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性,無以名狀?

論潘雨桐小說的「女性文本」

 

簡文志

佛光大學 文學系助理教授

 

 

 

(原刊於《中國現代文學季刊》第九期,「馬華文學論壇」,20066

 

 

關鍵詞:

潘雨桐  女性  因風飛過薔薇  昨夜星辰  靜水大雪  野店  河岸傳說

 

前言:從「自然書寫」到「女性文本」

 

潘雨桐(1937-),曾獲馬來西亞《光華日報》小說獎、《星洲日報》兩屆「花蹤文學獎」小說推薦獎、新加坡《南洋商報》兩屆「金獅獎」散文獎、台灣《聯合報》兩屆短篇小說與中篇小說獎。在馬來西亞與台灣出版有《因風飛過薔薇》(聯合文學,1987)、《昨夜星辰》(聯合文學,1989)、《靜水大雪》(彩虹,1996)、《野店》(彩虹,1998)與《河岸傳說》(麥田,2002)等等小說專書。

近期台灣兩大次文類盛行:一是旅遊書寫,一是自然書寫(環保文學)。自然書寫(nature writing),又稱自然寫作,又可以分為廣義與狹義。廣義的自然書寫是指藉自然以抒懷,以景寫情,達至情景交融的境界,是自然與人文的對話,議題還是回歸人文本身。現代文學發展中的自然書寫,是採取嚴謹的定義,以人類發展歷程對自然的壓迫為書寫動念,強調破壞後的反省、回歸,強調背離自然法則後的吶喊,思索「生物階層」存在的天賦權利,理解自然與人文各有定位,不容惡意侵犯,人類不該是萬物之「最靈」,藉以體悟存在的多樣形式,並且對文明與存在提出批駁與辯證。而這樣的書寫反射出遙遠的田園情愫,大自然成為記憶的鄉愁;更重要的是言外之意:危害自然,危害自己。然而,自然書寫並不刻意「警示」人生,而是「啟示」人生,這樣的美學效應與訴求,揭露冥漠中存在的經驗,勾勒存在的樣貌,進而省思存在的意義與價值。自然書寫也能看見在迅速切換的生活中,由焦慮、疏離、孤獨、冷漠、憂鬱、荒謬、虛無、絕望等等生理與心理上的因素,構成存在的不安與不確定性,而能投射自我個體存在的經驗,將自我與自然轉化,扣問存在的意義。

以自然書寫、環保文學來觀察、論述潘雨桐小說創作的論文,陳大為在〈寂靜的浮雕━論潘雨桐的自然寫作〉一文中,已經有了精闢的論述,大抵脫離不了自然寫作的批評格局。而本論文也將採取部分自然書寫的策略;所不同者,是以女性文本所呈現對自然禮敬、畏戒的心理。

以女性論述為入手的,林春美也不遑多讓。在男性注視下的女性幻象從靜水到野店說潘雨桐〉一文,以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創造性的缺席、性別(gender)、他者(the Other)等等論述法,進入「潘雨桐」小說所構成的偏頗視野;黃錦樹〈新/後移民:漂泊經驗、族群關係與閨閣美感━論潘雨桐的小說〉談身份、性別等等;張光達則在〈小說文體男性政體女性身體:書寫誤寫VS解讀誤讀潘雨桐小說評論的評論〉一文,檢視幾篇評論潘雨桐論文的策略,是一種評論的再評論,從策略中見策略的論文。

而性別議題在時代中「裂解」,性別也是權力機制的隱喻,性別也始終在文學場域中作用/被作用。只是女性文本的書寫、論述與詮釋,經常與男性霸權論述、結構相對抗;男性視野又充滿著漠視與作弄,女性文本因而立足於命定的邊陲險境,在文學中流浪而漂泊。

本文試圖從林春美所擬定「女性幻象」的視野出發,不刻意採取女性主義批評的視角,旨重在「女性文本」之解讀,提出男性創作的女性文本對女性的曲解、忽略與遮蔽。而其中有所變化者,乃以女性為小說中的獨立文本,成為女性文本而為研究對象;所擴及者,包括小說中女性的形象、心理、言語、男性眼中的女性等等;並且加之以部分自然書寫的論述。試圖透過整理、歸納與發現,形構潘雨桐小說女性文本的幾個面向,希冀檢驗(男性?)強加或附屬於女性的各種(窠臼?)論述與想像。而所要試圖揭露者,乃是小說中,男性視野與女性文本的疊合?抑或是男性視野與女性文本的斷裂?如此反映怎樣的男性建制?

 

壹、女性:愚蠢之物,卑賤之身

 

在文化和神話的原型與母題之中,女性被書寫/「陷害」的特質,幾乎是瑕疵、骯髒、不潔,是需要禁制與除魅的象徵。反映出人類的歷史建構者,都在男性的偏見與恐懼中完備,女性因此不斷的被驅趕至生活的懸界,甚至是被遞解出文學、歷史與社會的邊境。雖然,如今女性的書寫(或被書寫),因為時代風氣與女性主義的勃興,而探究女性在個人領域與公共領域之間版圖的移動與變異,以及關於知識權柄在兩性疆界之間的挪動與移轉。

    即使如此,仍然不能否定的是,女性常常被書寫/污衊成為愚蠢之物(蠢物):「我也是個現代女性,怎麼會讓他丟臉呢?在他朋友面前,我那一次不是把自己打扮得光鮮鮮的。」(《昨夜星辰•個案》,頁166)丟臉與否不在於打扮光鮮,而在於變化氣質,出落大方。這就是潘雨桐小說中的女性的典型蠢性。

