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依潔
（收入《離心的辯證》一書）
司馬中原（一九三三－），本名吳延玫。十五歲便從軍報國，沒有接受正規教育，一切均自學而得。民國五十一年自中尉軍官退役之後，即以寫作為業，現任中華民國著作權人協會理事長。作品涵括《月光河》、《荒原》、《狂風沙》、《路客與刀客》、《紅絲鳳》、《荒鄉異聞》、《呆虎傳》、《流星雨》、《闖將》、《煙雲》、《狐變》、《醫院鬼話》等短中長篇小說、散文和傳記共計六十餘本作品，其中以鄉野傳奇數量最為豐富。
司馬中原以鄉野傳奇小說聞名文壇，正如同他的筆名「以『司馬遷』的精神去寫發生在中國胸膛──也是故鄉『中原』上的風土人情」，[1]他筆下幾乎全是那片古老的大地，小說裡充滿了迷信、愚昧，如：《荒原》、《狼煙》、《荒鄉異聞》；更充滿靈怪與俠義，如：《十八里旱湖》、《路客與刀客》、《流星鎚》；而在為數眾多的荒野異聞中，也不乏文化意味濃厚的作品，如：《紅絲鳳》，耐人尋味。這種濃郁的地域色彩、厚重的民間傳說的筆觸，和以窮鄉僻壤間百姓為對象的寫作內容，形成了司馬中原最特出的風格。
論述司馬中原，勢必離不開其最富盛名的鄉野傳說系列，本文試圖以「空間表現」來檢視司馬中原系列作品《路客與刀客》（台北：皇冠出版，一九七九）之同名篇章〈路客與刀客〉，擬自小說的開端結尾與空間的表現、題材與空間的對應等部分著手。
開端與結尾是最具有空間性的部分，除了借景抒情、具有言盡意不盡的韻味外，同時還由於是小說時間的開始與終結，而特別強調空間描寫。
在司馬中原的小說裡，大多數的篇章都從空間入手；有些在開場白之後，緊接著環境的描寫，有些篇章直接由環境開場，有些從場景開始，還有些雖無直接描述環境，卻在字裡行間點明空間，當然也有從人物描寫開展的故事。而〈路客與刀客〉則屬於從字裡行間點明空間的開端形式：
山東鬧大荒，把很多北方的侉子們逼離家鄉，逃荒逃到我們家鄉的窪野上來，一路上滾動著苦難年成襤褸的雲彩。（頁二九三）
以空間開端，能夠讓讀者確定故事發生的地點，並得知之後的事件均在此特定的想像時空中發生，有助於讀者進入作品。這種如同說書人似的娓娓道來，繼之以環境設定，鋪陳出遙遠陰暗、灰樸樸的時空，鼻端似乎還能聞到一股潮溼發霉的氣味，是司馬中原典型的開場方式。
而在結尾的部分，司馬中原也喜以空間收場，篇章中可見風景式結尾、場景式結尾、對話式結尾、感嘆式的結尾和沒有完結的結尾；其中不論是突然停止的對話結尾或逐漸淡出的風景式結尾，均帶有空間的感覺。他於本篇採用了感嘆式的結尾：
當然他會回到利津去，那兒是莽莽的黃河入海的地方，有那種湍急的莽流和野胡胡的天地，也就會有這種野獷的俠情，但那已經是很遙遠的了。（頁四五○）
司馬中原的小說大都具備完整的結局，在此同時卻又留下可以繼續發展，另說一個故事的空間，這或許也是一種說書人的習慣。他以言未盡的方式表現出空間式結尾意味悠遠深長的特色，鋪陳出古老陳舊的氛圍，引人細細思索。
小說中的「敘述空間」是經由敘述話語，由文字表現出來的虛構世界，其中故事空間一項，包含了情節、人物、行動的空間。司馬中原筆下的主角和故事，幾乎全來自於他成長的風土──淮陰，書中所有的元素鋪陳出濃濃的北地氛圍，構成了他的故事空間。
司馬中原曾在自傳性的小說《青春行》裡提到：「每一個生命都具有各個不同的生存情境，我試稱它們為生命的『墨圖』，這些墨圖將成為任何一位文學藝術創作者的『原母』，或多或少的潛流入作品中，它充溢對人生的愛，使作品被滿了光輝。」[2]這裡的「墨圖」不僅是他的成長背景、生活環境和風俗民情，[3]還有作者偃仰出入的建築空間。常於司馬中原筆下出現的自然萬象和建築空間，大約包含了茅草屋、黃土牆、牲口市場、酒鋪、酒坊、糧行、廟廊、淤泥大漥兒、沙莊、古物市場、古董店、醬坊、沼澤、布莊、亂塚、小鬼灘、打麥場、土地廟、雞公車、毛驢、窪野、窩棚子、寨子、荒鋪、茶鋪、荒山、黃土嶺、白楊、蓬頭老柳、迎客燈籠、牲口食槽、山神廟、財寶窖、石磨盤、梆子、菜油燈、生滿苔霉的磚牆等等，均為司馬中原小時生活的宅院、農舍，和其少年時期流離征戰時的所足所履，他眼中北地蒼茫荒涼的空間風景均在小說裡重現。
