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性書寫的「身體」寫作──以郝譽翔為例

 

李宜芳

台灣佛光大學文學 系博士候選人

 

前言:

九○年代台灣新生女小說家如郝譽翔、成英姝、邱妙津、陳雪等,其創作文本多成為學院界女性主義、性別議題、同志議題探討的範例。這些異於前輩女作家的新生女作家除了表達潛藏的女性意識外,更深入到「異象」的女性潛意識部分,改寫女性在兩性中的話語詮釋,尤其對於性與性別的犀利探索,完成台灣女作家在文學場域對台灣女性意識及女性潛意識探勘的實踐。

以郝譽翔出版的三本小說為例,《洗》、《逆旅》、《初戀安妮》,郝譽翔創作文本曾被解讀為女同志文學讀本,如果援引郝譽翔個人《情欲世紀末-當代台灣女性小說論》的學術論述解讀郝譽翔本人的創作企圖,或許王德威歸類「女性怪誕書寫」(female grotesque)是對郝譽翔創作企圖較適當的研讀。郝譽翔將倫理道德、政治議題、時空放置、性別關係全部錯位,再拼湊出潛意識無法接受的變體;也確實運用女性情誼反差男性主體的暴力,其中郝譽翔更放大女性「身體」的意識及女性對身體的解讀,這或許是台灣現代主義援引西方女性文學理論如西蘇的陰性書寫及克理斯地娃的子宮符號的書寫變體,此種創作努力卻處處可見郝譽翔將文學與自身生命及台灣八、九○年代的社會現象連結及反思的動作,或許從郝譽翔的創作歷程及創作文本提供了檢驗台灣女性主義文學理論的範本,女性主義及女性文學理論除了在學院及文學發展效應之外,對於台灣社會現象的影響走到何種狀態。

 

關鍵字:身體、女性意識、陰性書寫

 

 

問題意識:

       九○年代台灣女小說家如郝譽翔、成英姝、邱妙津、陳雪等,所創作的文本可說是台灣近年學術界運用女性主義、性別議題、同志議題熱切討論的題材。其中單就郝譽翔已出版三本小說集,《洗》、《逆旅》、《初戀安妮》,從短篇小說轉進中篇小說創作,郝譽翔的文本曾被解讀為女同志文學讀本,用郝譽翔個人對台灣當代女小說的創作研究所得《情欲世紀末-當代台灣女性小說論》,來解讀郝譽翔創作企圖,或許如王德威所言「女性怪誕書寫」(female grotesque)是較適當的研判,郝譽翔將倫理道德、政治議題、時空放置、性別關係全部錯位,再拼湊出讀者潛意識無法接受的變體,如此的女性視角及女性經驗的營造是郝譽翔特殊的書寫風格。

郝譽翔文本中確實運用女性情誼反差男性主體的暴力,從最早的<洗>中,女主角在婚後個人沐浴過程記憶青春期女女情誼的身體探索;再到《逆旅》中借女主角的墮胎探索始亂終棄的父親形象;或是《初戀安妮》中由安妮的成長過程見證母親及祖母對男性的控訴。郝譽翔在創作實踐深入放大女性「身體」的符碼意義,從榮格派女性主義觀點對女性生殖為「母性」的解釋,郝譽翔卻將懷孕、子宮、陰道等女性生命「原型」異化,除了達到對父權的指控,對女性自身「身體」的社會價值,尤其是對台灣的性別認知及性的解讀有更深的質疑及期望。

法國女性主義海倫•西蘇(Helene Cixous)提出「陰性書寫」(writing said to be feminine),讓女性回復陽性中心論中被否定的差異特質;法國語言學者克里絲蒂娃(Julia Kristeva)則將「前伊底帕斯」(pre-Oedipus)「概念化」,而以「符號語言學」統整不斷流動的象徵性言說。台灣學界研究性別議題的女學者有簡瑛瑛、邱貴芬、張小虹、劉亮雅、何春蕤、梅家玲、范銘如等,在二○○三輔大研究者江足滿提出「第三世界陰性書寫」觀點,解釋台灣女性「在地」的「陰性特質」;對照台灣多元/多重殖民/移民歷史的台灣女性經驗,郝譽翔的《逆旅》從個人家族出發,以自身對父親形象的追尋到指控,將個人與母親生命的重疊到重覆,重而指涉一段流亡的台灣歷史/流浪的自身價值,又如在《初戀安妮》中郝譽翔將女性身體在文學虛構特性中放大:大象妹的援交過程、沒有乳房的失愛婦女、青春少女對自慰的探索,再再刻意突顯現存的台灣社會潛藏的「異象」的女性圖象及女性迷思。

