髮與性別認同

—〈柏拉圖之髮〉與〈薇薇的頭髮〉的分析與比較

 

王蕙萱

灣佛光大學文學 系 碩士生

 

《中文摘要》

在現今台灣父權文化的意識型態壓制下,女性身體被社會主流論述所建構,造成女性與自身疏離,而頭髮作為女性身體的一部份,也同樣的受到了性別意識型態的宰制。「長髮」不但是女性形象的重要表徵,也是性別認同的指標。

因此,本文選擇了邱妙津與陳雪這兩位擅於書寫女性同性情慾的作家,分析她們以頭髮作為寫作主題的兩篇小說〈柏拉圖之髮〉及〈薇薇的頭髮〉;觀察她們是如何在小說中處理頭髮與性別認同的議題,探討「選邊站」的性別認同到底是不是必要且唯一的出路。此外,本文也欲順著文本的脈絡,爬梳女性頭髮與情慾之間的糾葛關係,並希望透過兩篇小說的比較,發現不同的抵抗策略及面向。

 

關鍵字:主體性 性別認同 情慾


 

壹、前言

在以往對於邱妙津與陳雪兩位作家所做的小說研究中,邱妙津的書寫通常被當作是「T文本」,她筆下的女主角甚至不被看成是女性,而是一個「男性化」的個體,因此無法認同女性這個性別[1];陳雪的小說則被看作是在T/婆關係中被隱蔽的婆的在場[2];兩位作者的書寫雖被解讀成不同主體位置的發聲,卻在〈柏拉圖之髮〉及〈薇薇的頭髮〉中不約而同的選擇頭髮為寫作題材。頭髮是一個象徵、規範及困擾性別認同的符號,長/短髮的對立及其象徵的性別對立結構皆精微體現在女異性戀及女同性戀的認同形構中。〈柏拉圖之髮〉中的敘事者,本來是屬於社會性別常模中的「女性」,蓄著一頭長髮,卻甚少意識到自身所表徵的性別。然而在她和阻街女郎寒寒訂立合約並被剪去長髮之後,她開始對自己的身份認同產生質疑,因為她無法在兩極化的性別分野間找尋到「正常」且「合理」的位置以安插自身。〈薇薇的頭髮〉中的主角薇薇看似為女性刻板形象的再現,蓄著柔亮長髮並與男人交往,不但外表具有「女性化」的特質,性傾向也是標準的「異性戀女性」;然而,性別屬性明顯為女性的薇薇,卻對留了多年的長髮不滿,甚至覺得自己不過是個戴假髮的男孩。如果薇薇認為她的性別認同其實是男性,之前種種理所當然的推論似乎都應該重新被審視。

部分當代的性別論述將性(sex)與性別(gender)做了區分,性別是被社會文化建構的,性則是生理的、肉體的、真實的、有本質的;但這樣的區分卻假設了在結構上與生俱來不同的男女身體,而讓性別內容得以及再度被建構(Harding,200064);因此,芭特勒(Judith Butler)的表演理論便把性、性別及性傾向(sexuality)視為一種扮演或重複性的儀式,行為和論述的重複表演並非是性、性別或性傾向所展現的特色,而是建構這三者的始作俑者(Garcia,19993)。對芭特勒而言,認同總是一種使存在意義化的展現,而其總是在「強迫重複的軌道」之內進行(Clough,1997275)。心靈本身就是認同藉著重複表演所產生的效果,而非原因;性別並沒有一個本質,性別是以為這種本質存在的錯覺產生的過程(Garcia,19995)。本文欲以此角度切入,分析〈柏拉圖之髮〉與〈薇薇的頭髮〉中的頭髮論述與性、性別或性傾向之間的關係,觀察小說主角如何在非男即女的兩性框架下進行性別認同,並由此探討性別認同甚或性傾向是否能由個體扮演獲得。

此外,本文試圖梳理兩篇小說中,種種關於頭髮的論述對女性身體的規訓及控制,並期待藉由分析比較兩個文本的過程,將女性長髮、男性短髮之符號意涵的二元對立邏輯加以拆解,使女性自長髮神話的桎梧中解放出來,從而建構多元異質,而非單一整合的女性主體性。

