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象詩的「語言」意義

          ——以詹冰〈山路上的螞蟻〉為例

 

謝鴻文

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博士生

 

                       刊於2004523日國語日報兒童文學版

 

        圖象詩,又叫視覺詩。這類型的詩創作,以文字堆疊排出符合相關題旨的圖樣,充滿實驗,也充分顯現遊戲心態。

        圖象詩的結構,是既有詩(文學),又有圖(美術)的複合體,因此可以說它適用文字來詮釋圖象,也是用圖象來表現詩意,具有雙重趣味。閱讀,當然就有雙重的「語言」意義了。

        曾以童詩集《太陽.蝴蝶.花》入選台灣兒童文學一百的詩人詹冰(1921-2004),〈山路上的螞蟻〉是他的圖象詩名作之一,這首詩的結構形式很簡單,分成三段,每段各三行,一三行都只是「螞蟻」的疊詞,然後在第二句中夾一句名詞,分別是「蝗蟲的大腿」、「蜻蜓的眼睛」、「蝴蝶的翅膀」形容昆蟲屍體分解的部分。三段合併,整合觀之,我們不難想像如題,這首詩僅是述說有一群螞蟻正在搬運食物這一件事而已。這是它初步的語言意義,但在語法結構上,詹冰省略了所有動詞,「螞蟻」之後省略動詞,旋即接以另一組名詞,雖突兀,卻因為以圖像呈現,又顯得別出心裁,能夠理解了。

       「螞蟻」一詞中的「螞」、「蟻」都屬形聲字,就文字符號來看,連外形、筆劃都相似,聚合在一起密密麻麻的景象,確實很像一群螞蟻匯集。

        而我們對螞蟻這種昆蟲的理解,不外乎是團結合作,因此詹冰的圖象排列也成理。初次看到這首詩,相信都會直覺體會出詩意。

英國哲學家羅素(Rossu)認為:「凡字皆有意義,簡單地說是它們代表它們以外的某事項的符號。」依羅素的看法印證前面的分析,我們可以這麼說:「螞蟻」的文字意義,不止是代表一種昆蟲,也是「勤勞、團結」指涉的符號了。看到這個符號,我們很自然地聯想其隱喻。

        而和羅素交情匪淺的維根斯坦(Wittgenstein)的「語言圖象說」(Picture theory of language)提到:「要斷定一幅圖象的真和假,必須要跟實在加以比較,看看圖象中的要素(elements)跟實在中的事物是否一一對應。要是一一對應的話,這幅圖象就是真的,否則它就是假的。」維根斯坦說:「一幅圖象就是一宗事實(fact)。」如此說來,〈山路上的螞蟻〉圖象肯定是真的,絕非作者創意揮灑亂編。從這個意義來說,圖象詩的內涵形式是寫實的,無法像孟克表現主義的變形,也無法像達利超現實主義的荒謬拼貼,圖象詩要像照相機忠實反映表意的圖象,只不過它使用的紀錄工具不是相機,是文字,是文學的語言;再用漢字的象形特質,組合設計表現圖象語言。

        因此,圖象詩的表現,若巧心不足,文字很容易就變成要迎合圖而刻意扭曲配置;一般說來,倘若是這種情形創作出來的圖象詩,通常也無法兼顧詩的意趣,例如許多傘形、山形的童詩一再被創作,已經是窮途末路不可觀了。

藝術的跨介合作很平常,但是圖象詩這類以詩和圖象結合的例子,在東西詩史上畢竟還是少數,可見它不易為之。康丁斯基(Kandinsky)在其著作《藝術的精神性》討論梅特林克擅長以神秘象徵的藝術手法處理氣氛,因而說到:「字是一個內在的聲音。」這個比喻很有趣,也許對文學創作者而言,敏銳地察覺每一個字含藏的音響,接受反應寫出來的語句,就是文學迷人之處。我們要創作圖象詩之前,有幾人感受過字的內在聲音會是贊成或反對呢?

        圖象詩引發的反應,通常先是生理感官視覺的,繼而催促心理作用,思考文字聯鎖的意義。它不同於畫有形有色,它只有形;儘管如此,康丁斯基也說得很明白,他認為藝術家表現形時:「形的和諧必須建立於心靈的需要上。此即,內在需要的原則。」康丁斯基所謂「內在需要的原則」,假使是創作者曾經經驗過的視覺震撼或感動而內化的深刻印象,一旦文字無法表達的時候,選擇圖象傳達就是最符合「內在需要的原則」了。

        維根斯坦的「圖式關係」(pictorial relationship)一再強調圖象元素和外界現實的一致對應,「我們只要看到圖象就知道它所描寫的情況。」〈山路上的螞蟻〉如果僅以文字形容螞蟻搬食物此一事實,「螞蟻/搬蝗蟲的大腿」這樣的句子是很薄弱無力的,經由圖象強化語言,反倒生動起來,所以〈山路上的螞蟻〉就實驗成功。

維根斯坦承認圖式多樣性,但他在各種形式的圖式中最關心的還是語言。他說:「語言是現實的圖式。」另一方面,他又說每一個圖式的形式都是邏輯的形式,他的意思是:「圖式的本質特徵是其邏輯特徵。」換言之,語言的邏輯特徵,其符號意義是既定不可更改的,才能和被聯結描繪的對象相一致。按照維根斯坦的想法,圖象詩真是不容易也不要輕易嘗試,否則文字的語言意義和圖象的語言意義不能聯結,那就畫虎不成反類犬了。

 


 

 

後記:325日,前輩詩人詹冰悄悄地過世,直到4月初才聽人提起。這位去年11月或真理大學頒贈台灣文學家牛津獎的前輩詩人之死,竟然一點新聞消息都沒有,同時間成人文學界的小說家袁哲生自殺,媒體大幅報導,加上各種悼念文充斥,老詩人就顯得寂寥許多。真理大學的贈獎辭裡提到:「詹冰先生是台灣現代主義的先驅者之一。熱愛人生,追求美,體驗愛的詩人。……他又是一位典型的知性、視覺性、實驗性、隱逸型詩人。與人無爭、與世無爭。他的詩風保持簡樸與清純,風格如人格。」因為隱逸、因為無爭,也許老詩人也希望安安靜靜地別世吧!老詩人已離開,但詩會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