所以敏感的詩人與幾米,才能時時保有對面臨事件的驚喜。誠如辛波絲卡另一首詩〈巨大的數目〉所言:「地球上住著四十億人,/但是我的想像依然故我。/它和巨大的數目格格不入。/個人質素仍是其動力。」故我的、卓越的想像,向來都是幾米作品裡的特徵,他喜歡在一個看似普通的畫面中,添加補綴一些奇幻的元素,召喚出一股魔法般蠱惑人的氣息。

《地下鐵》尾聲則是引用了里爾克的〈盲女〉,這首詩契合《地下鐵》主人翁失明的女孩的經歷,表現出一個盲女勇敢面對生活,體驗生活的細緻心理,平靜喜悅中卻又透著幾許孤寂的況味。里爾克向來被劃歸為象徵主義,他的美學理想是往內心深處走進挖掘後,還要回返到「世界的內在空間」(weltinneraum),在追尋美的路途上,里爾克認為美給人的驚悚效果,像大自然一樣神秘,所以他說藝術品「一旦產生出來,就像大自然一樣,與人相對而存在」。藝術恆在,與其相遇,說悸動或許比驚悚更貼切吧。幾米《地下鐵》沒有驚悚效果,卻具有深邃神秘感,雖以城市景觀為主架構,但又頻頻讓城市中消逝的自然浮現與隱藏,這種找尋期盼的情緒從神秘顫動,到最後的清晰,拓展出閱讀過程中的甜美遐思。

雖然是明確題贈給詩人的作品,但《地下鐵》又流露濃濃的父愛,在「獻給詩人」頁後,幾米摹擬了自己女兒趴睡的可愛模樣,那個盲女孩也似女兒的翻版,則「詩人」對幾米而言,或許不僅是寫詩的人,更是讓生命賦予色彩的魔法師。那麼,成為詩人便是幾米給自己的期許了。做為一個差點因病提早離世的父親,他內心裡一定滿是不安與祈祝,不安於自己能不能一直呵護著孩子,遂要永無止息地祈祝著上蒼憐祐給女兒絢彩的生命。

於是《地下鐵》英文譯名為「Sound of Colors」,而非「Subway」,就有其道理可尋。對一個失明的女孩而言,黑暗世界中,視覺現實的時空及一切自然存在物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幾米逆向操作,猶如打翻調色盤,刻意讓圖像繽紛燦爛起來,似萬花筒瑰麗幻化,恣意編織想像,讓聲音律動契合的顏色都彷彿不再是抽象,「我走出地下鐵,陽光溫暖地撒下,葉子掉落的聲音,有一種緩慢而愉快的節奏,聽說這裡藏著一片金葉子。」乍看之下,女孩的寂寞孤絕感受來自於她的視障,所以她「從小夢想養一隻會說話的小魚,我們將一起潛入海底,輕聲交換秘密。」幻想無邊境,女孩不止擁有了分享心事的小魚,更有鯨魚的背可以安憩仰望藍天。浮動如雲的生命隨著地下鐵的出出入入,寂寞好像也漸漸找到出口,才能勇敢地宣示:「我在這個城市裡,常常受傷。幸好我復原得很快。」

非線性敘事,意象與心象跳接不已,不知又經過幾日,又見窗外已是薄暮昏黃,在圖書館裡,女孩喃喃:「誰願意為我在黃昏的窗邊唸一首詩。」想要用詩療養性靈,但詩人始終沒有出現,可是女孩並未因此洩氣消沉。「昨日的悲傷,我已遺忘。」唯有遺忘,才有希望,「然而,會有人在地下鐵的出口等我嗎?」那個被尋找等待出現的人就是詩人吧?當女孩冀望「他會為我撐傘,緊握著我的手,告訴我星星的方向,陪我走一段路。」但幾米卻安排了一隻企鵝在出口等待,雪落紛紛,幽默中又透著一絲淒美感傷;再下一頁,說過自己「復原得很快」的女孩,喟道:「生命如此難測,我們來唱歌吧!我們來跳舞吧!」則所有的尋覓都將告落幕,懷抱著玫瑰的祝福,停佇在玻璃彩繪如伊甸園象徵的華麗靜美世界,詩人來不來都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心中的光明希望不曾凋謝。我們在文本裡發現了玫瑰,而根據戴維方坦納(David Fontana)《象徵的名詞》也看到這樣的說法:「在基督教象徵體系中,紅玫瑰既象徵聖母……同時,玫瑰還代表著秘密……共濟會的象徵標誌是三朵玫瑰花,代表光明、愛情與生命。」除了愛情,光明與生命在《地下鐵》是存在的命題。

盲女孩在等待中咀嚼生命哲理,《地下鐵》因此也有幾分貝克特(Samuel Beckett)劇作《等待果陀》的況味。詩人若是果陀,存在與否?來或不來?生命的舞蹈還要繼續下去,女孩終會明白,作者幾米更是了然於胸,只不過他還是不經意或有心透露了答案:那詩人,或者說那一直眷顧著女孩的守護天使,在文本裡出現過一次,藏匿在地下鐵的月台樑柱間,他的隱身匿跡,只在冥冥之中指引迷津,無非是想讓每個個體生命的旋律,更自由多彩吧!

而這位神秘的詩人,你找到了嗎?《地下鐵》瑰麗的構圖底下,蘊藏著兒童文學的遊戲精神;但不可否認,幾米運用詩化文句代替結構完整的敘事,又可能讓兒童不是那麼容易進入狀況。《地下鐵》,或者說幾米所有的作品,其實都呈現了這種界域模糊的擺盪狀態,要去論辯它歸屬成人文學抑或兒童文學,恐怕難有定論,也許讀者最直接的接受反應,比評論者嚴苛的審美觀點,可能會更接近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