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戰危機與科幻之旅──序《 最後的樂園》

 

黃   海

台灣專業作家•靜宜大學通識中心兼任講師

 

 

 

從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回顧,不論台灣與大陸,一九八0年前後都是科幻成長起飛的年代,大陸北京的海洋出版社出了一套壯觀的《科學神話》可為代表,台灣的照明、國家、環華等出版社,也不約而同致力於科幻讀物的耕耘,當時兩岸幾乎沒有任何接觸,由事後的出版資 訊和讀物交流,逐漸加以拼湊了解,回望一路走來的華文科幻,雖非繁花錦簇輝煌燦爛,仍有著豁然開朗的喜悅。

《最後的樂園》寫作的時機,就在世界仍處在美蘇兩大強權對抗、核戰恐懼陰影的時代,天文學家卡爾•沙岡提出的「核子冬天」生態浩劫的警告,有如暮鼓晨鐘一般的撼動世界人心。[1]二十年後的今天環顧世局,全球籠罩在恐怖陰影下,尤令人心驚;九一一事件改變了傳統戰爭的概念,再樂觀的科幻作者,也不能再期望科學將帶來明天無限的美好。

那時,在我思考人類的未來處境後,寫作了文明三部曲:第一部,人類經歷浩劫討論境危機的《鼠城記》;第二部,人類追求永生,部分人變成了永恆的機器人,並進行星際移民,討論人口危機,即《最後的樂園》;第三部《天堂鳥》,變成永生的機器人(人類不死)以後的社會,討論精神危機。

    三部書主題的嚴肅性也許限制了小說的發揮,但我是從傳統小說創作的道路變換跑道走向科幻創作的,我的創作理念不求嚴肅也避免通俗,希望取得中間的平衡,保持小說的趣味兼顧科幻想像的原創性,不要太過艱澀讓人難以下嚥。在我的寫作方向摸索中,逐漸發現成人科幻有它創意的局限性,很容易與人「所見略同」,科幻點子也老早被歸納成某些公式,或許因為這樣,張系國認為科幻小說應自外於主流,可以不需要主文化的認可,甚至提出反主流呼籲:「…這可以說是科幻小說家的『墮落』企圖佔有主流的地位,所以才想要改這些名詞。這墮落是反面意思,由次文化『墮落』回主文化去,對次文化本身的成員來講,是一種倒退,甚至是種離『經』叛『道』現象。」[2]這時候,我還無法領略他的深沈含意,不甘於科幻小說被視為旁門左道,一直以為科幻小說的存在意義,應該朝向精緻化、藝術化的方向探索,更希望帶給少年朋友若干啟迪;這也就是我在一九八0年代兼顧寫作一系列少年科幻小說或科幻童話的原因,所倖還有《大鼻國歷險記》等作品獲得國家文藝獎。

傳統的主流文學把科幻拒斥於門外,其來有自,中外皆然,我則念念不忘企求進入一個不被視為「通俗」或「次文化」的領域,希望為科幻小說找到永久的寄託之所,才有向少年兒童科幻努力開拓的動作,最終我體會到「科幻小說,是一種童話特質的文學」[3],今天我們看到科幻小說與哈利波特或魔戒式的魔法、奇幻糾纏不清,也就不足為怪了。

從「純科幻」的立場來定義科幻小說的性質,正統的科幻小說可以視為一種「思想的實驗」,假設某種未來或未知事件發生後,遭遇到的情況和後果描寫,就這點來說,科幻小說也許有它預見未來的能力和值得誇耀的地方。「思想的實驗」也最常被理論物理學家拿來做為驗證物理理論的工具,執行在現實中無法做到的實驗。從科幻小說的狹義與廣義定義來說,言人人殊,有所謂「有多少科幻小說作家,就有多少種科幻小說的定義」[4],這是一點不誇張的,我自己最近為少年科幻寫作者提出的簡單說法是:「科幻就是合理的想像,或看似合理的想像。」說得粗俗過火一點:扯得有理就是科幻,扯得有趣就是奇幻。

寫作長篇科幻的困難在於,作者需要對「陌生」環境做長篇累牘的描寫,在構思經營上吃力不討好。幻構書寫一個與現實然相異的世界是要嘔心瀝血的,對不熟悉的情況描寫太多,會引起閱讀上的障礙,容易穿幫,也令讀者生厭,長篇寫作需要儲備大量的素材並蓄積長跑耐力,當然不會像中短篇一般的輕巧如意,容易達到完美。《最後的樂園》有著傳統小說架構,寫了兩個國家的相互關係、戰爭陰謀與起落興亡,嚴肅與通俗兼容,目的在拉近與非科幻的傳統小說的距離,使科幻與人文意味交融,作品的表現方式或可做為一般想要進入長篇科幻寫作者的參考,其中的科幻背景適度安排穿插於人物故事與變幻曲折的情節中,就表現技巧來說,尚是相當滿意的一部作品,它的缺失應該是埸景太過遼闊,人物繁多,不是十二萬字所能寫清楚的,但最後的結局每個重要人物和故事線索,都作了完整的交代。