女性因為是蠢物而被物化與性化,是卑微的「第二性」;因為敘述者(作者?)使女性敷上落塵,墮入「賤道」。《昨夜星辰•個案》中,面對二妹子搶她的男人:「也不想一想當年礁溪的日子是怎麼過的?這爛貨--」(《昨夜星辰•個案》,頁170)被男人以為卑賤還不可悲,可悲的是女性互以為卑賤;在〈何日君再來〉中,林天培對玉嬌迷戀,本來彼此有一段純情之愛。後來天培情不自禁對玉嬌有所情慾的反應,玉嬌:「他們像狗一樣,你也--走。」(《昨夜星辰•何日君再來》,頁161)而玉嬌卻成為高級紅牌應召,「這種女人,像狗一樣,日本人都要。」(《昨夜星辰•何日君再來》,頁144)阿桃對玉嬌的低視,竟是玉嬌搶了恩客岡田貞夫,可見女性的情誼在面對肉體換取金錢之際,也是一大嚴峻的考驗。

潘雨桐小說中,也設計出了這樣平等看待「男女共賤」的有見解女性孫薇。她心裡想:「所有的女人躺在那軟榻的上都是一樣的,愛也好恨也罷!開始的時候忍住激動,最後就是癱著。而男人呢?男人就剛強如鐵了嗎?男人躺在那軟榻上又是什麼德性?她噗哧的笑了出來。」(《昨夜星辰•個案》,頁171)這裡雖然未明確指出到底是甚麼德性,那「噗哧的笑」具有絕對的對「男女共賤」的嘲諷性。

而潘雨桐的小說中,女性很少有優質的生活空間;就算是有,也只是外在的物質空間,精神空間相當衰弱貧乏;女性的空間都在肉慾、肉體的書寫中被充滿,例如玉茹對魯雲漢質問:「當你給女人的香菸點上火,帶出酒吧時,你有沒有想過那女人有什麼感受?要是她的父母知道了,或是她的男朋友、她的丈夫碰上了,她該如何自處?你以為你有錢嗎?你以為你英俊瀟灑嗎?要她對你作狀、對你騷?」(《昨夜星辰•鄉關》,頁104)在此玉茹質問男人佔有了論述的房間,女人是隨侍在側的落塵天使;玉茹質問女人剩下甚麼?而玉茹卻又與阿仙去當婊子:「我們除了做那種事,一個又一個,我們有什麼能力在短短的日子裡賺取七兩黃金?」(《昨夜星辰•鄉關》,頁108)可見女人的空間只剩下物質空間,將女人的精神空間收回,就像是餓狼酒吧外的招牌,可以透視內部實際狀況:「狗頭下寫著『冷飲,熱女郎』」(《昨夜星辰•鄉關》,頁101)裡面當然是極盡描寫女性的粗鄙型態,而遺忘該給女性在小說中良好位置,男性已經不再是守護的天使,而更常常變身成為魔鬼。

 

貳、女體:男性宰制,性愛原欲

 

男性物化女性,是男性的一種宰制欲望與性愛原欲;女性對男性的致命吸引,也是女性具有「女人味」的指標;然而,女性具有女人味,又常常宰制了男性,則誰宰制誰,又殊難定義。例如《昨夜星辰•雪嘉瑪渡頭》中,男人得到女人之後的態度,從娜芙珊與男人做愛之後,男人的態度是將情人娜芙珊身上的紗攏扯下,「又不是黃花閨女,還裝--」(《昨夜星辰•雪嘉瑪渡頭》,頁223)、男人林瑞祥回答娜芙珊:「你不也是我老婆嗎?」(《昨夜星辰•雪嘉瑪渡頭》,頁224)、「我要是怕老婆還會和妳簽契約嗎?」(《昨夜星辰•雪嘉瑪渡頭》,頁224)、娜芙珊:「我想和你們西馬人生,你們西馬人比較--聰明。」(《昨夜星辰•雪嘉瑪渡頭》,頁225)則彼此各有盤算,男人採取粗俗原欲的發洩立場,女人則較為高明,採取優生學的考量,則誰於此中得利又是需要一番辯證。

歌誦女人味是女性被男人宰制,編造女人性感的迷思,男性目光成為女性美學的最高指導原則。例如安米莉的外型讓人「欣賞她的爽朗豔麗,這狐與蛇的綜合體。」(《昨夜星辰•昨夜星辰》,頁66)、「我欣賞她,品味她,完全是對她狂熱的野性的讚美,亦如我同樣欣賞純情女性一樣,自自然然,毫無造作,那是不夾任何惡意與冒瀆的。」(《昨夜星辰•昨夜星辰》,頁73)或許真是如此高潔的欣賞態度,不過也是呈現出男性統御世界美學的動機。

