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昌
佛光大學文學系助理教授•世界華文文學研究中心主任
*收入《多元的交響：世華散文評析》
王鼎鈞（一九二五∼），山東臨沂人。初中畢業後即輟學從軍，一九四四年於陝西《安康日報》發表第一篇文章[1]，一九四九年隨軍隊渡海來台，轉入新聞界工作。曾任職中廣公司、中視公司，編寫過廣播劇及電視劇，並先後主編台北《掃蕩報》副刊、《公論報》副刊、《中國語文月刊》、《徵信新聞報》的《人間副刊》等。以人生三書：《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我們現代人》享譽文壇。已出版作品包括小說、詩、文論，以及二十多種散文集。
壹、出位的探險
〈興亡〉[2]是一篇寓言風格的散文。文中敘述養雞農家遭遇雞瘟侵襲，又從瘟災恢復養雞生機的故事。原本隨處可見雞、鵝、火雞的農村，有人從台中送來一隻雞，卻同時送來傳染病，奪走這一帶二百多隻雞的性命。作者家中飼養的一隻黃羽母雞和十六隻小雞中也都難逃一死。唯一倖免的小雞，在恐懼與寂寞之中，只得與主人為伴，共度災厄。終於瘟疫過去了，鄰居們重新燃起養雞的熱情，恢復養雞的榮景。當時倖存的這隻小雞也長大了，一隻少女型母雞喚醒它成為一隻雄雞的自覺，它們將共同建立新的雞族，四處將現母雞報喜咯咯之聲與雛雞覓食的啾啾之聲，一如瘟疫沒有來的時候。
此文兼具寓言及散文的特色，因此可稱為寓言式散文[3]。散文本可有情節，但〈興亡〉故事性甚強，全文以此故事為主線，類似寓言小說。以寓言小說觀之，不但故事性完整，亦可從字裡行間感受到作者有意安排的寄託寓意。這種像寓言的散文，即散文「出位」或「越位」的寫法[4]，是王鼎鈞有意發展的的散文風格。他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為求散文的厚度、密度和象徵性，向小說、戲劇取經借火，也讀詩以開啟想像力。最後詩、小說、戲劇滲入他的散文中[5]。〈興亡〉即是這種集詩、小說、戲劇特色於散文之中的典型作品，此文不僅適宜朗誦或可直接作為廣播稿，甚至成為卡通或漫畫的腳本亦無不可。
貳、雞族世界
如果文學是建構一個存在於文字之中的世界，則本文構築的即是雞族的一頁世界興亡史。在這個世界中，雞是主人，養雞的人們，反倒是順帶提及的附屬。倖存的小雞是男主角，喚醒牠雄雞自覺的母雞，則是戲份不多的女主角。這個雞的世界，和我們認識的世界差距並不大，所有的雞都同樣難逃生、老、病、死的的命運。只是強化了雞的「人性」。強化了人性之後，母雞會如人類一般照料兒女，會親切地呼喚小雞，會和她的孩子們（其他小雞）圍在病童（生病的小雞）周圍，鼓勵牠、督促牠、哀求牠站起來。唯一倖存的小雞也會在家族和朋友全罹難後，受不住恐懼和寂寞，渴望能跟主人作伴。小雞才會有「親眼看見一個社會的覆滅和另一個社會的開始」的感覺。雞有親情，當然也可以有愛情，於是少女型於母雞才能喚醒牠的自覺、使牠想起了責任和尊嚴。因此這個文學世界裡的雞，不只是畜牲的雞，也不是擬人化的雞[6]，而是比一般雞更有近似人類情感的雞[7]。而人性的出現，實根源於觀察者是人。觀察者將人性投射在雞族世界。
