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育陶〈在狂喜和哀傷交錯的十字路口〉析論

 

吳靜慈  

台灣佛光 大學文學系碩士

 

呂育陶,一九六九年生於檳城,祖籍廣東順德。美國康貝爾大學電腦系畢業,現任系統分析師。他的詩作意象繁富想像無窮,曾連獲第六、第七和第八屆「全國大專文學獎」新詩組首獎,與《星洲日報》主辦的第二屆「花蹤文學獎」新詩組佳作及台灣《中國時報》文學獎。在同輩詩人中,呂育陶可說是傲視群倫。作品多刊於《星洲日報》、《蕉風》及《椰子屋》。詩人著有詩集《在我萬能的想像王國》,這首〈在狂喜和哀傷交錯的十字路口〉也曾收錄於陳大為、鍾怡雯主編之《赤道形聲:馬華文學讀本Ⅰ》。

「現實中的呂育陶有著小男人的市儈,近婚男人的失衡,彷彿一切都將在明天失去,非今天用盡不可。是不是正因為他徹底了解現實和虛擬,才寫得出如此精彩的詩篇?」這是生於吉隆坡的詩人若鵬對呂育陶的看法。從呂育陶〈在狂喜和哀傷交錯的十字路口〉這首詩中,似乎就應了若鵬的話,他像是看透了現實,而以嘲諷的口氣,來表現出自己對於人生中,婚姻與死亡的不同看法,不僅嘲諷現實,也譏笑人生。

在人的一生中,每個人都有許多該走的路,與一生中將必踏上的道路。呂育陶將人生中的葬禮與婚禮,當成是人們生命中狂喜與哀傷的日子。而這兩條悲歡交錯的十字路口,亦可說是在人生道路中,所面臨的狂喜與哀傷的心境轉折,他以逗趣的筆法、諷刺的口吻,呈現出在現實生活中,被人們所認為該狂喜與哀傷的景象的虛假,而表現出在人生中可笑的狂喜與哀傷之日。

 

從朋友的葬禮回來

我趕赴另一個朋友的婚禮

 

    呂育陶這首詩分為三段,第一段僅兩行,一開始就帶出面臨狂喜與哀傷的可笑場面,讓整首立即呈現出諷刺性的意味!人在生命之中常會有許多令人高興與哀傷的事,而在生命中最令人哀傷之事,莫過於與所認識的朋友、所親愛的人,生離死別;相對而言,在生命中如果能與從不認識的人,到相識熟稔,甚至能結為連褵,這也可說是人生莫大的喜事,若是能參與這樣的喜事,亦是值得令人狂喜。然而作者以一個人在同一天中,參與、體會了人生中的這兩件大事,其心境中狂喜與哀傷的交錯、複雜,為人類在現實的生命活動中,帶來了一個可笑的預告,更呈現了對人間事的嘲諷。

 

狂歡日的葬禮

來賓每人抓起一把

寄託無限祝福的土壤

向死者航往永生的輪船

撒去。金屬主義的喇叭

沿途吹送死者喜愛的樂章

 

葬禮就一般人而言是一場哀悼者的聚會,是一群充滿哀傷的人在為朋友的最後一次送行,但在「狂歡日的葬禮」這句話中,似乎打破了所有哀傷的可能性,葬禮可以是一場為死者送行的派對,一切舉動都是一種慶祝的活動,而非為而哀悼死者的離去。「祝福的土壤」與「航向永生的輪船」,都象徵著「喜悅」,就連冰冷無情的金屬喇叭都吹送著死者喜愛的樂章。以歡樂的心情來看待葬禮的一切,似乎是帶著參加婚禮的喜悅,來參觀各種的儀式,然而這樣的情景描述是如此的詭譎可笑,但對死者而言,這場葬禮又好像真的是個狂歡之日,是一群死者一生中所認識的親朋好友,以各種儀式,來為他表演的最後一場可笑鬧劇。

 

「其實,死亡並非世俗所記載的

那麼寒冷。生命無非是蠟筆

在無盡書寫與塗鴉的消耗中我們逾加

短促,不停向永恆逼近」

他身躺棺木向我說話

「所以我們應該瑰麗如這玫瑰?」

我手指攜來的花束,手提電話不識趣地鳴叫

他閉目微笑不語彷彿這問題

愚蠢如今天鮮艷的花束

 

    在看完一場狂歡的儀式後,作者藉由死者的話,發表了自己對生命的看法。「死亡」並非如世俗所認為的「寒冷」,一群親友、嘉賓,為死者將邁向永生之路,而一起前來送行,這是如何的令人愉悅、如何的熱鬧,怎會令人感到寒冷呢?又以蠟筆代表了人的生命,同樣是不斷的消耗,以比喻生命的逍逝,為何以蠟筆代表,而不以蠟燭代表呢?我想他所著重的是在「書寫」與「塗鴨」的部分吧!人生中能夠永存的,莫過於留名千古,能夠留名就看人是如何的書寫自我的人生,如何將你一手創造的人生,被記錄了永久留名。