貳、〈柏拉圖之髮〉中的髮、情慾與性別扮演[3]

「你的頭髮比我更長的多!」我習慣性地用左手撫弄她眉上的瀏海,枕在她投下的右手掌面在她柔嫩的長髮下來回滑動。

「可是你是男人啊!」她眨動眼睛,露出抗議的表情。

「男人就不能留長頭髮嗎?」我也跟著抗議起來。

「不行,男人就是不准。」

「長髮很美啊,難道你不愛你自己的長髮?」

「你如果也有長髮,就會變得不愛我的長髮了。而且到時後又會有別的愛長髮的人愛上你,那麼不如我現在把我的長髮剪掉,讓我來當那個愛上你的長髮的人,好不好?」她的眼睛僵直地瞪著我,聲音起伏顫抖著,弱得幾乎要聽到嘶裂的哭聲。但這種時候她又總會出現很拙劣的逞強,以補償她那太明顯的軟弱。

「不要,不要剪掉你的長髮,你是女人哪!而且我已經習慣你有長髮的美麗,對它的依戀誓我心裡一塊肥沃的幸福土壤,要我割掉這種依戀太痛苦了!」(邱妙津,1991127128

〈柏拉圖之髮〉的開端,是敘事者與一個名為寒寒的女子為了蓄長髮的問題起爭執,寒寒認為男人一定得留短髮,因為長髮是用來被珍愛的,代表女人在情愛關係中應屬於被愛的一方,敘事者本來不甚認同寒寒的看法,卻在寒寒以剪短髮作為要脅時情願放棄自己的長髮,以求在短髮的位置上戀慕對方(女人)的長髮。這段關於頭髮的對話隱含著異性戀父權的思考邏輯,如果有長髮的人不會愛上另一個有長髮的人,以此推論,有著相同身體器官構造的人也不會愛上彼此;換言之,寒寒與敘事者的性徵相同,兩人之間便不可能有愛慾產生。然而,隨著故事的開展,這種觀點也逐漸被本來服從於其下的敘事者及寒寒兩人所推翻。

敘事者是一個女性愛情小說作家,在老闆出錢要她買人來寫「實驗愛情」小說的情況下,與阻街女郎寒寒簽下半年合約以「模擬愛情的男人經驗」(頁132)。敘事者選擇寒寒是因為她在一群如同活化石的女人之中特別突出,「她似乎不安於標定在一特定上」(頁131),相對於其他阻街女根深蒂固,比一般女人更「女性化」的女人的「化石」性(丁乃非、劉人鵬,19997),寒寒具有的特質無法被歸類,無法輕易在性別座標上設定她的位置。

然而,既然要模擬男人的經驗,敘事者必須照寒寒所說的「像個男人」,寒寒透過修剪敘事者的頭髮來形塑出她心中理想的男人樣貌,敘事者卻在過程中覺得自己的存在被寒寒遺忘,那個「存在」便是她過往三十六年以來的身份認同,不過此時敘事者認為自己只是為了敬業才扮演男性角色,並未真正感受到她與非男即女的性別認同扞格不入,仍與寒寒過著親密卻無性關係的同居生活。

終於,敘事者與寒寒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共浴,當她強烈的感覺到自己受寒寒的裸體吸引並產生生理反應時,她才明白「這個女孩的身體和感情對我產生意義」(頁139),並經歷了「從未經驗過的均勻和平衡」(頁139)的感受。之後,敘事者意識到自己與寒寒是同一性別,並發現自己渴求寒寒身心的慾望已經脫離她所認知的常軌,進入了她無法想像的曖昧地帶,這個曖昧地帶被排除在二元的性別認同之外,使她感到驚悸且無所適從。

我一向不在意性別的差異,更少注意自己的男性或女性化,我和別人在我眼裡一律都是「人」一個種類。至於人與人相遇,戀愛、上床、結婚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事,我也是如此。但如今我才發現,這「自然而然」底下埋藏著多少令我難堪的禁忌。