從鬆動陽性語言中心的角度而言,郝譽翔從「無父」到「自我放逐」的遊移,可說是台灣「陰性書寫」的另類變形,而此種變形的意義,為本論文的問題意識。

主要文獻要點:

國內相關研究郝譽翔文本的論文有清華大學簡君玲<若即若離-八、九○年代台灣女性文學的「母女角色」探討>,以台灣女性文學文本中,女性從母親記憶的重構,反向建構自身情欲的原貌;南華大學張佩珍<台灣當代女性文學中的母女關係探討>,引用法國佛洛伊德、克萊茵、西蒙波娃、巧多洛、瑞奇、伊蕊茄萊等提出的「母女關係」解釋當代台灣女性文本中母女複調的文化意涵;台灣師範大學許劍橋<九○年代台灣女同志小說研究>,是以姐妹情誼解讀台灣女同志的書寫模式,建構一套台灣女同志地表。在單篇論文中以陳芳明從後殖民理論解讀郝譽翔的《逆旅》,指出父親/台灣歷史的雙重遺棄,是《逆旅》中台灣女兒形象最大的書寫企圖。

二○○三年的《初戀安妮》卻似乎將《逆旅》的時空架接於後現代的台灣,而女兒安妮卻更在個人的成長中映照出母親、祖母及整個台灣社會中在婚姻及情愛邊緣女性的影象,其中女性身體「物化」成各種物品,讓女性的情愛、情欲與死亡在虛構的故事情節中交錯及重疊,郝譽翔個人的文字實踐,將被背棄的女兒到女性身體的囈語運用在小說「奇幻」特質之間,展現郝譽翔個人對於「陰性書寫」女性「身體」符號解讀的文學意義。

 

研究架構及方法:

單就台灣女性的書寫及閱讀,學院運作的理論研究和通俗場域的聯結,該如何架接及互通甚至驗證?從《洗》對女性主義書寫的模仿,到《逆旅》自傳寫實的轉變,再到《初戀安妮》中魔幻情節的鋪排,不論郝譽翔個人書寫企圖的呈現,郝譽翔將女性「身體」話語在男性及女性文化場域所傳播的意涵,有其創作的企圖。透過文字,郝譽翔所安排的女性「身體」,呈現話語及對話的情節,是指涉女性自身在兩性互動的疑惑,或是女性主義對女性情欲的嘲諷,或是更有顛覆舊有女性文學形象的書寫企圖。

法國女性主義的陰性書寫或是克里斯蒂娃提出的子宮符號,整個對照到第三世界的台灣女性主義,郝譽翔的知識影響與台灣先行的女性主義理論所異何在。

在郝譽翔的創作歷程中曾受到安東尼奧尼對身體意涵的影響,安東尼奧尼在<事象地平線>中對墜機後人體屍骸的描述;「死者,死者的殘骸和血肉已難再復原。可是靠海的草原邊緣有兩根手指頭,那手指連在一隻手上,一隻整潔得古怪的男性的手,抓著一支小小的白色塑膠咖啡匙。手指稍曲,抓湯匙的手向下就像往常攪拌的姿勢。下面放杯子的地方,有塊血漬,彷彿在這種情況下,攪拌血液遠比攪拌咖啡來得有道理。就是這個邏輯,無聊至極,使得這個組合可怕嚇人。[1]

對照到郝譽翔將女性「身體」的話語內化為女性意識的源頭,從最早的<洗>:

我習慣性地撫摸頸上的皺紋,捏捏頸右側一粒小小的贅疣,一股刺痛傳入心肺,到底我還是活著的,……我伸出兩掌,托了托兩邊無精打彩呈現下垂趨勢的胸脯,在那一刻,我忽然想像有一張溫暖的嘴正在上面貪婪的吮著。……水沿著黑褐色的乳頭分成兩股流下,就像深山裡兩條蠢蠢扭動的小瀑布,不安地嘩嘩竄奔,然後繼續沖向藏著一層肥厚肉脂的小腹丘,匯流,然後再滑入腹部底下那隱秘的叢林深處。我閉上了眼,兩手輪流上下撫摸自己的軀體,讓水流溫暖地包裹住每一寸肌膚,像是在作愛高潮過後般,深深地緩慢地吐著氣。」(《洗》,頁21

到近期長篇創作《初戀安妮》中<安妮的畫像>、<關於乳房二三事>,郝譽翔透過少女安妮對陰唇、乳房及女性身體的摸索,似乎建構郝譽翔個人陰性書寫的「身體」寫作,尤其是以往被男性窺視的女性「身體」轉為女性自身對「身體」的話語詮釋,或是女性在兩性位置上共謀的可能。

又如西方克里斯多娃(Julia Kristiva)所提的子宮不是記號,不是能指的概念;不是模型,也不是副本;它處於前象徵期,不確定、不可命名喊言說;它是符號向象徵轉化的仲介。如廣場一般,子宮充滿律動、喜悅及曖昧;孕育於子宮的詩性話語是邊緣,對抗父親的顛覆話語,如此對照郝譽翔《初戀安妮》中子宮和安妮的對話,可說是郝譽翔對「子宮」進一步解釋。

當代積極建構台灣女性文學史的邱貴芬,面對所謂「後殖民」理論與女性主義糾結的困境,於是邱貴芬提出「現代性」引導當代台灣女性文學史的命題,身處學術研究及創作兩條路徑的郝譽翔在《情欲世紀末-當代台灣女性小說論》中更質疑文學理論與文學創作之間的必然;換句話說,便是文學創作來源的社會狀態和諸多文學理論是否產生共鳴。台灣多接受西方多種的女性主義論述,郝譽翔個人陰性書寫的「身體」話語,和海峽對岸的「作女」衛慧、棉棉的「身體」狂歡或是前輩李昂當時前衛的女性「性意識」,及一九六二年寫亂倫女性而遭婦協撤籍的郭良蕙,郝譽翔的「身體」寫作可能的意義何在。尤其郝譽翔文本中多以女兒或是少女形象的出發,對於台灣社會中的社會「異狀」現象所提出的質疑,是否是台灣女性主義對台灣社會發生效應的成果。

 

一、女性身體與生命存在的關聯

 (一)

李昂界定個人「性策略」書寫擴展到社會、家庭、國族、歷史、政治等議題的陰性書寫,是李昂在個人長久創作以來所要完成的「台灣女性本我」的創作企圖,李昂曾和日本東京大學上野千鶴子討論「feminine self」,於是「女性本我」便成為李昂為台灣女性創作的使命;郝譽翔也曾評論同期日本通俗小說家柳美里的創作意圖:

柳美里這本《私語辭典》滿足了讀者偷窺的快感,也呈現新新人類生命中那股不可承受的輕盈。柳美里自稱『喜歡憑藉私人性質的感受來運用詞彙』,包括從選辭到詮釋,無一不與作者的身世牽扯不清。柳美里向來以大膽揭露隱私著名,甚至把隱私視為『難得的財產』」[2]

郝譽翔以為看到自己,因為此種將自身完全暴露在自己創作文本中的手法,卻在非創作的生命另一面必須孤絕自閉,讓自我生命形同活著的屍體,享受死亡的氛圍。

從還不識字的年紀開始,我就知道如果打開陰蒂,一直來回輕輕摩擦陰蒂,就會產生無比刺激的感覺。不過,卻有許多人前行得比我遠,他們把小黃瓜,胡蘿蔔,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塞進下半部可以找到的任何一個洞眼。『我塞入,所以我存在。』」(《初戀安妮》,頁123-124) 