女性自我的審美主體容易隱匿,女性也很難擺脫資本商業、時尚美學、權柄慾望共構的美麗框架,而放逐對自我的肯定:「林秋美又把鏡子拿回來看著,用拈了香粉的手指在兩頰輕輕的抹一抹,••••••一白遮三醜,只是,她醜嗎?她仔細的看著,舔舔嘴唇,嘴唇又有點厚,有點往外翻,一笑起來的時候,厚嘴唇襯著粉紅的牙肉,就顯得有點大了。男人嘴大吃四方,女人嘴大吃什麼?吃什麼?當然是吃男人囉!」(《昨夜星辰•南門橋下的流水》,頁116)後來卻也沒吃到好男人(只有被男人吃)。林秋美與趙雲的一段情而懷有身孕,而不得不委身五十多歲的苗天寶。女性面對騷擾,只能消極選擇逃避,就像莎夏拉被撫摸,娜芙珊說:「臨時幫工的--摸妳一下是喜歡妳,小孩子,這麼不聽話。」、「摸妳摸妳,妳沒有腳,妳不會跑呀?」(《昨夜星辰•雪嘉瑪渡頭》,頁228229)而當今文化與文學的發展,使女性從「被觀看的身體」漸漸轉為「自我論述的身體」,而至女性成為「觀看他人與解放自我的主體」,提供新的觀看與凝視的變異策略,而使主體意識高漲。鐵頭曾說:「這個死女人,還真夠狠,說不准碰她就不准碰,火一樣的性子,那樣氣咻咻的說話,積了千年的仇恨似的。就在床上,就在他想以一種肉體的取悅方式在樹林的暗夜裡瘋狂而急轉成一種莫名的對峙。」(《河岸傳說•山鬼》,頁152)潘雨桐設計了一些長期被壓抑與欺凌的女性角色,終於出現了敢於反抗的偉大女性:「你以為你是誰?送我一條金項鍊就想綁住我?給我兩餐就以為是恩典?我就得一天到晚伺候你這條狗?我得看你的臉色?回來不管怎麼髒怎麼臭就要,就要--」(《河岸傳說•山鬼》,頁154)把男人的不堪大鳴大放,女性終於也有革命性的力量,看到女性在情慾流動之外,能夠與霸權對抗。

男性挾其陽剛視野,詮釋世界的霸權,成為時代的閱讀主體;男性的觀看、凝視與注視都是宰制與統馭。潘雨桐小說從殷以誠眼中看見沈苓的外在,充滿著誘惑:「掩映在髮梢下的是一段白淨瑩潔的脖子,但大部分都被翻起的風衣領子蓋住了。而那一顆硃砂痣,依然隱藏在左耳後,一如往昔般的誘人。」(《因風飛過薔薇•紐約春寒》,頁92)殷以誠在小說中是一位文質彬彬的角色,也不免被潘雨桐鋪陳了男人的「共性」。束慶怡對於當賭場找錢小姐不以為然,「一彎腰屁股就會被人看盡。」、「老覺得賭客的目光如利箭。」(《因風飛過薔薇•天涼好個秋》,頁62)在此男性視野的「搜尋力」極強,那些高叉的短裙,都是為了取悅男性,而「男生的這種斷代式的一窩蜂包圍新女生,最多也只維持一個學期。」(《因風飛過薔薇•天涼好個秋》,頁63)於此,男性視野的「轉換力」也不差。

既然女性被男性與自我當成肉舖上的肉品被秤斤抓兩,則女性作為存在的本身,是一個被判斷的客體。阿潘發現老闆偷情,因為潔辛黛「年輕貌美」、「騷」(《昨夜星辰•月落澤西城》,頁50)、阿潘說:「我不是魔鬼,金奴,潔辛黛才是。魔鬼既美麗又迷人,像你這樣有錢又英俊,我不知道是她迷你,還是你迷她。」、「養個把情婦,實在也不值得大驚小怪。」(《昨夜星辰•月落澤西城》,頁5051)因此,女性不需要腦,只要騷,最好是「無腦」、「水腦」,也就是缺乏智力、判斷力與心識,形成對女性合理化、公式化的要求,女性有好的肉體可能甚過一切。潘雨桐的小說,尤其是《靜水大雪》與《野店》,女性實在是滿腦庸腐、心智卑弱,而男人總是百倍智慧於她們。蘇絲瑪總是被林阿成喚「蠢」,她沒有反駁,也不覺得這是蔑視,反而因此習於被男性語言與視野「規範」而「貶抑」;露嘉西雅善於把握自我肉體的魅力,完全的自我物化,以自我取悅而吸引他人,再讓他人來取悅自己。因此陳宏、工人、弗迪南等等,反而成為露嘉西雅的戰利品與性俘虜。露嘉西雅以身體兌換愉悅,迷障於物質信仰,致使露嘉西雅忽略主體意識的自我辨別力與判斷力,自我與靈魂失去聯繫,自我成為男人的他性,自我使自我成為男人欣賞的客體,成為靈魂的客體。

對於男性,女性觀看男性的角度顯然理性與感性兼具。例如林月雲言:「歲月真是不饒人呵!當年她最是愛看他那低著頭的側臉,映在初春的晨光裡,短髮茸茸的打上一層泛白的朝陽,鼻樑的線條挺直,延伸到上唇,勾勒出一副剛毅的男像。她常常想,她就這麼的愛上他嗎?她就願意這樣為他離鄉背井遠走天涯嗎?她曾經反覆的思量著,可不能有絲毫差錯呵。幾經掙扎,最後卻在他打完球後陪他走一段路時,在他汗水滿臉的嘻笑中點了頭。終身就這樣子決定了的,事後想起,時常都噗哧一聲笑出聲來。而現在,她看到他眼尾的皺紋,兩鬢星霜,他還沒有老呵,沒有。」(《昨夜星辰•一水天涯》,頁218)他怎可能沒有老呢?只是女性面對愛情與婚姻的態度,總是深刻與深層於男性。