……這麼順暢像溜滑梯般與人的關係,竟然就在這一瞬間衝出溜滑梯。(邱妙津,1991140

所謂的一個種類的「人」,並不表示沒有任何性別的分別,而是這種性別的劃分是「自然而然」的定律,不需加以解釋或思考,遑論質疑或違反。所謂的「人與人相遇」直到結婚,指的皆是異性戀秩序中理所當然的規則,這種以自然為名進行的壓迫使其他的性傾向或性別可能皆成為「禁忌」。因此,當寒寒對敘事者性挑逗時,敘事者總是置之不理,因她「擺脫不了哪塊積木和哪塊積木要如何嵌合的一套秩序」(頁137),認為同性做愛會被詛咒。不過,敘事者雖認為自己是女性,與寒寒相較時,寒寒體內卻更具有「女性柔弱之美的力量」(頁141),將她身體內的「陽剛分子」(頁141)喚醒並聚集起來,這些感受無法從貧瘠的性別分類中獲得解釋。

「詛咒」無法遏止敘事者與寒寒之間流竄的愛慾,敘事者對寒寒身體的渴求日益強烈,身份認同也徹底粉碎,「找不到自己在男性和女性座標中的位置」(頁146)。一晚寒寒因被嫖客欺凌而負傷回家,敘事者替寒寒清洗、敷藥,最後在愛憐、自責及渴望等多重交織的情緒下與寒寒發生關係。過程中,寒寒對敘事者哭喊:「為何你不是男人……」(頁147),並緊咬敘事者的肩膀使她痛暈過去。寒寒藉著召喚[4]將敘事者建構為性別不正確因而無法與之相愛,同時將自身建構成性別認同正常的「女性」,她的性別屬性是無庸置疑的,有問題的是敘事者。敘事者雖打扮成男人[5],性傾向也與異性戀男人一樣,卻終究不屬於男性這個性別。至此,敘事者扮演的性別角色徹底被否定,之後,敘事者與寒寒分手並留起長髮,但她想念或跟蹤寒寒時,彷彿具有魔力的長髮皆會產生反應。

想到這些,我的長髮也簌簌的撒動起來。牆上的青苔在墨藍天色的天幕影下,蜘蛛狀蔓延開。我攏緊我的髮根,擔心它受到青苔的感染又發作起來。(邱妙津,1991129

「她」一衝出小巷,我趕緊將我那一頭及腰的濃密長髮抓到前面,用左手將全部的髮根握在手掌裡,怕它們要隨著「她」一根根飛追過去。

第一次我在MW街交叉口,也是我的髮先發現「她」的,當我的眼一正對「她」的瞬間,千百根髮絲同時從我被上繞出,向前飛射,彷彿一把細密的黑色箭簇。我的頭幾乎要被整個拖走,疼痛的哀嚎,身體也向前踉蹌了兩步,路人都驚奇的圍過來。我心底湧上一陣狂喜,我知道發生什麼事:我終於找到她了。(邱妙津,1991135136

當敘事者尋找寒寒時,長髮竟能先一步的「感應」到她的慾望對象,如同異性戀男人看到欲求的女體時陽具勃起,敘事者的長髮也會不受控制的豎起。然而,敘事者的長髮豎起卻比異性戀男人的生理反應複雜得多,是痛苦、悔恨、愛戀、興奮等種種糾結心態交雜錯綜之下發生的變異。敘事者與寒寒同居時,曾爭奪過房間內的色彩配置權,最後寒寒偏愛的紫色佔據了鋪在地上當床的毛毯及四面牆,敘事者鐘情的黑色則只漆上房間的門。而當敘事者躺在紫色毛毯上時,寒寒的面容表情及她與寒寒那段關於頭髮的對話便會塞滿她的腦袋,「爭先恐後攀著我分秒長長的髮絲爬出來」(頁128)。這段描寫可解讀成一種隱喻,敘事者想緊守著最後的防線「門」,不敢面對自己的情慾,但她對寒寒的愛戀就像寒寒最愛的紫色,攻城掠地填滿整個房間直至將她淹沒覆蓋,如同被截斷的髮絲,雖遭受壓抑仍可能隨時暴長、溢洩出來。敘事者的身份認同並不能直接了當的經由頭髮長短而被歸類成與其相對應的性別,她的髮是她真實生命中的一部份,而不是被異化的客體。相對於異性戀男人,她沒有陽具,但有一頭長髮;長髮不僅象徵了她的慾望,也是她慾望的對象(寒寒的長髮)。然而,小說最後卻以敘事者剪去了自己的長髮收場。結尾的敘事場景在一間酒吧,敘事者發現寒寒,「帽子裡紮著的髮騷動起來,把帽子撐得鼓鼓的」(頁148)。

