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淑貞〈亂雨擊夜〉析論

 

古明芳  

灣佛光大學文學研究所碩士生

 

 

*收入《跨國界詩想:世華新詩評析

 

        梅淑貞(一九四九—),祖籍廣東台山,生於馬來西亞檳榔嶼。一九七四年畢業於吉隆坡拉曼學院商學系,一九八三年五月至八五年間擔任《蕉風》(三六一至三八三期)的執行編輯。她是一九七○年代馬華傑出女詩人,除寫詩外,也寫小說、散文和從事翻譯。曾於一九八三、八四年分別獲得大馬華人文化協會所頒發的小說獎。一九七二年出版詩集《梅詩集》,一九八五年出版散文《人間集》;一九七六年與牧羚奴合譯詩集《湄公河》,並有合集《犀牛散文選》等。

        梅淑貞〈亂雨擊夜〉一詩收錄於溫任平編《大馬詩選》。全詩共四段二十行,以「五─五─五─五」的架構,運用頂真的手法駕馭全詩。首段:

 

紛凜的雨擊沉冷夜

垂首寒立

遙遠的燈柱

脆弱的尼龍藍傘

竟能承起激盪的亂湖

 

        詩人起興,往往從眼前事物興起感受,而轉化為文字。從眼前所見之實物「燈柱」和「尼龍藍傘」點出詩作背景,從廣大空間中,看見「紛凜的雨擊沉冷夜」,雨水原本無冷熱之質地,由詩人賦以冰凜之質,又見其紛亂,簡單的雨,沾染了詩中人(或詩人)紛亂而又寒冷的情緒。由「雨」見其空間,由「夜」見其時間,在既是雨又是夜的時空當中,隱喻了不見天日的冷與亂。這種冷與亂的心情,又從眼前的景物所印證:「遙遠的燈柱」發出的微弱的燈光,無法驅離這冷夜,肅殺的、寒冷的、孤單的、黑暗的感覺,霎時團團圍住詩中人的心緒;而「脆弱的尼龍藍傘」更是難以承受那紛凜的、沉重的、撲天蓋地的雨,渾身被與所沾粘。雖然,本段充滿了濃濃的傷感,令讀者情緒盪至谷底,但作者卻又埋下一線曙光,雖是暗夜深沉,但仍有燈柱挺立在遙遠的地方,傳送曖曖的燈光;雖然雨水紛凜,但仍有一支傘撐起一小片的藍,帶來幽微的希望。由那一小片的藍,我們得以繼續前進。

        本段末句「竟能承起激盪的亂湖」,寫的是沉沉的雨打在尼龍藍傘面的情景,彷彿是被雨擊打的湖面;「竟能承起」四字說明了詩中人對那把藍傘的讚譽,又透露出對於「脆弱的尼龍藍傘」的無盡憂慮。首段後四句都在反覆地說明、解釋、印證首句的意涵,而詩中無「我」,卻又時時有「我」的痕跡,「垂首寒立」的是那燈柱,也是那撐起「脆弱的尼龍藍傘」的我。

 

激盪的亂湖

對岸景事空濛

甘苦明幽的歲月

今宵的雨錯縱

淒狂仍如思潮

 

        從首段天際的雨、四方的夜,拉近到「遙遠的燈柱」,再拉近到「脆弱的尼龍藍傘」,最後焦點落在尼龍傘面的「激盪的亂湖」,視覺焦點由遠而近。詩人使用頂真的手法,連結整首詩作,以「激盪的亂湖」連結首段與第二段,其在首段是描寫雨打藍傘所形成的意象,這個意象到了第二段,則另有他指。而視覺得焦點也從近慢慢拉開,從傘面的、想像的「激盪的亂湖」過渡到前方的、實景的「激盪的亂湖」﹔再從空間中進一步遠眺對岸,甚至遙想時間之流中的過去。回過頭來,又從時間中的過去,看回「今宵的雨錯縱」,又有了此刻、當下的時空之感。

        第二段的「亂湖」與「對岸」,似乎意指實際空間中的景象;由此空間中的景象,引發對於時間「甘苦幽明的歲月」流逝之感。「對岸景事空濛」,乃是雨中夜裡觀景的必然之理,明知看不到卻又極力想要看清對岸之景事,這又引發出多重的感受,因現實條件的阻礙而看不清足以令人扼腕,偏偏詩中人卻又執抝試圖遠眺對岸之景事,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性格再作用,更加深並映襯出詩中人孤絕的、傲岸的身影在亂湖邊「寒立」的景象。「淒狂仍如思潮」,夜雨錯縱一如詩中人紛雜的思緒,「淒狂」二字讓雨和思潮染著濃重的悲傷、帶有速度,既悲淒黏膩且狂亂四出。

 

仍如思潮

堤壩上獨坐

猶見黛雨正濺濕碧樹

此身的孤絕

唯有山岩共知

 

山岩應知

搖晃的旗旌

擾人的撲面紅塵

火飛處大水疊深

夕寂蕭涼

 

        前二段以物起興,後二段則以我證物。亂雨擊夜,亂的是詩中人的心。外面的雨「仍如思潮」,毫無間隙,望著對岸,期待著看清其物事,詩中人乾脆「堤壩上獨坐」,坐下來好好地看、好好地想,由站而坐,詩中人漸漸感知道自己的存在,心緒也漸漸穩定下來,因而「猶見黛雨正濺濕碧樹」,「紛凜的雨」到「黛雨」,詩中人慢慢有了顏色,而黛色與碧色不再沉重而有了希望之感;樹,更是希望之所寄。雨也緩和其力道,從近似暴力的「擊沉」到溫煦的「濺濕」,讀者看到了由「藍」色尼龍傘為伏筆的希望之光,在此岸的「黛」雨、「碧」樹之中,得到紓解和證明。雖然未加以明示,但讀者可以感受到第三段中,雨漸歇、夜將盡,視覺可及之範圍逐漸擴大,從樹又可見山岩,然而,在這個時空當中,僅有詩中人孤絕之身影在此或站或坐,所聞所見引發陣陣思緒,逐漸蕩漾開來,如潮如亂湖之漣漪,如水之嬝娜,不絕如縷。而其志如山岩嶔崎,「此身的孤絕/唯有山岩共知」,此時此刻的山岩兀立於雨夜之中,它已見證千百年的人事滄桑,看過雨之紛凜、夜之淒冷,但它仍泰然矗立。詩中人的孤絕感,「唯有山岩共知」。

        因為山岩能證我之孤絕,故「山岩應知」,人事的變化,如「搖晃的旗旌/擾人的撲面紅塵」亦不過是滄海浮塵,旌旗飛揚如火飛昂揚,但最終仍是「大水疊深」,一切都消失在大自然的變化當中。不論是空濛的對岸,還是甘苦幽明的歲月,都不過是悠長宇宙變化中的一小段插曲,所有的所有,都不得不臣服於那靜默的大自然,而顯得「夕寂蕭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