不過,潘雨桐並未一味的歌頌男性,反而在經營女性的形象與心理之後,看見男性的粗鄙、猥瑣、無能,凡庸,例如林阿成被譬喻成食人鯊魚。吳怡南和葉雲濤等角色,在潘雨桐同屬海外僑民的心情投射之下,對於「海外理想」表示程度上的同感,也可看見這些人物的心情,與潘雨桐的海外華人身份極有關係。〈熱帶雨林〉以葉雲濤的故事開始,極盡的描寫雨林生態、環境破壞等等主題。而其中關於伊莉,葉雲濤以為伊莉是難以捉摸的女子,她「飄落地時無聲無息,卻有一種風情,一種使人頻頻回顧而忘卻前路遽陷斷崖的心驚。」(《靜水大雪•熱帶雨林》,頁273)。她是望穿他人慾望者,可以敷滿他們慾望,又能以美女姿態使出辣手傷人。而伊莉「逃家,逃婚,逃土地的貧瘠,逃家境的困窘」(《靜水大雪•熱帶雨林》,頁253),這個理由也構成伊莉對於男人的態度,就是要「逃」,而進入捕捉與被捕捉的遊戲,也因此使伊莉這個角色憑添神秘與原欲的氣息。而身為「隱隱約約的菲律賓蘇祿女人」(《靜水大雪•熱帶雨林》,頁274),充滿情慾、誘惑、幻想,卻是原始、粗糙的的氣息,形成開發的慾望,卻是一種貶抑。伊莉的個性鮮明,不輕易屈從,曾經一怒擎起菜刀反擊山狗的意淫。伊莉的肉體朦朧,予人強烈的慾望,性徵鮮明,是未開發的純然,因此被男生看上而想要開發。身為肉體美學、性感尤物,她的思考與智慧不足,故對於葉雲濤的飄渺理想沒有同感則是可以理解的;而身為女體的誘惑,男人如何於「禍水」、「女禍」到「理想」的實現,一方面沈湎於此,一方面又不得不潛心思索,「他想要終止,卻已無能歇息,往後的日子該如何面對?對著那樣的一個菲律賓蘇祿女人?他還能有抱負嗎?他還能有抱負嗎?」(《靜水大雪•熱帶雨林》,頁273)這裡可以看出男性低能的自制力,卻又要找藉口推責。

 

參、女性的經濟效益

 

十九世紀伊始,人們開始閒遊,在現代生活中進入公共空間;只是女性的生活與足跡仍然被侷限於某些特定的場所。一直至今日,女性在公領域與私領域,還是被束縛、侷限,成為不稱職的現代人。雖然女性與商品廣告、資本經濟、時尚潮流、休閒文娛有緊密的鍵結;然而,女性的價值、女性所擁有的價值、女性觀看世界的方式,隱約的被規範、被約定俗成、被決定。

女性在成長過程中,面臨種種暗示與壓抑的邊緣處境。在〈河水鯊魚〉中,嗆辣的艾瑪不僅拿刀作勢砍山精,山精還開玩笑說「你在工寮裡都不是那樣的。」、「女人不給男人--不煮飯幹什麼?」(《河岸傳說•河水鯊魚》,頁1011)在此女人的經濟價值明確,除了將自己獻身給男人,就是煮飯給男人吃。老高大聲罵自己的同居人:「別提她了,這婆娘,回波多黎各去了。」(《昨夜星辰•冬夜》,頁6)老高與她只是相互因為肉體需要而在一起,「那緊繃著薄衣的身子,那渾圓的乳房,那渾圓的臀部,那跳躍,那展延無垠的腹肌,那融入肌膚每一個細胞的瘋狂歡騰。」(《昨夜星辰•冬夜》,頁7)彼此沒有婚約,老高出房租,她出身體共貪歡,彼此都是對方的野男人/野女人。

這樣的經濟效益,使浩雲在外國妻子施維亞上碰到難題:「早上不起床,我自備早餐不算,還得多弄一分送到床上給她吃。這種習慣,我們華人是不興的。」(《因風飛過薔薇•煙鎖重樓》,頁261)而浩雲與年幼葉若蘭的曖昧關係,可璐詢問是否買燒臘回家吃,浩雲相當不耐煩;當去接葉若蘭時,卻說可璐「去唐人街買燒臘,妳最喜歡吃燒鵝了。」(《因風飛過薔薇•煙鎖重樓》,頁198)借花獻佛,用經濟效益去攬住經濟效益,因為日後葉若蘭與他的關係,就是婚外情關係。

當女性的經濟效益隨著年華老去而漸失,在凌浩天想著與楊可璐畢竟是當年的初次交往的狀態了,「不是當年共度晨昏的那種姿態,總是想製造一種浪漫的情調。」(《因風飛過薔薇•煙鎖重樓》,頁145)、「午夜夢迴,他翻身手搭過去,頓然睡意全消,怎麼胖得連腰身都沒有了?」(《因風飛過薔薇•煙鎖重樓》,頁147)因為女性身材太過有經濟發展的痕跡而遭唾棄;可是事實上,女性較少去鄙棄久婚日漸發腫的先生,這就是男女在物性與感官要求的差異。而浩天說:「妳以後不要在爸爸面前愁眉苦臉的,好像我虐待了妳。」(《因風飛過薔薇•煙鎖重樓》,頁229)在凌浩天逼著她吃避孕藥而沒有小孩的情況下,呈現出因為經濟效益失去之後(生產與煮飯),開始產生現代男女的婚姻冷酷異境;浩天安排葉若蘭在外貸屋,浩天同樣要葉若蘭吃避孕藥,葉若蘭沒有照著吃,竟然懷了浩天的孩子,葉若蘭此刻出現的經濟效益,浩天當然不敢收也不能收,葉若蘭後來只能隨意地與老印結婚。