我跟著「她」走進女盥洗室,拿出剪刀,在「她」還來不及尖叫之前,卡嚓卡嚓,將長髮大塊截斷。斷落的髮飛過去纏繞住「她」,竟然揪落「她」的假長髮。我從兩壁鏡子裡看到一個禿頭的男人,分不清楚誰是誰。(邱妙津,1991148

敘事者將象徵慾望的頭髮截斷,斷裂的髮卻彷彿自有生命意志,再度飛去糾纏束縛寒寒,卻揪落了寒寒的長髮;敘事者在斬斷慾望的同時,竟發現她所慾望的長髮是假的。在敘事者與寒寒分手後,敘事者蓄養日漸變長的頭髮,寒寒反而不再保留女性化的長髮。最後敘事者在鏡子中只看到一個禿頭的男人。這個禿頭男人的影像有多種解讀方式,丁乃非、劉人鵬在〈罔兩問景(II):鱷魚皮、拉子餡 半人半馬邱妙津〉中提出了以下的閱讀可能:

難道這個圖像是隱指她們之間(她們的關係之間)的那道全世界的男人的牆?(「我和他之間有一堵石壁,是全世界的男人」頁144)抑或是,那是隱指一種已經被排除了開顯可能的T的男性,以致於唯有想像或幻覺?一種如同驚鴻一瞥游動於M街上超級女性化的妓女—婆活化石?又或者,也許可以讀成,所慾望的長髮(女性氣質)從阻街女郎—婆移轉到了敘事者T,而敘事者T的長髮,又報復性的回去纏住曾經是長髮而今假髮的婆,這就強調了,婆與T的慾望與位置,無法用主流標準形式的女性化或男性化意義(長髮/短髮)來固著標誌。至少在這個故事裡,所愛與所失落的長髮,都無法這樣再現。(丁乃非、劉人鵬,199911

敘事者的長髮與寒寒的假髮離開了各自的身體,鏡面映照出一個禿頭男人的形象,象徵兩人皆無法在異性戀性別角色中找到相應的位置。敘事者與寒寒交往時雖剪了短髮,扮演男性角色並愛上寒寒,卻始終無法徹底認同男性這個性別,最後以長髮的姿態愛著另一個女性;而寒寒的長髮看似與她的女性氣質相符,但她並非社會強制的性別所認可的異性戀女性,與敘事者分手後的長髮則是假髮所偽裝出來的效果。兩人的長髮無法被解釋成女性化的表徵,也無法作為性別認同的證據。邱妙津在小說中翻轉了女性長髮所代表的符號意義,使長髮不再是異性戀男性慾望的客體,而是一種主體慾望的象徵,與其真實的生命經驗相連結。

參、〈薇薇的頭髮〉中的髮與女性主體性

她長髮過腰,緞子似的又柔又亮披在身上襯得她皮膚更白誰見了都說美,她知道自己美,可她討厭留長髮,討厭每天要洗梳吹整得花上一個鐘頭來弄頭髮,還有那種象徵,她已經懂得長髮飄飄是男人心目中女性美的典型,其實男女老少誰見了她的頭髮都忍不住要身手上來摸一下,讚美兩聲,好像頭髮不是她身體的一部份而是街上買來的新衣服似的,任人撫摸玩弄,頂著這樣一頭所謂的「秀髮」,人家對你就有一種刻板的想像。(陳雪,2003112

薇薇擁有一頭柔順黑亮的長髮,她卻深惡痛絕這個贏得眾人讚賞的身體部位;她覺得她的長髮已成為一種珍奇的「東西」(如新衣服),而非身體的一部份。她和自己的長髮疏離,這頭長髮對眾人及她自己而言,都成了客體。而同時,薇薇也不喜歡長髮所隱含的女性意涵(「又乖又柔順的女孩」(頁114)),更不希望因此成為男性慾望的對象,她甚至認為自己的性別是男性,只不過被長髮偽裝成女性[6]