本書寫作的原始動念來自聖經《啟示錄》的末日預言,還有已故的美國著名預言家艾格•凱西,他在一九三六年說出的一個關於世界大動亂的著名預言夢,其中美國全境大半遭遇毀滅,之後,他在二一00年重生,搭著一架奇怪的飛機以難以置信的速度飛越北美,降落在一個正在重建中的大城市,他問城市的名字,回答說「紐約市!」一九八0年代,我在照明出版社推動科幻讀物出版時,《世紀的預言》這本奇書提到凱西等人的事蹟,就深深的撼動我。

《最後的樂園》故事發生的時間點設定在第三次世界大戰引發全球生態災難後,富國與窮國極端對比,由於情節複雜,加上還需描寫特殊的環境變遷和兩國間的國力消長、政治變遷,人物多了些,為方便閱讀,這裡稍作說明:

「歌麗美雅」是繼美國衰亡後興起的富強國家,首都叫太陽城,正値全球大氣汙染,有錢國家的大都市才有圓頂大氣罩,以高科技建成人工化的溫室環境,圓頂城市成了大毀滅後的文明堡壘,保護了上次生態災難之後的殘存人類,歌麗美亞的都市的保護罩外面大部分是乾旱的不毛之地,鄰近的菲里斯的情形完全相反,土地和空氣恢復得快,動植物生長較佳,卻是四級貧窮國家,只有首都的獅頭馬市中心區有圓頂保護罩。

在歌麗美雅就算一隻貓掉到陰溝裡去,也要勞動消防隊來救護,首都的人口局每天掛著男女總人數,沒有人可以不經過核准偷偷生育小孩,每一婦女每隔一段時間便要接受長效避孕的劑的注射,連同各種傳染病疫苗的接種,一個拒絕接受避孕劑的婦女也得不到疫苗,將隨時有可能死於衰老、癌症及各種疾病,只有規矩守份、合乎要求的人,才配在這個有著完整大氣保護罩的國家生活,享受福祉;因此人口必須的絕對嚴格嚴密管制,每個人的安全資料都存入全國的電腦中。

當時的藝術表演主題,盛行的是太空的宇宙方舟解救人類的故事,其實人類從一百萬年以來,便是地球上的超猛獸,浩劫後的歌麗美雅成為一條只能搭載有限人口的「船」,為了自保必須幫助鄰國建設,並控制人口。男主角藍力士被派往菲里斯執行人道物資援助工作,眼見「違法」所生的嬰兒得不到口糧的配給,任其自生自滅,兩個國家有如天堂地獄。菲里斯的恐怖份子組成的長毛黨攻佔了菲里斯第二大城馬德梭,全城二十五萬人慘遭血腥屠殺,那個沒有圓頂保護罩的都市,橫七豎八的屍體散落在斷壁殘垣間,長毛黨為了解決飢荒,在勝利的歡呼中搬運殘碎的肉體送上馬車或卡車,運往屠宰場去切割分配做為糧食,也有饞嘴的士兵就地啃起向淋淋的人肉來果腹。長毛黨的血腥恐怖令人髮指,當食物掠奪一空後便開始殘殺異己。

    菲里斯的永康鎮比較富於綠意,是因為地底下埋藏了豊富的垃圾、各種動植物和人類的屍體,腐爛的東西使這裡重新有了生機。藍力士在歌麗美亞遇到的菲里斯的美少女香茉莉,後來被查出是長毛黨份子,菲里斯不僅需要糧食也需要軍援,全國一百二十個城市己經被佔領了十分之九,歌麗美亞將派出機器人部隊前往平亂,條件是要求絕對的人口控制,卻是不可告人的大陰謀,與歌麗美亞的「桃花源」計畫有關,被檢選的人的思想性格將輸入超級電脑裡,以求得永生…  

    本書原稿連載於一九八三年夏台灣日報副刊(陳篤弘主編),一九八四年八月由時報初版。寫作的當時,電腦科技還不似今日的發達普遍,我是手握原子筆一個字一個字書寫。文中的科幻點子──永生的機器人,原是我所自創,沒有任何的抄襲或借用,它的原始想法來自我的另一篇作品;話說一九七六年八月我在中央副刊發表《銀河迷航記》,很受關注,因為中央日報一向以嚴謹保守著稱,不刊登科幻小說,我是將兩個科幻點子加以結合構成這篇小說:利用複製人體的技術 做為自己死後的備用替身,再設法輸入原身的思想性格,使自己死後「再生」,自信這樣的構想絕對是出奇的創見,發表就等於是經過   「公開註冊」,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作品會傳播到國外去被利用   ,後來在電視或電影中也發現有相同的構想,他們不可能取自於我的  構想,一定是別人也有了相同的創見。從這時候開始,我漸漸體認到: 你自以為是獨一無二的點子,會發現別人也「所見略同」,於是那種自我肯定的成就感與創作的價值感,便大大的受了挫折貶損。     同樣的「點子」被其他作者拿來再創作,在科幻世界裡大概要算「時間旅行」最普遍了,它最早應該歸功於一八九五年英國的科幻大師威爾斯出版的「時光機器」中的「想像發明」,其後一直到今天一百多年來,汗牛充棟的小說、或電影不斷的借用時間旅行來舖陳故事,展開情節,如有名的電影《魔鬼終結者》、《回到未來》、《似曾相識》等皆是。