郝譽翔在安妮身上設下成長少女偏差的性行為,較之前輩李昂四十年前<花季>、<有曲線的娃娃>中成長少女對性的幻想及性的恐懼,更具顛覆及暴露,難道「女性本我」必須走到這條情色的狹窄路線?或是女性的身體與女性自身的存在有更深的密碼,是女性身體話語未被揭示的部分。西方海倫西蘇所提出的陰性書寫特別強調女性身體被壓迫的控訴,然而如果將生命自我的生存主權或是語言主權交還女性本我,女性本我對自身體的主權或是生存意義是否能真實掌控。

 

(二)

郝譽翔在《逆旅》文本中用虛實事項辯證世俗對同情、宿命、青春、時間、道德、背叛、自虐等道德認知的問題,然而在完全閱讀後發現郝譽翔完成一部對自身存在質問的自傳,把自己父親過去的一生倒過來拼湊拼貼,同時也拼湊出一段自身破碎不堪的青春。陳芳明如此解讀:

父親的流亡,來自他的時代與政治大環境,郝譽翔誕生於這樣的流亡命運下,其實從生命之初也迎接了一個浮遊不安的世界。父親拒絕面對現實時,她也跟著拒絕接受面對父親。流亡、死亡、離家、遺棄、遺忘,才是她的真實歷史經驗,父親雙重流亡何曾在歷史上留下遺跡,這可能是郝譽翔對男性歷史書寫最大的控訴[3]

陳芳明從歷史觀視角評論郝譽翔文學創作的視角,《逆旅》中郝譽翔從記憶中追尋父親形象,也積極拼湊自身存在的意義,在文本中父親存在的意義早在<萎縮的夜>中化成「萎縮的陽具」:

在你翻身的時候,你的糞便滿溢出來,弄污了一小塊床單。我掏出一片紙尿布,把你側躺的身軀轉回來,抬起臀部,你的眼睛卻依舊呆呆望向床頭,任憑我上下擺布。我打開臭氣薰天的尿布,你的陽具無力躺在兩蹊中間,已經變成一塊塊小小的黑色肉贅了,萎縮的驚人,,它曾經昂揚進出我母親的身體,霸道地在母親兩片溫柔的肉頁之間吞吐,由慢而快,由輕而重,粗暴摩擦,而此時母親總想起你曾經以同樣霸道的姿勢,趴在那些廉價的妓女身上,病毒在你們迎合交會的溫熱體液中加速繁殖,」(《洗》,頁38)

父親既然不屬於任何人,形同浪遊者,於是郝譽翔必須從母親身上找到自身存在的意義,

母親的手指專注而溫柔的撫摸那兩片陰唇,彷彿是在對著一張情人柔嫩的嘴喃喃傾訴,就在父親倒頭呼呼大睡的長夜中,這場悄然無聲的交談還在秘密地進行。我的父親,就從那個你不知道的秘密午後起,我開始明白母親根本不需要你來填補,你的存在,只會把骯髒和污穢灌注到她體內,而我是這樣誕生的,我是罪惡的子民。所以直到母親死前,她都還在不停清洗家裡每一樣東西,除了你。」(《洗》,頁39)

身為女兒的郝譽翔必須在回憶中重新面對父親遺棄的殘酷,又必須同時重新思考母親對自己成長的意義,重新整理父親與母親在自己生命記憶中的真實價值;所以在墮胎的手術檯上彷彿和父親婚姻關係外的所有女性有重疊的感受,在面對失婚母親的自虐或是自慰,安妮或是《逆旅》的女兒卻是重覆父親異性遊移的兩性觀點。

 

(三)

施叔青如此剖析郝譽翔<萎縮的夜>所表達的課題:

作者以濃麗的筆調陳述這一對母女無法破繭而出的怨怒,對倫理複雜交錯陰暗的關係,有著相當獨特而深沉細緻的探究。特別是大膽而赤裸地深入極少被一般作家涉獵的女性自慰禁區,提出作者對男性、對性交的另類觀點,是值得女性主義者思所的課題。母女孫女三代欲望的輪迴、亂倫的暗示,處處令人讀來戰慄,透不過氣。[4]