然而,薇薇的長髮不僅使她不乏男人追求[7],也使她受到女性同儕的羨慕[8]

薇薇的母親更以她的長髮為榮,自薇薇小時候便將她的頭髮當成「創作品一般精心研究設計」(頁113),在她的長髮上投注相當大的心力。薇薇的長髮是她及母親獲得肯定的來源,但這種肯定並非她所想要的。長髮帶給薇薇許多不便及困擾[9],她所得到的各種讚美其實皆是壓迫她的頭髮論述,薇薇開始懷疑長髮是否已將自己取代。

……就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因為頭髮所贏得的讚賞與注目反而使她感覺到束縛,這情況隨著年齡的增長日益嚴重,彷彿將她困在其中,使她逐漸面目模糊,有時她不禁認為所有人看到她的時候其實並沒有看到她這個人,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陳雪,2003114

因為長髮太受矚目,眾人無法(或不想)看見薇薇的其他特質,只看見長髮的薇薇所呈現出的女性化形貌,薇薇的主體性為長髮所遮蔽,她因而「面目模糊」,長髮將她整個人化為異性戀男人慾望的客體,這正是她受到同性欽羨的真正原因。在主流意識型態的操控下,女性黑亮柔順的直長髮對兩性來說皆是一項可欲的目標,男性希望擁有留長髮的女性,女性則將這種男性慾望內化為自己的需求。因此不單薇薇的男友們為她的頭髮著迷,連薇薇的母親都非常寶愛薇薇的長髮,並引以為傲。這些對於長髮的關愛都讓薇薇不敢剪短髮,她害怕短髮的自己會成為一個「弄壞了的娃娃」(頁115),男朋友及所有人的目光都會棄她而去。「娃娃」是個隱喻,它本身是沒有生命的玩具,更不可能具有主體性及「發聲」,它存在的目的是供主體欣賞及玩弄,使主體得到愉悅的感受;而留著長髮的薇薇,只是父權意識型態下的一個玩物而已。

故事末了,薇薇不顧母親及男友的反對(兩者的激烈反應強調了薇薇與自己頭髮間的異化關係[10]),仍將一頭留了十幾年的長髮剪成「不到五公分的短髮」(頁117),並染成酒紅色,她終於擁有自己想要的髮型。剪完頭髮走在馬路上的她「知道自己很美」(頁117),然而這次的「知道」與之前的「知道」已大不相同,她明白自己的形象已不再是從前那種「長髮美女」,不用忍受長髮帶給她的束縛。

說真的,當設計師把她的頭髮一把一把剪下來的時候,她感到心疼又覺得快慰,這情緒多麼複雜,好像是古蹟一樣的頭髮,在她頭頂佔據十多年,她幾乎不記得自己短頭髮的樣子,好像她從來沒有年輕過似的,頭髮的生長代替了她的人生,彷彿一匹絹布記載著她的故事,而那並不是她自己的版本,而是人們口耳相傳、自行揣測的,因為太過逼真而使她身陷其中,才一轉眼竟猶如散落的傳單掉落一地,拿掉了那個故事,她還活著,她沒有被取消。(陳雪,2003118

薇薇剪短頭髮之前的人生皆為「長髮版本」,她聽從母親的話蓄養長髮,讓長髮主宰她的人生,甚至決定了她的性別及性傾向,然而那並不是她所想要的生活;當她剪掉長髮,卸除長髮所強加的「女性氣質」(乖、柔順)時,她的身體及人生才真正為自己所掌控。因而她有「革命的感覺」(頁118),她並不只是剪短頭髮,更反抗了主流意識型態對她身體的宰制,所有真正屬於她的「男性化」特質(騎單車、游泳、跑步、打電動玩具)也才會顯露出來,為他人所見。

此外,薇薇雖交過三任男友,但皆是在她的人生未正式展開之前,因此她的性傾向是處於未定的狀況,無法被單純歸類為「異性戀女性」;足見性別有多種變貌,並非二元分明的性別秩序所能規範。

