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台灣近年「艱難文論」的一些觀察和評論

 

黃維樑

前香港中文大學教授,現任台灣佛光大學文學 系教授

 

 

(本文之正文部分,曾以〈唉,艱難文論〉之名發表於200444《聯合報副刊》

 

年輕的學者對研究生說,你們要認識西方的文學批評理論;[1]要運用理論去研究文學,去撰寫論文。年輕的學者用中英夾雜的語言,向研究生介紹最近的文論:心理分析學不新了,馬克思主義不新了,新批評不新了,結構主義、解構主義不新了,女性主義、後殖民主義也落後了;現在流行的是文化研究;大家都來文化研究吧![2]

研究生奉年輕教授之言為南針,都去學理論、啃理論,種種新的或半新半舊的當代理論;聽課之不足,還自行組織讀書會,捧讀傅柯、拉崗等等的當代文論的中譯。[3]把鐵柱磨成針真是艱難的事,磨啊磨啊,手起繭了,甚至磨損了手,刺破了手,磨白了少年頭,針呢?卻左搖右擺,指不出什麼方向。艱難的磨練。年輕的學者,在老招牌的《中外文學》一篇文章裡說:不用某種主義,就不能「對學術積累有甚麼幫助」;「我甚至覺得,整個古典文學都該從頭『艱難處理』一番,否則根本不可能了解文學史」。[4]

數十年前,我們有晦澀的、朦朧的、艱難的詩,現在我們有晦澀的、朦朧的、艱難的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了;然而,為什麼要對文學作「艱難處理」呢?運用文論以寫作文評的目的,在於幫助讀者認識作品、欣賞作品,在於評斷作家、作品成就的高下。文論、文評為什麼要艱難呢?二十世紀中國人從西方引入的多種艱難理論,對我們了解李白的飄逸、杜甫的沈鬱有何幫助?對我們欣賞諸葛亮的「隆中對」和林黛玉的《葬花吟》有何幫助?我們可曾用艱難的解構理論來評選「三十本文學經典」?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可曾根據艱難的典範(paradigm)理論來撰寫得獎者的讚詞?

艱難處理的論文,說穿了,泰半不過是「以艱難文飾淺陋」(西方有the elaboration of the obvious一語)的現代八股文而已。新科的博士要成為教授,資淺的教授要升級、要成為資深,不出版就完蛋,於是不得不參與這些艱難的智力遊戲。「艱難處理」有「真的艱難」和「假的艱難」之別。真的還好,「真積力久」,可能不無收穫;假的簡直可惡,君不見八年前的Sokal Hoax事件(香港有人譯作「騷哥戲弄事件」;騷者show也,台灣譯作「秀」)嗎?[5]騷哥教授製作了一篇長而艱難的學術論文,投給著名學報《社會文本》(Social Text),蒙其編委及匿名評審袞袞諸公「青睞」審查通過,予以發表。發表之日,騷哥預先寫好的惡作劇式事件本末聲明也公布了。原來其大作弄虛作假、胡說八道,一大堆的術語,一大串的徵引,都不過是裝腔作勢、眩人耳目而已。美國的學術界為之騷動。七寶樓臺,拆卸下來,不成片段,而且材料都是贗品。詹明遜(Fredric Jameson),曾光臨台北與北京大受歡迎的文論名家,列為《社會文本》的編委,不知當騷哥的艱難假文本舉世矚目時,作何感想?難道可引解構主義的「任何閱讀都是錯誤的閱讀」高論以解其嘲?