女性常是愛的羅曼史的擁有者與製造者,在羅曼史般的小說與情境中矛盾、拉扯,又被撫慰。沈苓比較倔強,家世好,沈家對殷以誠的窮困而不願意他與沈苓在一起。沈苓對「彼得遜竟然能那樣毫不含糊的把感情收拾得整整齊齊。」(《因風飛過薔薇•紐約春寒》,頁119)表示佩服,沈苓的疑惑是在與柳若愚之間:「何必一定要裝成是一對恩愛的夫妻?」(《因風飛過薔薇•紐約春寒》,頁127)因為這是家人屬意的婚姻契約,也是建立在經濟效益之上。而潘雨桐小說中,比較認命的是束慶怡,「婚姻只不過是按紋依路的照著走而已,嫁過去或是娶過來,是好是歹,都是命啊!沒有什麼好嘆好怨的。••••••可是,如今她卻一腳也跨了進去,跨進一個有人羨慕有人不屑的婚姻圈裡,往日的憧憬,往日的夢幻,都在種種現實的擠迫下,變得破碎。」(《因風飛過薔薇•天涼好個秋》,頁54)而重要的是:「她都沒有重演一次的機會了。」、「她可從沒有想過還有什麼可有轉折的餘地。」(《因風飛過薔薇•天涼好個秋》,頁55)、「而這人生重要的一程,卻是在迷糊中踏上去的。」(《因風飛過薔薇•天涼好個秋》,頁63)束慶怡、何一珊與依湄都是清麗佳人,為了符合小說中對愛情與婚姻的憧憬,束慶怡與何一珊彼此是好友,沒有嫉妒心。束慶怡自知無法與何一珊比較,「束慶怡很有自知之明,她清楚知道自己祇是一個平平庸庸的女生。」(《因風飛過薔薇•天涼好個秋》,頁63)束慶怡與醉瓊樓老闆伍時勳相差二十歲,家人當然反對。束慶怡與宋家陵的純純愛戀無疾而終,直到面對老闆伍時勳開的條件,可見這只是一樁婚姻買賣的。雖然後來束慶怡在神父問他願不願意嫁給老闆伍時勳時,她猛然驚覺;但是當伍時勳把她頭紗掀起,「束慶怡感到有點暈眩,不過,卻輕輕的笑起來。」(《因風飛過薔薇•天涼好個秋》,頁89)不滿意,卻還是一種幸福感。的確,經濟與幸福,時常是相關聯,也才有何一珊說「這樣的金龜婿,給妳釣著了是妳的福氣呵!」(《因風飛過薔薇•天涼好個秋》,頁53)金錢還是幸福之必要與必備。

潘雨桐小說中另一位女性李薔,歷經馬來西亞到美國的離散,從年輕女孩到失去男人的寡婦,在時代推演與環境變遷之中,對於吳怡南這「理想主義者」(《靜水大雪•靜水大雪》,頁108)可能大為不解。吳怡南是典型的華人心態,希望回歸原鄉,卻不可能回歸原鄉的心態(自己不可能回去,環境也不允許回去),而產生虛無的認同,精神上的慰藉,只不過是一種理想化的「精神境」,仍然只能在美國成家/流浪。李薔無言的認同不是自我選擇的婚姻,又莫名其妙收到來自亡夫天大的遺產,辦酒樓,養母親,雖然母親很像是賣掉他的人口販子。而吳怡南在小說中,只有理想,沒有其他尋常生活趣事的描寫,而他成為「華衣的浪人」(《靜水大雪•靜水大雪》,頁97),如此浪漫堅毅的偉岸身影,好像是一種尊容高華的姿態,其實都呈現一種愚昧與無奈。李薔溫雅端淑,「憑的是直覺」(《靜水大雪•靜水大雪》,頁117)敏銳度,她的母親曾經以「退了學那麼多年,戲不學,終日還看些雜書閒書,你以為你會是個女狀元?」(《靜水大雪•靜水大雪》,頁112)責罰他,而所謂的閒書雜書,絕對非沒有知識性,可見不管這些閒書雜書是如何的閒與雜,讀書對於他母親而言,是沒有意義的;從而他也不需要具備知識,因此吳怡南談江山萬里情,李薔就是低能的女性角色,來映襯吳怡南的聰明,也就是男性的宰制世界立場,男人目光悠遠本是氣概之要求,女人不懂才是真懂。女性缺乏大時代的情懷與奮鬥的激進主義思想,看李薔與吳怡南對話:「我可做不來你的夢,我是個女人,憑的是直覺,只知道要吃飯,要睡覺,想把日子過得好一點而已。別的,我無所求。」(《靜水大雪•靜水大雪》,頁117)女性要求低,也難怪屢屢成為時代中可見的價格低廉、可替代性高的物品或發洩品。男人大部分時候確實是理智的,女人相對的是情感的動物,男人慣於衝鋒與開啟未知的領域,女人確實被要求(自我要求?)安穩家庭,得到成就感,而這樣是否是另一種性別權力的均衡?這樣的偏頗認知,確實是反映在潘雨桐的小說文本之中。

楊桓的親母「彷彿每天晚上點上那炷九點香,她就可通天地,和先人共商大計,如何的傳承基業。」(《靜水大雪•那個從西雙版納來的女人叫蒂奴》,頁6)。就算丈夫不忠而被趕出門,宗法體制內偏狹的男性視野仍在作祟,透過捻香問祖,祖宗們在高處登臨俯瞰,彷彿一種逼視,逼視她的不可隨丈夫變心而更異的女性之貞操與傳承之天命。女性,或者是楊桓的親母,雖然可以有休夫、抓姦的權力,卻無法泯除女性具有母性生殖的天命與天意工具用途,她能夠反抗丈夫,反抗外遇,卻不能反抗社會使命!

