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昌
佛光大學文學系助理教授•世界華文文學研究中心主任
一、世界華文文學
世華文學是以世界華文文學作家、作品、讀者構成之華文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不論國籍、人種、宗教、性別，只要是以華文創作的作家，即可視為世界華文文學作家。同樣的，只要華文寫成的文學作品，都是世界華文文學。只要是閱讀華文文學的讀者，都是世界華文文學讀者。
世華文學的成員，雖然能使用同一種語文體系（華文），然而卻可能同時亦以其他語文從事創作或閱讀，各自的社會環境、文化傳統及國家認同，更可能大異其趣。如此說來，似乎各成員間的共通處甚少。但是如果考慮華文所記載的文化傳統及華文體系的使用規範，華文世界的共同基礎，亦不可謂不大。
華文記載的文化傳統，是指以華文記錄成的各種文獻資料，不管書寫者、書寫地、流傳歷程與現在的收藏處所，包括自古至今的所有華文資料，這些是世界華文傳統的共同部分。（不同部分當然更大，如馬華作家除了華文文化傳統之外，還有馬來當地的文化與歷史傳統，美華作家、泰華作家、台灣作家亦然。即使台灣一地的華文作家，也會有更細緻的南北、東西、城鄉、原住與新舊移民的差異。）
華文體系的使用規範，是由比中文文法書的規定更為寬鬆的書寫及閱讀習慣所形成。因為有此規範，澳洲華文讀者也可以毫無困難地閱讀日本、法國、比利時的華文文學作品。（當然，各地區的華文仍有其獨特的語文風格，只要不妨礙閱讀，就算合乎規範。）
因此世界華文文學並無以誰為中心的問題，無疆域的問題，無共同體的問題，無一體化的問題，只需如實地看待每一個地區、作家、作品的精采展現。這樣的說法，或許令一些長久以「正統」自居的中國華文界人士感到失落。但如果失去世界華文文學所顯現相互尊重和彼此謙遜的平等精神，華文世界也就難以優雅對話了。
世界華文文學無中心，本應亦無「去中心」的問題。但是對早已在心中樹立中心標竿的人而言，去除原有的成見，也是不得不然的過程。這個過程，以台灣流行的術語「去中國化」為喻，不是「『去中國』化」，而是「去『中國化』」。前者指抽離文化中的中國因素，後者指避免以中國為中心或依歸的趨向。中國以外的華文文學，「去『中國化』」之後的本土化發展，可增添世華文學豐富多貌的絢麗色彩。同樣的，若說是「去『台灣化』」、「去『新馬化』」也無不可。因為中心應當去除、疆域應當逾越、共同體應當瓦解、一體化應當消散。
二、散文評析
散文評析不同於散文選輯其理甚明。選輯只是整理編輯文學作品以供欣賞與研究；評析則是欣賞與研究的記錄。
1982年李瑞騰先生曾感歎散文研究之缺乏：「這（散文）是一個足可令文學理論傷腦筋的文類，以致於在文學批評備受重視的今日，我們的散文研究卻仍是一片未開發的荒蕪園地，雖然也曾見過如『散文的藝術』、『散文點線面』、『散文研究』以及討論文的零星篇章，但是真正成體系的論述之作猶不可見。」（《臺灣文學風貌》）
二十二年後（2004年），散文作家兼研究學者鍾怡雯還對散文研究理論之匱乏感到失望，她說：「散文研究的最大困境來自理論的匱乏，常常我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又一本的理論，尋找可以支援論述的架構，然後，常常也是失望的，把書重又一一上架。」鍾怡雯碩士論文研究小說，博士論文轉而研究散文，除了與她自己的創作有關之外，「更因為這個文類研究實在是一片等待開拓的莽林」。（《無盡的追尋》）
這二十二年間並非無人從事散文研究，也不是沒有散文研究成果。以現代散文研究大家鄭明娳為例，自1986年起五年內即出版《現代散文縱橫論》、《現代散文類型論》、《現代散文構成論》、《現代散文現象論》等兼顧批評理論與實務的散文研究系列專著，成果不可謂不豐碩。二十多年來，專家散文研究的學位論文更不在少數。
但是大家仍不滿意，連鄭明琍都要感歎「散文不若小說、新詩一直都有學者、作家在理論上不斷辯證論爭。散文一直被排除在文學論爭之外，也就是關懷之外」（〈台灣現代散文的危機〉見《現代散文現象論》）。