其實西方一向有反艱難之士。半個世紀以來,從布希(Douglas Bush,不是講話常常不清楚的小布希總統)到阿伯拉穆斯(M. H. Abrams)到布扶(Wayne Booth),都曾譴責「文論的艱難主義」(且容我鑄造這個明白曉暢的新術語)。[6]《批評探索》(Critical Inquiry2004年冬季號發表了布扶的《致所有關心文學批評前途的人》一函,是文論名宿對當前歪風的聲討,其力度不下於老將黃忠揮舞的寶刀。布扶不服老,向同輩和後學建言,包括對學報的忠告:「編委不能完全看懂的論文,就不要發表,即使論文作者是名家。」[7]我們讀來彷彿仍然感受到騷哥事件的震撼。

學術似乎非高深、艱深以至艱難不可;這是個人文社會學者追求深奧——像高深科技那樣深奧——的時代。反艱難的言論,就像和平分子反對霸權超強國發動戰爭一樣,大概起不了甚麼大作用。一九六○年代的台灣現代詩,晦澀虛無等西化徵狀明顯,關傑明在一九七二年二月發表文章,表達不滿,斥那些生吞活剝、東拼西湊的分行書寫為「文學殖民地主義的產品」,[8]但艱深晦澀者大多如故。文化的殖民地上,自命時髦的知識分子,視中西古代的遺產如無物,最喜歡新潮前衛的事物,詩如此,文論如此,連教育理論也如此。黃光國去年批評教育改革,痛貶台灣為「美國學術殖民地」。[9]

台灣深受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影響,以致有論者認為她淪為學術文化的殖民地。平心而論,台灣的學術文化一直有其本土化、中華化的一面。[10]就文論而言,顏元叔與歐陽子當年都不前衛地艱難,後來的黃永武、柯慶明、龔鵬程等等,[11]也都頗能西而化之。

文論的殖民地之說雖過於誇張,不過,目前艱難文論之勢頭旺盛,食西不化之風仍熾熱,這至少是可嘆的半個殖民地。當然,中國大陸和香港的不少文論之士,也深受艱難主義之害,這是題外話了。[12]

 

 


【附錄】

詩谷清音美國學院老將批當前文論界歪風

黃維樑

當代西方文學理論,不斷「入侵」中文學術界。崇洋趨新之士,受某些理論影響,言必「解構」,文必「後殖」,文學批評變為「文化研究」。崇趨之士,往往對不知所云的艱難理論,人云亦云起來,以致連篇累牘的學術論文,深入深出,艱奧晦澀,讀起來好像是長篇的朦朧詩。艱難文論之風,在海峽兩岸三地的文學學術界吹了多年,頗為猛烈。正在哀文論多艱之際,我讀到美國文論界老將布扶的一封書信,精神為之一爽。

布扶(Wayne Booth)越洋飛來的是一封公開信,題為《致所有關心文學批評前途的人》。信函刊登在最近一期即2004年冬季號的《批評探索》(Critical Inquiry)上。布扶長期任教於詩家谷大學,現為該校榮休教授(professor emeritus)。他趁去年美國文論界群英谷中論劍之際,發表此函,筆鋒所及,我相信已刺痛刺傷了當代不少名家及新秀,乃至刺出了日後一些文壇恩怨。

布扶為詩家谷派文論大將之一,以修辭學見稱,有《小說修辭學》(The Rhetoric of Fiction)和《反諷修辭學》(The Rhetoric of Irony)等名著。布扶在公開信中說,霍米巴巴(Homi Bhabha)等人的論文他是讀的,也頗能欣賞;然而,他但願曾對他們耳提面命一番,教他們怎樣造句綴段,把文章寫得清晰可解(intelligible)。看官,霍米巴巴是什麼人?是後殖民主義文論權威,是哈佛大學數年前重金禮聘而得的講座教授!而布扶要教他怎樣寫好文章。布扶倚老賣老耶?嫉妒青年才俊耶?(巴巴現年五十五歲,已是中年或後中年了。)

這實在是有感而發,布扶感慨太深了。在公開信中,他謔稱自己是老笨蛋。這個老笨蛋和它相熟的一些老讀者,讀著時下《批評探索》的眾多文章,全然摸不著邊際,被嚇跑了。布扶常常擲卷興嘆。太息之餘,他苦苦勸告《批評探索》的編委:你們「不能完全看懂的論文,就不要發表,即使論文作者是名家」。