換句話說郝譽翔將「女性本我」中的自我存在的焦慮課題,透過母女孫女三代閉鎖在一個重複輪迴的「陰性空間」中,在<萎縮的夜>中敘事者回憶母親自慰及自己青春期女兒探索身體的自慰,甚至敘事者在處理父親的喪事後躺在女兒床上的自慰,就在文本中重疊起來,彰顯出女性離開男性主控以外,「女性自我」面對自身身體的惶恐;傳統學院流行「前伊底帕斯」母女情結的解釋外,郝譽翔讓最能代言「女性本質」的子宮,表達出除了孕育外的「身體」意識。在《逆旅》中郝譽翔描述子宮與墮胎的關聯:

我的眼皮越來越沉重,禿頭醫生的影象越來月模糊,然後唰的一聲我突然被吸進一個完全沒有光線的黑夜裡,那是如此放鬆而甜美的黑夜,什麼也不存在的深淵,我開始輕飄飄的微笑著,看到父親向我走來,然後坐下,趴到我張得大開的雙腿之間。我從手術檯爬起來,撫摸父親的頭髮,他的頭髮如同嬰兒一般柔軟而金黃。碧綠的血從我的陰道口流出來,他伸長舌頭舔著,柔軟的舌來回拂拭過我的陰唇。那個討厭的小生命終於被殺死了。」(《洗》,頁168-169)

女性與子宮的關係除了孕育,郝譽翔讓它具有謀殺的能力。

但我的手指一直往體內艱難地伸入,我告訴我自己,我要殺死牠。或許應該用一根長長的筷子,伸進去攪一攪,敲敲我的子宮壁,那麼牠一定會被驚嚇得滿臉慌張,就像吸附在洞穴陰暗岩壁上的蝙蝠。『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你!』,『我知道!』牠竟然開口說話了,聲音相當平靜,模樣卻很哀傷。牠說:『我知道妳想把我殺死,可是這是殺人,沒有那麼容易!』,『不,這不是殺人,這是殺死我自己。』,『你要知道,你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殺死了你,也就等於殺死了部分的自己。而且是永遠的死掉,任憑我在這個世界上生存多久,那部分都再也不能復活過來。』」(《初戀安妮》,頁126-127)

 

郝譽翔對女性真正生存價值的提問,在放蕩父親的身影及母親自殘的形象間尋求答案,郝譽翔藉著成長的安妮或是《逆旅》的女兒放大替代女性的性徵,如子宮、乳房等,卻用文字探索其間變異形態如自慰、墮胎、自殘、自虐等對女性本我的真實意義。

 

二、女性身體與情欲替代的慣用

(一)

郝譽翔在《情欲世紀末:當代台灣女性小說論》論述八○年代台灣女小說家淹沒在情欲洪流下,

值得注意的是,女小說家多以不同方向卻頗一致的演練『張愛玲的荒涼』,除了對感官功能的禮讚,也厚望女性烏托邦的到來。[5]

女性身體與情欲的對話似乎傳承傳統男女二元論中男性主控的思維,尤其在文字上積極營造女女情誼反差男性惡質的書寫策略,便成為將文本解讀為女同志小說的因素。美國加州聖塔芭芭拉大學東亞語言文化研究系杜國清教授以為郝譽翔屬於「女性欲望的書寫」。

正如同法國西蘇強調情欲以對抗死亡的論述,尤其西蘇將兩性推展到雙性化甚至無性化的「愛欲」,愛欲本能可以抵抗死亡趨力,就是沉默/死寂所代來的血腥/閉默的家庭暴力。郝譽翔從《洗》、《逆旅》、《初戀安妮》對青春的禮讚是創作以來的源頭,

她最先想到的還是她的髮,安妮對於女性身體美的著迷就是從一頭長髮開始。而那男孩的頭髮理得很短,是一塊新修過的草坪,她的手掌在上面輕輕滑過,將他的頭皮的氣味吸入掌心間,然後她會想起那個男孩如何引導她羞怯的手,往身體深處探去。初次撫摸人體其它部位的髮使她錯愕,這是以前沒留意過的,腋下、陰部,茂盛的毛髮卷曲而且閃耀誘人的光滑,它們各自隱藏一股濃烈卻又特殊的氣味,眩惑著她把年輕的臉埋在裡面,想像自己全身赤裸裸走入大雨過後的熱帶莽林。」(《洗》,頁139)