張小燕也在男性的世界中被制約。張小燕家庭重男輕女,張小燕在家中的地位當然遜色於兄長,這是一種性別的優越,不僅是在傳宗接代的思考,也是一種「贏取」與「失去」的定位:男性可以迎取一位女性回家幫忙,女性只能被掠走,去對方家庭幫忙經濟上的負擔。而張小燕因為哥哥與父親的出狀況,她有意願的犧牲自我,落塵為凡世間的肉身精靈,專供男性淫用的性消費淫具。當楊桓誠懇地單足跪地求以允婚,張小燕以「男人膝下有黃金──你會後悔的!」(《靜水大雪•那個從西雙版納來的女人叫蒂奴》,頁7)為由,就認定自我的價值低賤,完全符合一般現實或者是讀者與作者對小說情節的要求與設置,張小燕當然也就接受「父統」體制的女性卑微、委順、柔心弱骨的必然要求(文學中幾乎很少有胖子、金剛芭比),而張小燕的自我定位本就是男性的附屬品、人類的次級品,因此,當有人與之求婚,他顯然驚訝到無法置信。

女性的物化,雖然以金錢交易最為明顯,而男性霸權的支配力才是使得女性主體被迫隱匿,從父親手中交至男人(丈夫、男友)的手中。蘇絲瑪被林阿成姦淫得逞,成了林阿成的人,是他所積累的性機器、性服務與性財富,也是性慾的得逞與擴張。高若民害怕海盜洗劫財物,也擔心會奪走女兒的貞操,這些擔心,除了怕女兒的受傷之外,其實也是擔心女兒這樣的商品,經過被不名譽的侵佔,而日後無法找到合適的買家,斷送以人為主體的嫁娶經濟利益。後來十七歲的女兒被強行進入靈魂深處,他並不是陪著女兒嚎天啕地,不是哀嘆女兒受到的不人道待遇,而是短暫的安撫女兒所受到的際遇,並沒有長期陪伴女兒撫慰心靈的傷痛,只是急切的尋媒訪親,將把這原本能回收的經濟效益女兒,立刻設下經濟效益的停損點,在女兒被強力唾棄之前,趁著還有一點被憐憫的可能,沒了幸福,只剩下「有人要她就已經不錯了」(《靜水大雪•東谷歲月》,頁193)。女性的被強暴,男性不是去追求正義伸張正義,而是試圖掩蓋,視為醜陋;醜陋的不是惡行,而是被欺凌的女性是醜陋的。因為強暴而征服女人,這裡並不將女人視為財產,而是可征服的「公物」,男人征服後,就將他遺棄,而再次征服他人,並且此舉是毀壞父親原有的財物(女兒),毀壞即將成為他男人的財物,因而產生不完整;父親認為不完整時,就會將這個不完整的碧玉隨便投入市場,不是待價而沽而是有價即賣。這裡的男性,幾乎都是傳統觀念的代表,意味著女性被侵害而成為不潔,也使得女性這樣的財物貶值,隨意的於市場拋售,增值已經不可能,而不去追究被害者在時代中如何自處與被對待。女性的心靈與痛楚,並沒有在此被刻畫,只看見男性於女性的卑微中,顯得猥瑣與踉蹌。

作為經濟貨物之可能物,女性也因此成為個人所擁有之資產。高若民金屋藏嬌於貨倉改裝的閣樓,那閣樓就因此多了情色味,沒了書卷氣,多了腥濕味,沒了財寶氣。從貨倉到閣樓,桃樂珊只是一種商品,只是被包裝成漂亮「一些」的肉體。陳宏每個月底結帳一次,表示男人的情慾發洩可以賒帳,每月一次的紀錄而能成為發洩能力的紀錄,或是成為恩主之意味,也強調論月記酬的露嘉西雅的使用期限,而「你少跟茀迪南在一起」(《靜水大雪•逆旅風情》,頁142)可見一種支配者與被支配者之間的權利與義務。

黑女人白莉琪算是上海佬的老相好,「他們結婚是一種形式,要不要有夫妻的實質,得看彼此的心情和需要而定。他要的是一張綠卡,她口頭保證絕不中途離婚,要離婚也得等他拿到綠卡以後。••••••她是夠道義了,在魯雲漢眼中,她也算得是江湖俠女一個。」(《昨夜星辰•鄉關》,頁102)取得綠卡,更是具有無上價值的經濟效益。