《最後的樂園》中的科幻概念「永生機器人」,今天也常見諸於各種科學家的言論或影視情節,卡內基──美隆大學的機器人工程師莫拉維克(Hans Moravec)認為大部分人會很高興脫離血肉之軀,換取更大的自由,在虛擬空間裡得到永生;但他猜測,也有一些比較具野心的原始人會說「我們不要加入機器世界」像阿米許人拒絕文明一般。被《科學美國人》稱為「與主流成九十度角前進的人」的佛瑞曼•戴森(Freeman Dyson)說:「生命所成的各種外在型體是無法設定限制的…我們可以想像,在下一個十的十次方年之間,生命可能會從肉體和血演化出去,深埋在星際的黑雲之中…或者在一部有感情的電腦中。」[5]杜蘭大學的物理學家狄普勒(Frand Tipler)曾寫博士論文探討建造時光機器的可能性,他的想法更為前進,主張宇宙最後將變成一台全知全能的電腦,在遙遠的未來,所有過去在宇宙中存在死去的人,都將藉著超級電腦重新組合其肉體和靈魂資訊復活過來。[6]

                最近因為裝設了寬頻網路,比較方便上網,在大陸的《科幻世界》網站(www.sfw-cd.com)無意中讀到姚海軍談劉欣慈的作品,其中一篇「流浪的地球」竟與我1988年在台出版得到東方少年小說獎的《地球逃亡》的科幻意念有點類似,我是假想地球遭遇天文大災難時,科學家使用核子融合堆進器,以海水做為能源,將地球推離太陽系的軌道,去銀河中尋找另一個太陽系,我的書並曾在1992年12月由安徽少兒社出版簡體字版,葉永烈主編世界科幻文學名著之一。兩岸缺乏交流,資訊不足有以致之,就算有交流若無網路也無法做到到巨細靡遺,今天要不是有網路,我也不會發現劉欣慈作品與我的「所見略同」,這是科幻小說作者之間的異時異地的「靈通」。就像達爾文推出《演化論》之前,也發現有華來士正在寫作同樣觀點的論文。有一種說法是:大自然的祕密有如一個大拼圖,如果沒有愛因斯坦發明「相對論」,也會有別的科學家發現,找到那塊「拼圖」。在海洋學院執教的方新疇教授也是個科幻迷,他也說:讀者們對科幻小說讀得越多,就會發現「所見略同」的作品很多,科幻作家摩里甚至寫了「預知者」短篇小說,說到有一位作家每次要寫的點子都被另一 位作家搶先了,最後準備去殺他,連這一點也被猜到了。

          科幻意念的「所見略同」,也許象徵科學臆想的某種未來趨勢,某些現代人集體做著同樣的未來大夢。至於書中所指的消滅特定人種的形戰爭,今天我們逐漸明白基因科技的發展可能演生成生物武器,以消滅特定種族,對其他的族裔卻無害,比如專門攻擊以色列人的病毒卻對阿拉伯人無害,反之亦然;美國國防部長柯恩,早在一九九七年六月,就曾公開表示他的憂慮。

《最後的樂園》到底在天上或地下?或在任何一處想像得到、想像不到的地方?本書也許帶給你某些思考。

 

 

黃海寫於2002年1月24日台北永和


 


[1] 著名的理論物理學者佛瑞曼•戴森,近年則指出沙岡的「核子冬天」的理論錯誤:沙岡的理論來自火星塵暴,而戴森的理論來自倫敦大霧的經驗,火星是乾的,倫敦是濕的。見《全方位的無限》李篤中譯,台北:天下,19917月,頁350

[2] 林燿德《台灣當代幻文學》幼獅文藝,19938月號。

[3] 國語日報兒童文學版,199845日、12日,發表個人專論。另《文訊》199611月號〈由科幻、童話精神到二十一世紀的文學〉。

[4] 愛羅克〈什麼是幻小說〉張國瑞譯,香港:科學與科幻刊,第一輯,頁58

[5] 傑若米•雷夫金《第二個創世紀》李文昭譯,台中:晨星,19998月,頁296

[6] 約翰•震根《科學的終結》蘇采禾譯,台北:時報,199710月,頁2862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