立志當醫生的他灌輸安妮許多關於乳房的知識。當乳頭與乳暈受到性刺激,平滑肌與彈性組織便產生收縮,可以泌乳也會勃起,當他們第一次約會,安妮的推阻並沒有阻擋他進一部的行動,因為她那一雙勃起的乳房洩露了少女的心事,也給他莫大的鼓舞。」(《洗》,頁140)

那根棍棒似的東西在她下體來回衝撞許久,才中於勉強撐開了一點入口。於是那天晚上開始,她的身體裡面彷彿被鑿出一個嶄新的空間,導致好幾天她走路都無法合攏雙腿,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她認識一個新名詞,既是陰道的反義及互補詞陽具。以陰名之,至今讓她覺得晦暗幽深,不可碰觸,所以這條通往體內的道路,她自己卻從來沒走過。其實男孩也一樣,在那段青春歲月裡,耗費太多時間和精力探索及實驗對方的身體,其實只為更接近自己。身體成為記錄愛情的石鐫。」(《洗》,頁141)

青春與情欲的初探,讓郝譽翔從髮、乳記錄青春對身體的記憶,表達「身體」對青春的話語。

 

(二)

姐妹情誼概是女性主義論述的一種書寫策略,郝譽翔也進入此種書寫的軌道中,除了反差男性之惡,郝譽翔營造的姐妹情誼是否企圖檢視台灣女性主義書寫瓶頸;或許台灣女性書寫中那些同受男性迫害的女子,從以往互相自憐互相傷害的瓶頸,走入共謀相生,形成女性烏托邦,是郝譽翔女性情誼對女性情欲解讀的另一種方法。

我的手指撫摸B光溜溜的身軀,她說我不能想像妳和詩人在一起的樣子,我說我也是,然後我們相視而笑。B開始說起第一次讓詩人觀看她的裸體,好像靈魂被擠壓出身體,我說冬天的晚上,我和詩人放學後穿著制服,緊擁從後門潛入學校,躲進廁所,我們快速卸下身上的衣物,也不怕冷,恨不得能夠彼此交融。我說當我撫摸看著我的時候,我就能清晰想起妳每一個部分,我在窺視我自己,也在窺視妳。」(《洗》,頁24-25)                    

L的妻子真的和我做朋友,她的眼神甚至案示我們之間也可以發展出一場同性的愛情(是啊,那必是比異性戀更加美好、純粹、天真而歡愉)。我想像她可能會約我去三溫暖、泡溫泉、做頭髮、逛街、選擇內衣的款式,比較花色和尺寸,就像一對親愛的好姐妹。而把不知情的L排除在外面。」(《初戀安妮》,頁150)

「但我彷彿透過L的身體造就和她交融在一起,身入到彼此的體內,黏稠的體液揉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奇特的滋味。…此時L的身體像空氣一樣透明,我的視線穿過L看到他的妻子躺在旁邊,伸出手來,同樣穿過L的身體,用骨節分明的細長手指,來回撫摸我的胸部,輕輕掐住最敏感的乳頭。」(《初戀安妮》,頁150)

紀登斯曾評論浪漫主義愛情的先驅者是婦女,但是進入現代社會後,婦女在經濟及情感上地位都提高,尤其婚姻經濟基礎的解體,性生活變得有可塑性;然而郝譽翔卻在文本中安排兩位女性,兩位女性和同一位男子形同三角關係,讓女性本我的身體,在情感愛欲的拉扯中或是自我欲望的窺視中,產生形如同性戀的親密關係,就像紀登斯所說同性戀是現代社會的情感先驅,尤其同性戀時常模仿,甚至存有嘲諷異性戀社會的態度,由此可推郝譽翔將陰性書寫推到女性在同性更可行的對話。

 

(三)