小說文本中對於張小燕、露嘉西雅、秀蘭、桃樂珊、李薔、諾莎菲娜等等女性的現實遭遇,雖然出自為其發出不滿的聲音;而小說中女性受到男性權勢的壓抑,整個價值的詮釋權也在男性手中。張小燕淪為妓女卻說是無私,這就是對女性肉體與靈魂上痛苦的蔑視,反而肯定了身為妓女以犧牲的美德(?)。茀迪南試圖以一雙鞋子去取悅露嘉西雅,露嘉西雅沒有得到救贖,反而更加被他人與自己物化。李薔的不幸福雖然獲得好的結果,但是其實是感恩的心,她緊貼吳怡南的厚手,眼淚輕流,則女性的幸福又顯得不是那麼純粹。秀蘭被欺凌後的景象,卻是華美與典麗兼具的鋪陳,是男性中心作祟的結果:床上的落紅標示著女人的初夜像是經濟價值與原裝好貨,也顯現女性的貞操與潔淨。

 

肆、母性的恩、惡二分

 

潘雨桐小說中的母親,其實就是簡單的母親雙重形象,一種犧牲小孩,成就自我;一種成就小孩,犧牲自我。第一種是控制小孩與他們的婚姻,驅使兒女進入不美滿的婚姻與家庭,此時,母性一是可能成為惡婆婆,一是逼迫女兒的惡親母,這兩種類型,都是刻薄尖酸,滿嘴庸俗語,一臉冷酷顏。

他們都只有母親的稱號與身份,「不配」有實際的名字,例如楊桓的母親、李薔的母親、沈苓的母親。他們非主角,卻決定整個故事中劇情發展與脈絡轉變的重要人物,也對裡面主角的幸福握有決定性的「壞的」影響與規範。這些母親成為「惡的象徵」,在〈雨窖情事〉與〈靜水大雪〉之中,長庚的父親和李薔的母親同樣被配偶拋棄,而僅僅憑藉自己之力獨自撫養小孩。饒有意思的是,長庚父親愛嫖妓,長庚很不以為然,但是長庚漸漸能夠理解父親的性壓抑,「老了才來做一次酒色征逐」(《靜水大雪•雨窖情事》,頁52),並且以為那些道德宣諭,就像「那些無形卻如網絡般的道統已把父親束縛的太久」(《靜水大雪•雨窖情事》,頁52)而李薔的母親卻被形容成污髒與羞愧,總是在「那床萎敗了花花草草的被單」(《靜水大雪•靜水大雪》,頁108),而從這衰敗的草葉意象中,林師父裸身登場,「如山神廟裡破敗的泥塑神像般的色澤。」(《靜水大雪•靜水大雪》,頁104)母親通姦於林師父,李薔很難以接受,想起母親「撥著唐裝衫的下擺搧搧涼,時隱時露著腰間的肉一團白。」(《靜水大雪•靜水大雪》,頁101),對母親的肉體「突然覺得有點噁心」(《靜水大雪•靜水大雪》,頁101)在此的雙重標準是,父親的情慾流露獲致合理的認可,母親的情慾中燒則具有道德與貞潔之感,女性情慾被迫隱藏,呈現偽飾的扮裝。

同樣對於女性情慾需求的處理,小說中對李薔與露嘉西雅等等年輕女子的性慾流蕩,視為當然而然,對於母性、母者的情慾奔縱顯得難以豁懷大度,令人厭惡的言行也都由母親來表現。另一種則是母性的典範,如諾莎菲娜和伊絲狄等,一個願意委身侏儒,只為了供給孩子好的生活;一個流落異鄉,出售靈肉為妓,獲得市場價值與經濟價值,「伊絲狄一樣的笑臉盈盈:『先匯點錢回去,下個星期開學了,孩子──』露嘉西雅聽她說著,說著,她的聲音變得柔柔細細,如平日裡的山溪,清澈亮麗,而那張圓圓的臉,盈盈的笑,漸漸的幻化成天人菊,從展枝結蕾,綻瓣怒放,都在眼前一瞬間展現,最後成了甘露,點點滴滴,滋潤著家鄉龜裂的土地。(《靜水大雪•逆旅風情,頁145》。也看得出作伊絲狄等人在文本中被肯定與歌美的。

然而如此的將母儀「聖母化」,還是男權/父權系統的的霸性論述與窠臼詮釋,將女性、母性只要對家庭有貢獻犧牲即為最高價值取向,這些女性要背上家庭這厚重的外殼,也因此只要母性發揮得宜,不背離道德,則女性就是「最高級的成就」,因此在文本中,伊狄絲的光輝最耀眼;但是女性包括伊狄絲所面臨的實際社會處境,其實很難用如此過度簡單的禮讚,而試圖掩蓋女性於現實生活中的不平等遭遇,母愛的光輝與無私不是父權機制的論述標準就能形構,而犧牲與否不能構成母性光輝這樣的簡單標準的論述。蘇絲瑪對林阿成的感情很淡,並且只是被發洩的工具。蘇絲瑪與林阿成、沙蘇曼等人之間的關係複雜,林阿成是受害者卻是同時也是惡劣的加害者,而加害者卻也可能是如沙蘇曼的受害者。

 

結語:崩潰邊緣的女性自覺

 

潘雨桐小說中女性的氣質大致上都是陰性柔美,顯現世俗上男性對女性氣質的普遍要求,也顯現出時代對女性的永恆注視大抵都是如此。雖然可以說潘雨桐的小說試圖為女性發聲,所以小說中都是表現出父姓的統領價值與意識型態,把女性圈囿在固定的框架之中,沒有自我,缺乏主體,盲目的在男性的視野中被迫出現。而女性都只剩下肉體,沒有智識,少了女性細膩的心思刻畫。