司馬中原童年時，常常沉迷於奶奶的歌謠、長工及北地山東侉子的傳奇性故事、茶館聽說書、看野臺子戲和父親書房裡的《聊齋誌異》、《說岳全傳》到廢寢忘食的地步。他雖然沒有機會獲得正規的系統的學校教育，卻從鄉野上獲得了豐厚的民間的文學薰陶。[4]司馬中原曾提及：「那些民間藝術和傳說故事，給我的影響是深鉅的，它使我充滿了歷史的幻想。」[5]正因為如此，小說描繪敘述的總是中國大地上史詩般的故事或是鄉野間的靈異傳說。
在故事空間方面，司馬中原的小說裡具備不少地理環境、北方傳統節令知識、婚嫁喪娶、禁忌避諱等方面的描寫：窄窄的小鎮屋宇是發生〈五鬼鬧宅〉的集鎮，也是〈寶瓶〉裡袁仲甫逛的又彎又窄的古物街；婚前收庚帖合婚的場景發生〈五鬼鬧宅〉裡；不信入夜不過墳場，否則招來惡鬼的忌諱，是〈七里墳的鬼話〉的發生背景；街前屋後雨天漫溢的汪塘，讓〈大黑蛾〉裡小七兒離家進城那晚濺得全身泥漿；悠閒的茶館是〈朝觀發家〉主角王大斗打工的地方，也是大斗與朱老爹訂親的場所；廟前用麻石雕成的石獅是〈路客與刀客〉裡寶貝兒看市集的座位；流離的耍猴人是捉走〈路客與刀客〉裡寶貝兒的人物；遠去的趕毛驢小商販是〈朝觀發家〉王大斗堪稱職業的工作，也是大斗的一干好友；逃難的人潮和長工、北地山東侉子的傳奇性故事是〈路客與刀客〉的雛型，更別提人頭鑽動的說書場是這些鄉野傳奇最初的源頭。
而作者真實的人生經驗也融於小說裡。司馬中原生長在中日戰爭期間，他那雙童稚的眼睛曾見到逃難的人潮經過洪澤湖畔的家鄉，十多歲的時候便被迫離開家人，投軍來臺。因此，他在作品中常常塑造出一位或數位強而有力的正面人物，賦予他們忘卻小我的悲天憫人熱忱和近乎神奇的力量能夠保衛鄉民。〈路客與刀客〉中的賀一郎便具備以一當百的武功和濟弱扶強的行為，他的舉動可以視為天道和人道的實現，[6]當然也是司馬中原自小的期盼。
另外，在語言方面也展現出北地獨具的鮮活與率真，書中角色的綽號：狗柱兒、劉二拐子、鄔駝腰、巫婆李二娘、老貨郎、王大斗、丁二馱販、小神仙蔣鐵嘴、陳大頭、鄔矮鬼、老胡淘兒、二狗子、肥牛趙五、二把頭黑猴兒李三、小辮兒張等等，即使稀奇古怪，也「都是中國北方人真正的口氣。」[7]
在題材與空間的對應上，小說的故事空間完整重現了司馬中原真實的人生經驗，包括小時候的家庭狀況、出入場所，少年時期征戰的所見所感，連語彙也保留北方漢子真正的口氣，這些都與他生活的周遭、北地的蒼茫荒涼相關。
[1] 陳慧玲，〈處處展現心志、人格與風格──司馬中原其人其文〉。見《老爬蟲的告白》，台北：九歌，二○○二，頁四。
[2] 司馬中原，《青春行》。台北：皇冠雜誌社，一九六八，頁六。
[3] 司馬中原在《老爬蟲的告白》裡曾提及：「無論流落到哪裏，心裏總懸著一幅墨沈沈的圖畫，那是家宅的影子、小鎮的影子和庭樹庭花的形象」。見司馬中原，《老爬蟲的告白》。台北：九歌，二○○二，頁二二○。
[4] 劉正偉，〈野味：司馬中原的散文〉。《淮陰師專學報》第十八卷，一九九六，頁十一。
[5] 司馬中原，《狂風沙．後記》。台北：皇冠，一九六七，頁六七六。
[6] 齊邦媛，〈司馬中原筆下震憾山野的哀痛〉。《中外文學》二卷三期，一九七三年八月，頁五。
[7] 齊邦媛，〈司馬中原筆下震憾山野的哀痛〉。《中外文學》二卷三期，一九七三年八月，頁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