然而如何不滿意卻也不易說清楚。回顧散文研究發展歷程，令人不滿意的原因，是太著重散文的「表現研究」，缺乏足夠的本質討論。所謂表現研究，就是如鄭氏之類型論、構成論、現象論之類，或者是主題、背景、技巧等等。這些研究並非不可行，甚至亦十分重要。但是這些研究，總難以觸及研究者內心最深的困惑。這些困惑，源自散文的定義、範圍等基本問題。
理論的發展，往往是對基本問題的重新看待和了解。散文研究最缺乏的，正是這方面的省察。
以散文的定義為例，古代散文一詞所指的並非文類，而是修辭方式。因此才能與駢文、韻文對舉，更因此許多文類如祭文、書信、賦、章、表、奏、議等等可以是駢文，也可以寫成散文。甚至一篇文章之中，可以有散文、駢句並行。問題是新文學運動之後所謂的散文，是單指文類而言，或是亦指修辭？這本是一個有趣且重要的根本問題，可惜歷來學者並未即此提出深刻之理論說明。
鄭明琍曾在《現代散文類型論》中花費極大篇幅，介紹多位學者對散文的不同定義。但是也僅止於介紹，對各家說法的差異並未分析討論。介紹後只能匆匆結束，對散文的定義也無進一步釐清。此外，更早之前李瑞騰先生在〈一九八○年散文概況〉一文中，主張將雜文納入散文領域，主張要能敘事、說理與抒情，並以散文與新詩、小說、戲劇並列。李先生的見解固然不錯，可惜亦只指出「散文的名與實之間很難完整契合無間，以致產生了許多誤解」，至於如何解決名與實不契合的問題，並無討論。
定義不清，範圍則難定。相關問題如散文與小說界限為何？散文的內容可否為虛構？均值得討論。陳幸蕙編《七十八年散文選》時，收錄了徐錦成〈爸爸的百寶箱〉，此文純屬虛構，作者以小說視之，卻被收入散文選。編者雖未明指，卻說：「現代散文做為中間文類的性格日趨明顯」又說：「現代散文亦將有可能具備愈來愈多的『混血』成分，而出現綜合文體或類定義模糊的模稜地帶。」問題延續至二○○三年，顏崑陽先生編《九十二年散文選》，收錄包括馬森先生的〈美好時光〉在內的五篇小說，並且在序言中努力說明撤除小說和散文界限的理由。陳幸蕙與顏崑陽先生對散文樊籬的衝撞，是極有意義的探索，因為他們突顯了散文研究的盲點。
更舉一例說明。散文的美並不是構成論、類型論、現象論的研究核心，但是散文之所以迷人，不正是因為散文之美嗎？再引鍾怡雯的話，她說：「閱讀散文的愉悅和論述的艱難實在不成比例。」她的慨嘆，是由於到目前為止的理論未能觸及散文美的核心。
陳芳明在〈以擦亮每一顆文字刷新歷史〉（《九十三年散文選》序）文中，以藝術營造的任務上各有其偏重的方向，分判詩、小說、散文之不同，他說：「詩強調的是意象（image），小說關切的是敘事（narrative），而散文的重心則放在文字（word）之上。」如此區分當然是不周延的，所以陳芳明自己又解釋說「這並不表示，詩不在乎文字，或散文完全不顧意象，而是說不同形式的書寫，在美學要求方面有其個別的藝術要素與紀律」。後面的解釋，使得前面的分別失去意義。因為所謂藝術營造的任務，當係指文類美感的特色而言。然而意象、敘事、文字是各文類所共有共用，有所偏重亦為作者作品的風格，豈能由此區分不同文類的美感特色。這也是對散文本質討論不足所致。
三、世華散文評析
本書邀請三十二位學者，評論當今散文名家作品四十九篇，這些作家包含台灣、中國、新加坡、馬來西亞、美國、加拿大、澳洲、菲律賓各地華人及一位日本人。評析的作品則包括單篇散文及散文集。每一位學者的觀點都不盡相同，評析的角度與方法更可能相去甚遠。我們希望在本書中，呈顯出無中心的、超越疆域的散文評析。雖然不可能窮盡所有的評析方法，但是愈多相異的面貌，就能愈代表本書的特色。
散文理論的開展，應該是對散文基本問題的深入思索，對散文的定義、範圍、本質的分析探究。但是探究這些問題，必須散文作品、散文評析、散文研究理論三個環節交互作用。作品是評析的對象，散文作品一向是文學之大宗，數量甚多。作品評析身處於作品與研究理論之間。對作品的評論，一方面作為建構理論的參考依據，另一方面則是理論的實驗與實踐。數量足夠且內容精采的評析，可大大方便研究理論取材。本書所提供的，不是研究理論而是作品評析，道理即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