肆、〈柏拉圖之髮〉與〈薇薇的頭髮〉的比較

在〈柏拉圖之髮〉中,敘事者本來留著長髮,因為合約關係而被寒寒修剪成短髮;〈薇薇的頭髮〉中的薇薇則不一樣,她經由抗爭才終於一償宿願剪了短髮。後者因剪去短髮而得以掌控自己的人生,前者卻一直在兩性間擺盪,無法為自己的性別找到定位。陳雪所鋪陳出來的反抗過程最終是以樂觀積極的結尾收場,邱妙津對異性戀體制的抗議則始終是怨忿不平的,其時空交錯的敘事手法則象徵著小說人物的複雜錯亂的心境;兩者意欲傳達的訊息或有不同,卻都再現出社會主流價值觀對於女性身體的壓迫,並翻轉了父權意識型態中女性頭髮的意義。長髮不再是女性的代表符號,就算「女性」(按照異性戀社會強制區分的性別)留有長髮,其深層意涵也並非是男性慾望的客體,而是自身慾望的象徵。以下本文將探討兩篇小說的雷同之處,試圖透過比較相似的部分,發現不同的面向。

〈柏拉圖之髮〉與〈薇薇的頭髮〉有兩個雷同之處,其一是主角頭髮的暴長。〈柏拉圖之髮〉中敘事者的頭髮暴長發生在寒寒說出「你為何不是男人」這句話,並緊咬她的肩膀使她痛暈之際。她在暈眩恍惚間發現自己的短髮忽然暴長,緊勒住寒寒的脖子。頭髮瞬間變長,象徵她無以名狀的性別被寒寒的「你為何不是男人」這句話所召喚出來,這種性別不是短髮所代表的男性,但也無法被歸類為異性戀性別標準下的女性。敘事者此時暴長出來的長髮並非女性刻板形象的再現,而是她被壓抑、得不到社會正名的慾望的展現。她的長髮之所以勒住寒寒頸項,或可解讀成對寒寒背叛的不諒解,敘事者本以為自己不會愛上女人,寒寒卻不相信她會愛上某個人[11],且認為人與人的性愛關係並沒有性別的界線[12]。然而寒寒口中的「人」終在兩人發生性關係分解成「男人」和「女人」,她的哭喊揭露出她的選擇對象仍是男人。這個舉動說明了她的背叛,敘事者的長髮因而報復性的緊勒她脖子。然而,這段描寫也可解讀為長髮象徵敘事者的慾望與性傾向,非敘事者的理性所能遏止,因此它無可避免的會去纏繞它所依戀的對象,但這種社會主流意識型態所不能見容的愛非但不會使寒寒幸福,反而會將她勒斃。

而〈薇薇的頭髮〉中薇薇頭髮暴長的情節則發生在她的夢中。這個惡夢是一個關鍵,使她堅持要將頭髮剪掉。

夜裡,薇薇的頭頂刺痛,這疼痛使她驚醒,頭髮突然暴長起來,一下子就變得非常多非常長,像魔鬼藤穿破頭頂張狂而出旋即瀰漫了整個枕頭然後覆蓋了床鋪,那些頭髮纏住床板爬行到床柱將她整個綑綁使她完全動彈不得,她失聲尖叫卻發不出聲音,張開的嘴立即被一把頭髮穿透塞滿,身體被頭髮整個貫穿,然後撕裂。(陳雪,2003112

這個惡夢暗示了薇薇的處境。夢裡的長髮不像是她身體的一部份,反而像是隻寄生在她體內的魔獸,快速暴長後將她綑綁,使她無法發聲,最後將她貫穿撕裂。事實上這隻魔獸是她生活周遭的人所豢養的,她的母親及男友給她的壓力都濃縮聚集在長髮上,而這些壓力的來源是父權文化對女體的規訓及控制。這個惡夢因而成為促使她反抗的動力。

比較兩篇小說中關於主角頭髮暴長的描寫,頭髮皆像具有自由意志一般不屬於她們,無法為她們所控制。但這裡必須強調的是,〈柏拉圖之髮〉中的敘事者無法控制她的長髮,象徵著她無法掌控自己的性傾向,也無法強制自己(某種特別的性別主體)認同主流標準下既定的性別。而〈薇薇的頭髮〉中的薇薇在夢裡無法控制自己的頭髮,則反映出她與自己的長髮疏離,而長髮已將她完全物化的現實處境。無法控制的力量一來自於個體之內,一來自於外,兩者意欲探討的性別問題或有不同,卻同為對異性戀父權體制的反抗。