李昂評論郝譽翔最早《洗》的創作,是受當時西方女性書寫和同志文學引進的理論影響,模仿當時已成女性書寫教條的套式發展,非常多的女性主義觀點是由「家」的視角出發,父親角色失調或是權力失衡的「家」便會提供女性較多本我自省的機會,當然其中也可能產生多面變異甚至陰暗的女性心理,最重要的是突破傳統弗洛伊德「前伊底帕斯」論述對女性自身身分的反思,例如郝譽翔在文本中從女兒視角發現母親的心理,從婚姻外女人的立場發現婚姻內女人的思維。

<萎縮的夜>、《逆旅》、《初戀安妮》在母女情結點擴散出郝譽翔對女性在兩性觀的新出發,文本中女兒似乎「複製」母親生命的基調,母女情結衍生出的女性情結是相生共謀,然而其間關鍵在對父親或是男性情欲稀薄,西方朵拉必須從家庭出走才可找尋新生的女性意識,然而郝譽翔筆下的女兒、母親、祖母、第三者卻都在家的內緣、外緣互相對話。誠如海倫西蘇所言以情欲對抗死亡,如《逆旅》謀殺女兒「青春」的父親,《初戀安妮》中謀殺母親幸福的父親,讓女兒必須在「青春」情欲中拼湊「父親」的影象,或是在<萎縮的夜>面對父親衰亡的身體後才驚覺自身生存的價值。

我說:『非如此不可』,喬治把我壓在床上,溫柔的親吻我。我卻發現他睜開一雙眼睛,瞳孔在黑夜中發亮。他居然審視我,好像在審視一座火災後的廢墟,而他正拿著放大鏡和財產清單,一條一條仔細檢查,我全身發冷。在他冷靜笑意的眼睛中,我看到了L,就像警方推測一樣,L還好端端活在世界上。不止L,多年前那根釘子也好端端活著,還有R,同學A到Z,他們活在世界某一個角落,而他們身旁也睡著另外一個人,並且預備如此睡一輩子。一輩子多漫長,為什麼不學L逃跑?」(《初戀安妮》,頁165)

 

三、女性身體與社會道德的交鋒

(一)

傳統二元思維中性別男/女的二分,將女性特質化約為聖母/蕩婦,Julia Kristiva 曾指出過去基督文化中聖潔的女性絕對是被書寫及歌頌的符號,然而時過境遷那些文本中的蕩婦或是異常的女性都被重新解讀,尤其傳統中女性被物化的現象都在今天的非常女性主義所推翻。然而郝譽翔所重新的創舉卻是文本中用文字將女性的器官如「乳房」、「道」、「髮」、「子宮」等「物化」,讓女性身體與台灣現階段的社會道德認知產生對話。西方「陰性書寫」(writing said to be feminine writing)從法國一九七○年代以來流傳到今,其中法語系女作家海倫.蘇西(Helene Cixous)為首,或是結構主義的克里斯多娃(Julia Kristiva)以「記號」與「象徵」的深化拉崗所建構的語言與欲望的關係;然而針對台灣社會中對女性認知而產生的問題,如《心鎖》到《殺夫》,再到《逆旅》《初戀安妮》,郝譽翔對台灣女性意識的時代意義,在文本中提供了和時代並進的個人觀察,尤其是女性身體私密話語的開展。

 

(二)

郝譽翔從自身出發,將「女兒」對「母親」的詮釋,回到「子宮」原點;如《逆旅》中母親懷了自己便註定婚姻的破裂,於是郝譽翔自喻是謀殺母親的原罪者,又如<二○○.洪荒>,姐妹兩人等待生命的來臨,將兩人幻化成下一個神話世紀的女神,重新尋找所謂「母親的聲音」,甚至建構一個「女性烏托邦」的社會。

