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祺〈雲之歌〉析論

 

潘振宏  

台灣佛光 大學文學系碩士

 

鍾祺(一九二七─一九七○),原名鍾應祺,潮籍。在中國出生,一九四七年南來至新加坡。曾任職于愛同小學、笨珍培群中學、南洋大學及義安學院,擔任圖書館的負責人。一九六八年畢業於義安學院中文系,是《新詩月報》創刊人之一,曾任《新社文藝》主編。一九七○年初期,曾參與《新馬華文文學大系》的編輯工作。已經面世的著作有詩集:《自然的頌歌》、《土地的話》、《英雄贊》;評論集:《中古詩歌論叢》、《談談詩歌創作》;小說散文集:《鼓舞》;四幕劇:《黎明之前》等。

鍾祺這首〈雲之歌〉,收於《土地的話》(新加坡:青年書局,一九五九),是詠雲之作。綜觀全詩,大致上是以單純寫景記事的方式,將雲的形象變化描繪出來;當然其中寓有作者的想像,大抵在於借雲神遊,作古今中外馳騁神思之記,亦可隱約發現作者不經意地情感流露。

〈雲之歌〉的寫作形式相當整齊,除了引言外,主要分為三段,每段六行,共十八行。每段最後二句,句法皆同,分別以少女、俠客、聖哲三個不同的面貌形容雲。另外,每段之間採用頂真的手法,即前段末句為次段之首,段落之間又似相連不斷,使人重複吟詠、一唱再唱,造成一種迴盪不絕的效果。

鍾祺首先以屈原〈九歌.湘夫人〉「靈之來兮如雲」作為引言開場,來讚頌這首雲之歌。

 

靈之來兮如雲

──屈原

 

一般引言序辭,總有其主旨的暗示目的,鍾祺所援,乃屈原〈湘夫人〉「九嶷繽兮並迎,靈之來兮如雲」之句。結合詩題與內容,從傳統經典的現代新銓之角度,就字面上的意義言之,此句大有「神靈之活氣如雲之千變萬化」之意。其主旨目的,大抵是就屈原之言,詮釋了雲之萬變的緣故,並賦予雲的生命靈氣,也為其詩作了背景說明。

既然雲有了神靈,自然與人無異,也就方便讓作者神思馳騁,大抒想像擬人之感,而以第二人稱的手法,作為全詩的敘事模式,則營造出神(靈)/人相對的神聖不可侵犯之氛圍,也說明此詩非借物吟詠個人情緒之作,而是對神靈的歌頌讚嘆。

 

當太陽放射出第一線亮光,

你便辭別昨夜的夢魅;

穿著一襲輕紗的晨衣,

從那岩石的床上升起。

少女一般貞潔的雲喲,

你悠悠地羽化而去……

 

鍾祺從朝陽的晨曦中,勾勒著雲之初生的面貌,是宛如處子般的純潔。夜日交替的過程,可視為鬼神的形象交換,「亮光」、「夜」、「魅」,在二元對立的思維中,皆可作為鬼神的象徵意義。再者,「岩石」可以視為祭壇,有著迎接神靈到來與其新生的莊嚴神聖。

鍾祺描繪雲的登場情境中,除了將雲人物化之外,更在不知覺中將雲提升到了神格化的境界,雲伴隨著朝陽而生,而不是依魅夜而起,強調其出生的不凡與尊貴的背景;而其來自於岩石祭壇的出場,便是從人格至神格轉變過程的關鍵,在這神靈現身的莊嚴氛圍中,是純潔而脫俗、無邪而天真,所以鍾祺便以少女處子般的貞潔,作為比擬。

初生後的下一個動作,便是羽化而去,這裡所謂的羽化,有一種神靈、神仙的意涵,當然也是人神轉化、羽化成仙的直接暗示,而轉化之速,如此迅捷,令人無法預料、猜測,更顯雲之神靈。

 

你悠悠地羽化而去,

快樂而且安詳地飛;

飛越愛琴海,飛越峨嵋山,

再一次壯遊那遠古的洪荒之地

俠客一般豪爽的雲喲,

你翩翩地周流八極!

 

羽化而去的舉止,是飛越過西方愛琴海與中國峨嵋山,神遊遠古洪荒的豪壯。攬中西之地山海之景,並不奇異,凡人亦可為之,非神靈之雲獨有。然而「再一次壯遊那遠古的洪荒之地」,則恐非一般人類之所能為,因為以人之有限區區生命,如何與雲穿越古今的無盡生命相比呢?

人類在現實中既逃不開時間的牢籠禁囚,便不免在天地的無盡中,相形退卻,唯有寄託那神靈的雲,代己完成壯遊的豪情雄心。在此,不單單是詠雲之豪爽壯遊,亦是言己翩翩風流瀟灑之情,宛若意氣風發之俠客啊!

 

你翩翩地周流八極,

你的耳鼓充漲著風,

你的衣裳沾濕著雨,

你身上纍纍的傷痕不是雷電所灼痛的嗎?

聖哲一般從容的雲喲,

不死喲,你光輝的精靈!

 

最後是如李白「雲臥遊八極」(〈古風之四十一〉)的寫意從容。就全詩觀之,鍾祺之詠雲,也是一種人生際遇的寫照,少女、俠客與聖哲,其實正是人類不同生命階段的漸進表現。另一方面,與序辭相呼應而論,其能夠或為少女,或作俠客,或為聖哲,展現其多變不同的靈妙,也難怪要稱之為精靈,忽女忽俠忽聖捉摸不定,恐怕還是個調皮搗蛋的精靈呢?

而若從東坡「故交雲雨散」的意義而言,雲與風雨雷電之關係,又何嘗不是友朋間的一種人生歷練與離合悲歡呢?

不難發現,鍾祺這首〈雲之歌〉,從表面上來看,的確好像只是單純的詠雲之作,但其中亦深藏了個人對生命的豪情壯志,以及人生的際遇感觸。所以〈雲之歌〉並非僅已雲為主角來作書寫對象,同時也夾雜者人神(雲)的不同感應關係。首段主要是人神(雲)的二分,刻畫雲之神聖不可侵的綽約貞潔;次段則可視如人神(雲)的交感結合,藉雲以抒己之情意;而末段人與雲的關係,一方面是多變的精靈,一方面又好似比興的手法表現,若即若離的關係,曖昧不明,看似人雲二分又彷彿人雲交融,只可言詩人與萬物感應神會,進而產生情景交融的境界,構成一種特殊的美感意境,而又有意感領會的——「不死喲,你光輝的精靈!」

萬物皆有其靈,自古皆然,不必止於浮雲。那不死的精靈,可能是風是雲是雨,也可能是青山是綠水是紅花,就看那僅有短暫匆匆生命的人類,能否神思有感,將那風起雲湧之象,化為奧妙萬化的神靈活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