作者對於雞的人類感情化處理而非擬人化，實有其便利處。一方面是保留散文的最後界限，不至於成為寓言或小說，另一方面則又可以表現較感人和生動的情節。
文章裏一直有一個觀察者，同時也是敘述者。文中「且說其中一隻雞」的「且說」二字，正是這個觀察敘述者的出場。其後又用了「我」的角色，敘述「我家」、「我想」。因為有這個使用人類思想和語言的人，我們才能知道這個故事。也同樣因為這個敘述者是人，才會在他的敘述中加入人的想像和情感的投射。所以不是雞擬人化了，而是敘述的人以自己的情感去解釋雞的行為，也賦予雞情感和思想。人類在這個以雞為主角的世界裏，成為超越的觀察者、感覺者和敘述者。
參、親情與愛情
〈興亡〉一文所描述的，是雞族的興亡。第一部分的重點在表現母愛，第二部份描寫殘存者的孤寂，第三部分則是重生與愛情。
文章開頭以聊聊數筆說明農家興盛的養雞風氣，以及雞瘟入侵的緣由，並立即轉入雞隻死亡的慘劇，也就是文章的重點。並且在慘劇中突顯母愛的感人。雞的母愛與人類的母愛有何不同，並不是本文的重點。正如同倖存的小雞是否真的感覺到孤寂，也不是本文強調的。但是王鼎鈞筆下的母雞，確實表現出與人類相近的謢兒愛子心情。只是大難來襲，母愛再偉大也無濟於事，不僅小雞接二連三相繼不起，最後連母雞也無能為力。面對死亡，「母雞雖有多方面的天賦，無奈缺少處理這一類問題的能力」。母雞當然缺乏處理瘟疫感染的能力，即使人類的母親，同樣有多方面的天賦，又何嘗有能力處理此類災禍。文中說：「她愛孩子們無微不至，但是不能阻數目的減少。」這種面對大災難的無可奈何，豈只是母雞的悲哀，更是天下母親相同的憂慮與悲哀。可見光是依靠母愛並不足夠，每個生命在最危險時刻，能依靠的僅有運氣與生存意志。
相對於母雞的慈愛，小雞則更顯得無助。眾小雞會和母雞圍在病童周圍，鼓勵、督促、哀求患病的小雞站起來。當母雞倒在走廊上不再發出咕咕的叫聲時，小雞唯一的作為，也同樣是站在路邊督促她、哀求她。而小雞畢竟不懂事，肚子餓了，就自己在附近覓食，吃飽了，自己在附近遊戲。直到母雞死了，小雞也只剩下一隻了。這隻倖存的小雞才感受到恐懼寂寞，渴望與主人為伴。王鼎鈞用「大劫之後僅存的生命」形容這隻小雞，這隻小雞的無助與寂寞，就是所有人倖存者的共同心境。無親伴的小雞，甚至連認同都無所憑據，牠將主人視為母親，從而如狗般的與人相處，「牠竟然趁主人上菜市場時在後面追趕，牠竟在主人做針線時伏在腳旁，牠竟然從鳥的天性中增添了類似狗的天性」。小雞當然不會有狗的天性，趁主人上菜市場時在後面追趕、在主人做針線時伏在腳旁也未必即是狗的「天性」。這只是狗在以人類為中心的生活環境裏長期馴服的結果，狗可以如此，雞何獨不然。但是這段描寫的重點也不是檢討人類中心的是非功過，而是空顯無助的小雞，在恐懼寂寞時的求生之道。
幫助小雞記起自己是雞的，一是時間的推移，另一是同類的召喚。但是令牠想起責任和尊嚴，使牠成為一隻真正的雞，一隻雄雞的，是一隻少女雞的愛情。此部分屬於雞的動物性本能，但亦無妨與人類的情愛力量相通。