接著作者又提出人生是否應「瑰麗如玫瑰」的世俗觀念來反問。玫瑰是在綻放出美麗的花朵後,便逐漸的凋零。如果人生只是在當下炫麗一時,而日後卻腐朽殆盡,不留一物,人生就猶如白過一朝。然而世俗卻多是以當下為主,不求永恆,這樣的觀念對走過一生,有所感悟的死者,已經成為一種明顯如「鮮艷花束」的愚蠢問題。在這一段中,作者擺脫了世俗對生命與死亡的觀念,以死人與活人的對話,嘲諷了人們對死亡與生命的無知。

至此是詩文第二段的結束,以描述葬禮為表。一場喪葬儀式處處呈現出歡樂、喜悅的象徵,與我們印象中的葬禮有著強烈的對比,作者更以逗趣的筆法,將原本悲傷的行為動作反諷為是愉悅的祝福,展現了作者嘲諷人生的寫作手法。

 

我們經過妓院、郵政局、銀行、工廠

到達墳場。送行的人都領回兩顆糖果

「我只是無意間折斷的那支筆罷了」

他的聲音最後從泥土透出來。

我口含檸檬味的糖果盤算

如何處理屢次被生活退稿的詩句和藍圖

 

    在葬禮的最後,送行的人都領回了兩顆糖,一般領糖果是參加婚宴後才有的情況,而作者卻將這種情形放置於葬禮之後,可知作者是刻意以婚禮所呈現之心情,來比喻葬禮的心境。然在領完糖果,又聽到死者從泥土下傳出「我只是無意間折斷的那支筆罷了」的話,這似乎表現出作者對一個生命書寫,未能完整的哀傷。在對整個葬禮而言,對於生命書寫的缺憾,似乎是作者一直無法跳脫的哀傷。

   「檸檬味的糖果」是酸酸甜甜的,如酸甜的人生;而「詩句」與「藍圖」,恰如為生命所書寫夢想與計劃,但這些為生命所書寫的理想,卻常被「生活」所退稿。可知作者哀嘆人生中,現實生活對理想所造成的無可奈何,只能像吃檸檬糖般,將一切酸甜吞入肚中。

 

於是我趕赴朋友的婚禮

他們齊齊步入骨白的教堂

安魂的鐘聲送走廣場的鴿子

他們吃下蛇贈予的蘋果

交換戒子、接吻

 

    婚姻是生命中的另一件大事,相對於葬禮而言,它可說是另一個「生命」的開端,可能是生命的預告。然而在這裡,作者以「骨白」形容教堂,又有「安魂的鐘聲」,讓教堂感覺陰暗如墳場,而朋友所歩入的是他的墳墓。鐘聲將象徵純潔的鴿子送走了,留下的是撒旦化身而成的蛇,贈予他們的禁果。以亞當、夏娃的故事,比喻了婚姻中的結合,不再是為了純潔的愛,而是為了慾望。創作生命的偉大結合,成為是一種慾望的行為,並被認為是生命最令人悲哀的一件事,使婚禮成為一場為新人哀悼的宴會,一切純真將在此被葬送。

 

無可挽回的雨天我匆匆

趕赴朋友的婚禮

神父剛好用唸過禱告詞玫瑰經的嘴詢問

「你願意嗎?」

「我願意。」

彷彿把陳年的諾言

密封投入時日的汪洋

歌樂冉冉湮滅

空氣中只剩下鋼釘與鐵槌深長的敲打聲

我。願。意。

 

說婚禮是在一個「無可挽回的雨天」,以哀悼婚姻對於生命中的純淨,所造成的無可挽回的哀痛。神父每天禱告的嘴,在詢問過「你願意嗎?」之後,彷彿將愛情的純真諾言,轉化成規格化的答應。似乎所有的諾言都已沈入大海,一切都與歌樂一起湮滅。「空氣中只剩下鋼釘與鐵槌深長的敲打聲」是一種類似釘棺木的聲音,又以「我。願。意」來象徵這個聲音,乃是以葬禮的情形比喻婚禮的心境,與前面葬禮後領取糖果相呼應!

在詩文第三段的一開始,作者將原本葬禮狂歡的心情,以「我只是無意間折斷的那支筆罷了」立刻將心情轉變為悲傷,但在還不及想為何悲傷時已必須趕赴婚禮,在此作者加強了第二段與第三段中兩種心境的對比,以心境交錯的混亂,表現出面對人生的矛盾心情。

    在整首詩中,作者運用了「反諷」的手法,將狂喜與哀傷的心情放錯了場合,但在這場合中又似乎恰如作者所言的令人狂歡,與令人哀傷。這或許是為了調適自我,面對人生中不同情感,而同時出現的心情。然這樣的將葬禮與婚禮的心情交錯呈現後,似乎更讓人感受到現實社會的可笑。一切的悲歡都是假象,現實的可笑與人們的無知、人生的無奈與對生命的哀嘆,惟有笑看人生,才能跳脫一切悲歡離合,而不受心情交錯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