〈柏拉圖之髮〉與〈薇薇的頭髮〉的第二個雷同之處,則是前篇小說的敘事者與後篇小說的主角在剪短髮之前皆與三個男人交往過,而並未有與女性相戀的經驗。〈柏拉圖之髮〉的敘事者在與寒寒來往之前雖極少意識到性別的問題,但她的身份認同卻為異性戀女性,也的確愛過男人[13],直到她開始「模擬愛情的男人經驗」後才發現自己的性傾向並不如想像中那麼清晰明確,她體內的「陽剛分子」也逐漸被喚醒。〈薇薇的頭髮〉中的薇薇曾認為自己是個男孩,而她固有的(與異性戀男性談戀愛)交往模式,則因她否定這段被長髮所替代的人生而產生動搖,薇薇的未來將如何開展雖未可知,但她絕非二元性別下單純的「異性戀女性」。

透過兩個文本的比較可得知,既然「女性」並沒有單一而穩固的本質,存於性別律則下「女人認同女人」的邏輯也無法成立。如同〈柏拉圖之髮〉與〈薇薇的頭髮〉中的敘事者與薇薇,是女人(擁有女性性徵)卻又不是女人(愛上女人或認為自己具有男性化的一面),遊走在性別的邊緣。薇薇對自己「女性化」外表不滿的原因之一是她認為自己具有「男性化」的特質,〈柏拉圖之髮〉中的敘事者則透過性別扮演發現自己的性傾向,但找不到合理的解釋讓自己坦然面對這個發現。社會強制的性別規則遺忘了同性戀特質,也忽視其他性別可能。因此,只有正視各種獨特性別主體的存在,掙脫二元對立的性別枷鎖,使具有女性生理特徵的個體不致被本質化的性別論述所壓迫,如同〈柏拉圖之髮〉的敘事者與寒寒之間的愛情不再是禁忌;當此之時,所有「似女又非女」的「女性」才皆能獲得解放。

伍、結語

其實沒有什麼大事發生,只是剪了個頭,她竟然有種鬧了革命的感覺。走著走著她才突然發現,大街上,到處都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短髮的女孩。(陳雪,2003118

在〈柏拉圖之髮〉與〈薇薇的頭髮〉中,女性的頭髮不只是身體的一部份,它被再現為性別認同的表徵及被慾望的對象(不僅被異性戀男性慾望,也被具有同樣性徵的「女性」所慾望,如〈柏拉圖之髮〉中的敘事者),而兩位作者對女性/長髮背後固著的意涵的拆解手段或有不同,卻都不失為一種積極的反抗策略。陳雪筆下的薇薇最終剪去長髮,擺脫了「女性刻板形象」,並確立了自己的主體性。邱妙津筆下的敘事者則在離開薇薇後又留起長髮,讓長髮成為自己慾望的出口,卻始終無法找到自己「在性別座標中的位置」,最後鏡中出現的禿頭男人影像再次強調了性別二分的荒謬,讓敘事者成為了一種因被排除而「不存在」的性別。〈柏拉圖之髮〉是「不存在」的性別的發聲,使這種被異性戀父權體制忽略的性別所受到的壓迫及傷痛被呈現出來,藉此對既有僵固的性別秩序提出抗議,兩篇小說皆質疑了「女性」的定義及隱藏於其後的性別律則,並因此顛覆及擴充了「女性」的性別意涵。

〈鬼的狂歡〉出版於1991年,而陳雪的〈鬼手〉則於2003年出版,兩者的出版年代相差十二年。跨過了一個世紀,而今的性別結構相較於十多年前也有鬆動變化的趨勢,如同陳雪於〈薇薇的頭髮〉末段所樂觀描述的,街上到處都有短髮的女孩,她們的存在不但瓦解了女性長髮所代表的女性氣質,也同時挑戰了單一穩固的性別認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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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請參閱丁乃非、劉人鵬〈罔兩問景(II):鱷魚皮、拉子餡 半人半馬邱妙津〉,頁4;收錄於《宛若TG:第三屆「性/別政治」超薄型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桃園:1999