婚姻是女性愛情的歸宿,還是自由的樊籠?在龐大的父權體制與文化中,婚姻制度在美好的幸福遮暇膏掩蔽之下,成為女性的蔽障,女性很難擺脫無所不在的懲訓與責罰,成為一個「自我的」自己似乎不是那麼簡單,女人要成為一個獨體,也不是言說就容易達成的事。

雖然,我們處在以男性為家國觀念的權柄世界,要建構和諧的性別與興趣取向不是那麼容易;女性在家國、歷史與社會之中,如何重塑關於自我、他者與時代的想像乃是現代社會的要事。

在潘雨桐小說中,女性文本是以男性之眼建構與完成;然而,並不能因此

就認定潘雨桐的男性視野與心態。因為寫作策略(?)存乎一心,沒有某種策略必然、必要遭受批評。潘雨桐也能以女性為視角的敘事手法,描摹女性的心理,體驗女性在時代之中想突破又難以突破的困境。

然而,在潘雨桐的女性文本中,女性的形象、心理,確實是相對於男性而呈現出弱勢與低下,是被男性眼光的宰制與逡巡。潘雨桐小說中有耽溺幻想、逃避現實的女人,有脆弱糊塗的神經質女人,有瀕臨崩潰走向末路的女人。女人總是走向悽慘的生活境遇,而造成女人悽慘的又常常是男人。這些女性不管原本外在與內在如何幽雅高貴,終究都要成為平庸低劣的女性,這也正是女性的「經典」氣質與稟性來自於父權的認定與界定;而文學中的經典女性,也是以家庭為要的女性類型為永恆崇拜的對象,表達了男性的女性樣貌與氣質的要求(女性也常常是如此自我要求,或是要求其他女性),父權體制的倫理價值標準於焉被確立,也在文學中塑造了理想女性的模式形象,滿足男性讀者的願望,並要求女性讀者與此模式認同。

潘雨桐小說也呈現出一種癲狂,暗諭著父權文化對女性欲望、自由和創造的壓抑與戕害,女性著實對父權的箝制難以抗拒。小說中父權倫理體系鋪天蓋地的把試圖逸離常規的女性使之弱智、落魄,蹂躪她們的肉體,折磨她們的精神。

     女性的生活狀態,經常是動物性的存在;女性的存在境遇,更是奴隸式的生命形式;女性的生命質量,總是低劣與殘缺;女性的歸宿,是家庭的圈養與囿限。而在男性家國體制下的性別建構之中,女性實難去重塑關於家國與鄉土的想像,個人的情欲更在男性家國體制下壓制,男性的書寫也時常帶有改造女性本質的企圖。面對父權經典的壓力,可以看見女性文本被男性之戲筆/陽具/語言控制,因而女性的自覺顯得太隱晦難顯。潘雨桐小說中的女性,並沒有太多瘋狂、自殺、憂鬱等等性情與作為,潘雨桐關注女性自身,但是女性的「我」只有「身體」,少了「眼光」與「心靈」,成了某種程度的身體叙事,女性還在披掛男性意淫需要的半掩半裸籠紗。

傳統男性文本/書寫,關於兩性的理想典型,男性被要求偉岸身影,外型剽悍,不輕易流露虛弱,心事暗藏,要能叱咤一時,開創事業,甚者成就千古功績;而女性要伴陪於懷側,要是美麗、柔順、溫婉,令人心生憐惜。女性身體的經濟價值,是能夠生育,享受性愛,並且綑綁女性的是家庭與婚姻。而在愛情與婚姻的主體性與主導地位還是男性為主,只有男性從文本中退位與軟化,女性擁有身體的自主權才能更隨心所欲。身為「無根」的女性,最終流落於「有根」的地方,她們的故事,就是身體的故事,就是軀體開展的故事。女性角色成為輝映男性而存在的客體,桃樂珊、露嘉西雅和依莉等等東南亞菲律賓熱帶女性,朦朧綽約的紗籠輕繫在柔胸,浸浴於河中,是很尋常的的原鄉習慣;但是在高若民、陳宏和葉雲濤等人情色與原欲俱全的肉眼意淫下,濕濕涔的黑髮、原欲氣息的裸身、側臉羞眉的姿態,都是性愛的的符徵。

女性,不見得是尤物,卻可以是性慾的替身。(女性的)異國風情與(男性的)主體想像,斷定了「她們」屬於「他們」,主體與客體的性質被確立,是屬於「他們的」性質,而因此被物化、性化。

 


 

 參考資料

林春美〈女身境地━論九十年代潘雨桐小說的「女」「性」〉《國文天地》151期(1997.12)。

林春美〈男性注視下的女性幻象━從靜水到野店說潘雨桐〉(陳大為、鍾怡雯、胡金倫主編《馬華文學讀本Ⅱ:赤道回聲》)。台北: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4

陳大為〈寂靜的浮雕━論潘雨桐的自然寫作〉(《詮釋的差異:當代馬華文學論集》)。台北:財團法人海華文教基金會,2004

張光達〈小說文體/男性政體/女性身體:書寫/誤寫 VS 解讀/誤讀潘雨桐小說評論的評論〉《人文雜誌》第13期(2001.1)。

黃錦樹〈新/後移民:漂泊經驗、族群關係與閨閣美感━論潘雨桐的小說〉(《馬華文學:內在中國、語言與文學史》)。吉隆坡:華社資料研究中心,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