老了,榮休了,無能為也矣?三十年前《批評探索》創刊,布扶是編委之一。此刊物是「詩家谷學派」的園地,為的是宣揚學派的理念,那從阿里士多德《詩學》傳承而來的價值:文學重視藝術質素,作品結構嚴謹尤為關鍵。詩家谷學派與新批評學派(The New Criticism)同中有異,其強調文學性、藝術性則一。鏗鏘而耐讀、字字皆珠璣的詩,自阿里士多德以來所珍視的,乃吾家之事物。而今,滾滾而來的學術界後浪,汹汹滔滔,竟然連文章的可讀性也不顧了。理論,理論,理論,一味理論,多少惡多少假多少艱難,以汝之名而行之!這些理論究竟有什麼用?難怪布扶公開信發表之日,也是《批評探索》主辦的座談會舉辦之時,引來了《紐約時報》的貶抑性報導:「最新的理論就是理論沒有用」。

艱難的文論,使人擲卷。這些文論,且與批評無涉,使布扶幾乎憤怒了。當今的文論,對作品優劣高下的評斷,多不措意。從前布扶讀過的論文,每每使人驚喜。「啊,上帝!我從前沒有好好閱讀那部作品,不知道它怎樣偉大;這論文的作者真正指引我該怎樣讀,怎樣看到它真正偉大之處!」這才是當行本色的批評家的作用,而現在幾乎絕響了。老將布扶,就是不服,在詩家谷的夕照中,「詩是吾家事」,揮其未老之筆,續成其名山之業:他下一本出版的書,將要強調修辭研究之價值。他甚至說此書是一宣言。

詩家谷學派又稱為新阿里士多德學派,把古希臘阿氏的文學理論發揚光大。阿氏有《修辭學》一書,影響雖然沒有《詩學》那樣大,卻也非常深遠,至今仍是經典。布扶的新著,想必因革通變,我們有厚望焉。

布扶的反對艱難、回歸評價之說,我讀來如獲清風明月,爽悅何似!本來這些主張,中華學術界的卓識之士,早已提出。奈何西風至今仍然壓倒東風,崇洋趨新者聽不進華夏自己的聲音。現在我接收到詩家谷的清音,在此轉播。詩家谷就是芝加哥,詩谷清音,請君傾耳一聽。



[1] 本文中,文論、文學理論、文學批評理、理論、文學批評、文評等詞互用。各個詞語的意義,不盡相同,但有不少交叉重疊之處。

[2] 2003115日,在佛光人文社會學院的一個講座上,於討論時,一個年輕學者說:他從前是學心理分析的,現在此派過時了;當前文化研究是大潮流,他正投入這個潮流。

[3] 2003年秋天,佛光人文社會學院的一些碩士生、博士班組織讀書會,研讀理論書籍,他們說讀來讀去都不明白拉崗的學說,問我的體會如何。我找來相關的論著來啃,來拜讀,我也不明白。又:佛院一個碩士生江君,曾找我談話,表示畏懼閱讀理論的書,又說對究竟要不要花很多時間去讀理論,感到困惑。

[4] 黃錦樹在《文之餘?》【副題太長,從略】(《中外文學》200312月號頁47-64)的註18中引述了「艱難處理」一語。黃氏謂,《文之餘?》的審查人有兩位,其一說黃氏此文援用西方某理論來討論,乃是「艱難處理」、「大費周章」。黃氏回應審查人的見解時,強調「艱難處理」的重要。

[5] 香港學者李天命作此戲譯,見李著《哲學衰微哲道生》一文(刊於《明報月刊》20038月號,頁48-56)。李氏在此文中指出:「廣義文科(人文社科)方面的學混【樑按:學混是李氏用語】,尤其是哲學、社會學、教育學、藝文批評、文化研究等等領域裡的學混,有下列特徵:(a)語意曖昧……(b)言辭空廢……(c)術語蒙混……(d)隨波逐流……。」騷哥事件為李氏所用例證之一。Sokal大陸譯為索卡爾。蔡仲等譯的《索卡爾事件與科學大戰》(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一書,即述論此事。台灣也出版了關於這事件的專著。