[2] 請參閱白瑞梅〈尋找(看不見的)婆遺失的辯證:陳雪的反寫實、反含蓄〉;收錄於《宛若TG:第三屆「性/別政治」超薄型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桃園:1999

[3] 「性別扮演」(performativity of gender)是芭特勒所提出的概念。芭特勒以為,性別認同是有意圖且表演性的行動;也就是在特定的權力脈絡裡,性別被重複地援引與表演出來。她並且指出,反串(drag)的演出,有助於瞭解性別如何建構性的本質。藉由反串者去模仿另一個性別,可以凸顯出反串者的生理「性」(sex),其實與其「性別」之間,並沒有必然的因果關係存在,進而解構異性戀以「性」作為性別認同的依據。(林宇玲,2002

 

[4] 「召喚」(”interpellation”)的概念來自於阿圖塞(Louis Althusser)以員警叫喚路人的例子,說明主體如何由意識型態所構成。芭特勒則以召喚說明新生兒的性別分類過程,由醫護人員的告知,新生兒的性別始被確立,由無性的「它」變成「她」或「他」,再經由命名進行性別的召喚,之後這個基本的召喚仍被其他威權不斷的強化(Garcia,19993)。

[5] 「她把我原來的衣物都收起來,為我買了許多她喜歡的男人服裝、飾物和古龍水,規定我在她面前得照她喜歡的樣子打扮。」(邱妙津,1991138)。

[6] 「薇薇五官長得俊,喜歡騎單車游泳跑步打電動玩具,覺得自己其實是個頂著假髮的小男孩,只不過大家都沒有發現而已。」(陳雪,2003112

[7] 「從國中開始就有人給薇薇寫情書,千篇一律的,每個人都要讚美一下她的頭髮。」(陳雪,2003113

[8] 「幾個死黨姊妹淘都好羨慕她,她的頭髮又直又軟,髮量也剛好,髮色那麼烏黑,隨便洗一洗吹乾就像洗髮精廣告那麼烏黑亮麗。」(陳雪,2003114

[9]「大太陽底下頭髮烤得又熱又燙有時幾乎發出塑膠的臭味,還有不管到什麼餐廳吃飯,回家後整個餐廳的飯菜味道都殘留在頭髮上,真夠噁心的,她更討厭頭髮裡留下的煙味,男朋友抽菸有時好玩她也會抽上一兩根,每次約會完她一回家就要立刻洗頭。」(陳雪,2003113114

[10]薇薇的男友及母親皆非常反對薇薇將頭髮剪短,以下是文本中男友的反應:「……她一提起想把頭髮剪短的話,男人觸電了似的在餐桌上大叫,他還說什麼:『不可以,這是我心愛的頭髮。』」(陳雪,2003115);而薇薇母親的反應則更加激烈:「……媽媽竟然哭了,拼死拼活阻擋,好像薇薇要割掉她心頭一塊肉,好似薇薇只要一剪頭髮媽媽就要失去存在的意義,好像媽媽這麼多年來獨自撫養長大的不是她這個女兒而是那把可以讓她細心把玩擺弄的長頭髮,要不然媽媽怎會不惜拿出什麼『斷絕母女關係』的狠話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威脅利誘的,怎樣都不許她剪短髮。」(陳雪,2003115116)薇薇的男友及母親都將薇薇的長髮視為自己的資產,忽視了頭髮其實是薇薇身體的一部份。

[11] 「但我們都認為不可能愛上對方。我想自己可能會喜歡這個人,但不相信會對女性產生愛情和性欲。她則認為需要被一個她信任的人擁抱、做肉體上的接觸,但不相信她會愛一個人。」(邱妙津,1991138

[12] 「『人與人之間像一顆顆珍珠,除了沒一條線可以串在一起外,並沒有什麼形狀、大小的差別啊!』寒說。『所以你會認為也沒什麼特定的排列秩序嗎?』『對啊,又不是在堆積木。』」(邱妙津,1991136137

[13] 「到目前三十六歲,有過三任男友,和其中兩個發生過性關係。打從二十歲愛上初戀情人後,就開始寫愛情小說。」(邱妙津,1991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