王鼎鈞用雞面臨瘟疫的無助，表達生命的脆弱與族群興亡的無常，自有其時代感受與切身觀察。值得玩味的，是宰制雞鴨族群興亡的因素，平常是人類的照料與屠宰，雞瘟反倒是偶然的、特殊的。在這個故事裏，帶來雞瘟造成滅族危機的，正是人類；幫助倖存小雞度過難關的，也是人類。但是人類只能陪伴小雞成長，卻不能幫助小雞恢復雞的自覺。人類用人的生活方式對待小雞，幾乎令小雞混淆了認同對象，直到其他雞隻出現，才使牠想起自己也是一隻雞。若其中蘊含寓意，則依此理則向前推去，作者對人類興亡的思考，是否隱然指出一位「超越的人類」[8]？這位超越者雖儘力照料人類，卻無力保護人類；亦使人類迷失自我定位。面臨重大災難，人類只能以自己堅韌的生存意志對抗死亡。更重要的，人類的自覺與認同，不能仰賴這位超越者，必須在同類之間相互召喚，才能想起人的責任和尊嚴，成為真正的人。
肆、散文本色
王鼎鈞曾撰寫為數不少的廣播劇及電視劇本，所著《廣播寫作》[9]也是國內第一本廣播文學理論著作，其散文作品也十分重視朗誦的優美音韻。〈興亡〉也不例外，同樣適合廣播。我們可以想像王鼎鈞寫作時，在他腦中呈現的，或真正出現在口中的，充滿感情和韻律的聲音。同樣的，讀王鼎鈞的文章，也該真得朗讀出聲音來。
問題是像這樣主題明確、情節完整、敘述精采的故事，加上優美的音韻，我們如何能確定它是一篇散文呢？這是寓言式散文可能遭致的質疑。因為它處於散文領域接近小說的邊界。當然，我們可以依據《王鼎鈞自選集》中此文歸屬「散文」輯得知。
然而除此之外，我們也可以經由一些線索察覺到寓言式散文的散文本色。如前所述，文中有一位觀察者，這個觀察者以人性的角度詮釋雞族世界的種種活動。因此文章主角的雞族，不需擬人化即可具備許多類似人性的表現。其次，這個觀察者很平凡，只是個「我」，很能說服讀者相信整件事情的真實性。而且，最重要的，全篇文章只寫出一個人的感想，就是觀察和敘述的「我」。通常一篇散文只能寫一個人的想法或觀察。其他人物或角色的想法，都要透過「我」的眼睛、耳朵或想像，才能表達出來。〈興亡〉就在此立穩了散文的分際。
[1] 〈評紅豆村人的詩〉，此為作者正式發表的第一篇作品。
[2] 收錄於《王鼎鈞自選集》，台北：黎明文化，民六十四年。
[3] 楊昌年曾將散文分為詩化、意識流、寓言體、揉合式、連綴體、新釀式、靜觀體、手記式、小說體、譯述、論評等十一種，後又補充魔幻、小品、鄉土、新力等三種。其中寓言體即以王鼎鈞為代表。見楊昌年，《現代散文新風貌》。台北：東大，一九八八。及〈精緻散文的詮介發皇〉收錄於蔡倩如，《王鼎鈞論》。台北：爾雅，二○○二，代序。
[4] 關於散文出位的討論，可參考林央敏，〈散文出位〉。見何寄澎編，《散文批評》。台北：正中書局，一九九三，頁一一三∼一二一。以及蔡倩如，《王鼎鈞論》。台北：爾雅，二○○二，頁一二一∼一二六。
[5] 見廖玉蕙〈到紐約，走訪捕蝶人—散文家王鼎鈞先生訪問記〉，中央日報，二○○一年九月二十、二十一、二十二日副刊。
[6] 文中的雞仍只是啾啾唧唧，並不會說話。作者並未將雞比擬為能思能言的人類。
[7] 當然我們也可以說是雞的情感擬人化了，而雞的其他能力並未擬人化。
[8] 王鼎鈞有一本專門討論宗教經驗和心靈修養的書籍《心靈與宗教信仰》，台北：爾雅，二○○一。雖與本與無直接關聯，亦可參看。
[9] 台北：中廣公司，一九六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