[6] Douglas Bush1963年的《文學史與文學批評》(Literary History and Literary Criticism)一文中,表示對故作高深的文論「假科學」詞語深惡痛絕。1977Hilton Kramer在《紐約時報》撰文,砲轟耶魯四人幫,說他們玩弄華而不實、胡鬧(pompous and nonsensical)的理論。M. H. Abrams(即《鏡與燈》的作者)說解構主義做的是「自殺式」的工作。中華學者對艱難的理論,也早有批評。1970年代夏志清說結構主義理論「簡直有些像微積分,比我們中學裡讀的代數、幾何難上幾倍」(見台北純文學版《人的文學》頁126-127;此書也有1998年遼寧教育出版社的版本,可參看)。又:錢鍾書在1980年致筆者的一封信中,表示對濫用術語的反感。錢氏引述一西方學者的批評:「術語搬來搬去,而研究原地不動。」(Technical terms are pushed to and fro, but the investigation stands still.

[7] 見《批評探索》該期頁352。布扶此文原題為“To: All Who Care about the Future of Criticism”。布扶曾長期任教於芝加哥大學,為《批評探索》創刊編委之一,是名著《小說修辭學》之作者,目前是芝大的榮休教授。

[8] 關傑明於197222829日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發表《中國現代詩的困境》一文,提出了上述的批評。

[9] 黃著《教改錯在哪裡?——我的陽謀》(台北,印刻出版有限公司,2003年)頁103說:「作為美國學術殖民地的台灣,卻有一批教改學者,不分青紅皂白地把美國『最新』的學術思想引入台灣,沒有經過審慎評估,就……。」

[10] 台灣近年強調本土化,包括文化的本土化,這是眾所周知的。從錢穆故居的開放到傳統藝術季的舉行,都是例證。請參考台北市文化局出版的《東歪西倒•參年有成——台北文化一千天》(200211月出版)一書。楊國樞的《華人心裡的本土化研究》(台北,桂冠圖書,2002年)一書,則顯示建構本土化心理學的努力。

[11] 以龔鵬程為例。一般華人學者運用西方女性主義文論時,總是先引用父權夫權說、女性受壓抑說,然後把這些說法套在某些文學作品上,以為證明。然而,龔鵬程認為這樣的女性主義文論有偏差。他的《文學理論和其他學科的關係》一文,在200421517日佛光人文社會學院文學研究所「第一屆文學理論工作坊」上發表,通過大量古代文獻,指出「女性主義理論的缺陷」。

[12] 好用、濫用西方理論來寫論文,是一常見現象。200312月,香港大學有一個「白先勇與二十世紀國際華文文學研討會」。一位與會學者對該研討會的論文,有下面的批評:「論文的焦點大都集中在現代主義、父權、流亡、後殖民、族群、省籍、女性主義等時髦議題上,西方文學理論是主體,而文本倒成了客體。」見《香江文壇》20041月號頁44的相關報導。這些引西方理論的論文,甚多費解、艱難之處,如布扶、李天命等所說的,自不待言。中國大陸自1980年代開放以來,崇洋、崇美之風甚熾。文學方面,現代主義的晦澀艱難,成為一時風尚。年輕的教授,往往對看不懂的東西情有獨鍾。曾有人講課時說:「這篇小說你看不懂我看不懂,才有偉大的可能性。」可說是「艱難論」的一句警語。200312月中旬,海南師範學院舉辦了一個中華散文研討會,會上一位資深教授坦率地說:「我搞散文研究搞了數十年,現在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用甚麼理論、用什麼標準。我靠由我指導的研究生來告訴我,要看哪些理論。而這些理論,我都看不懂。研究生寫的論文,我也看不懂。」這個研討會,他的一個研究生也出席了。該研究生寫的題為《論散文理論的現代性範式》的論文,我看了開頭的二、三千字,滿是庫恩(Thomas Kuhn)理論的,我和她的論文導師一樣,也看不懂,最多是似懂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