妹妹的肚子漸漸鼓脹起來,我趴在她的肚皮上,聽到無數人的精子在她子宮裡面遊蕩。每當晚上我們仰視星空時,她會高舉雙腳,讓所有的星星流進她體內,她臉上出現大地之母的笑容。…從她的私處開始不斷湧出血來,起先是緩緩的細流,沿著岩石的細縫淌流下去,然後越湧越盛,直到最後變成一條河流,嘩啦啦響著,一路奔騰到山下城鎮,有如決堤的洪水,席捲每一粒沙土,每一個石頭。…於是我和妹妹手牽手跋涉了好幾個世紀。我們曾經無數次參與一座城市的興起,也見證它腐朽的經過,終至滅亡。我們也曾數度把星圖摧毀,重建,再依照自己的構想重組宇宙。我們行走的腳步總是在不斷建構與毀滅的兩極循環。現在我和妹妹立在山頭,望著洪水滋潤而長出的花草樹木,一個肉球從妹妹胯下滾出,一路輕快跳躍下山,撞擊山稜碎裂開來,變成一個個小人兒,…我和妹妹相視而笑,仰首重新排列星座的圖案。這是生命的泉源,神話的開端。」(《洗》,頁126-127)

郝譽翔所質問台灣的女性意識與女性主義是否並進或是落差極大,所謂的「女性烏托邦」在完全捨棄男性下才可重建女性的主體,對照到台灣的社會現象,如大象援交妹、女性整型的事實,台灣女性主體運動的根本問題,是男性認知上或是女性認知上發生問題。

 

(三)

閱讀與書寫讓女性主義進行反思,郝譽翔評論台灣八○年代女小說家的成就是在女性敘事美學上的企圖,尤其是「女性內在」話語的重新翻新,這似乎和李昂所說「女性本我」是形成共識;試問台灣現階段的女性主義評論者、女性主義創作者、女性主義理論者,在多元化的文學場域或是社會現象中,前一階段的反抗男性話語的意義該如何彰顯?

郝譽翔在通俗場域中引介嚴肅的女性主義論述,《洗》、《逆旅》、《初戀安妮》

努力開展男性壓迫外女性另一面自身的話語,尤其深入女性陰暗的心理底層如偷窺、自虐、自慰、墮胎等,對女性文化的意涵。

 

四、結語

女性主義文學理論經常透過一套以父權為中心、男性的話語去表達純粹女性經驗的書寫方式,然而從海倫蘇西所提出女性用白色乳汁書寫的論述,或是女性是以情欲對抗死亡的說法,完全從女性自身開展的陰性書寫,從男性主宰的空間尋求陰性空間的可能,反觀台灣的女性主義論述,女性意識或是身體的話語走出一個完整的陰性空間?所謂女性烏拖邦或是女性身體的符碼和台灣的社會道德可能進行重整?

陰性書寫除了爭取男性體制內本有話語權,然而女性話語對女性本我的教化或是社會道德的反省及答案,又有多少的涉入。郝譽翔從女兒的視野,將台灣社會某一層次或是某一時代的社會現象,用郝譽翔的的陰性書寫完成了台灣某一部分的女性主義檢討。

 


參考書目:

郝譽翔,《洗》,(台北,聯合文學出版,1998)

郝譽翔,《逆旅》,(台北,聯合文學出版,2000)

郝愈翔,《初戀安妮》,(台北,聯合文學出版,2003)

郝譽翔,《情欲世紀末-台灣當代女性小說論》,(台北,聯合文學出版,2002)

邱貴芬,《(不)同國女人聒噪》,(台北,元尊文化出版,1998)

邱貴芬,《後殖民及其外》,(台北,麥田出版,2003)

張小虹,《性/別研究讀本》,(台北,麥田出版,1998)

梅家玲,《性別論述與台灣小說》,(台北,麥田出版,2000)

范銘如,《眾裡尋她:台灣女性小說縱論》,(台北,麥田出版,2002)

陳芳明,《後殖民台灣:文學史論及其周邊》,(台北,麥田出版,2002)

參考論文:

許劍橋,<九零年代台灣女同志小說研究>,(國立中正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論文,2003

 


 


[1] 參見郝譽翔,《逆旅》,(台北,聯合文學,2000)

[2] 參見郝譽翔,《情欲世紀末-當代台灣女性小說論》,(台北,聯合文學,2002)

[3] 參見陳芳明,《後殖民台灣:文學史論及其周邊》,(台北,麥田出版,2002)

[4] 參見郝譽翔,《洗》,(台北,聯合文學,1998)

[5] 參見郝譽翔,《情欲世紀末:當代台灣女性小說論》,(台北,聯合文學,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