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居中國及其文學


龔鵬程

台灣佛光大學創校校長•中國北京師範大學客座教授

 

一、中國及中國體制

        沖繩大學校長新崎盛暉,曾贈我一冊他所主編,而為日本圖書館協會、全國學校圖書館協議會所選定的介紹沖繩專著:《沖繩素顏》。我拜讀之下,大生感慨。為什麼呢?全書二四○頁,談及沖繩與中國關係者,僅有區區二頁。被改名為日本名字「沖繩」的「琉球」,看來它的歷史也日本化了。

 雖然如此,該書仍不可避免要談到琉球王國的誕生與中國皇帝對它的冊封有關。也就是說:琉球王統治的正當性,係由中國政府給予確認的。該書並說明此種「冊封」儀式,是把琉球納入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世界秩序體制,對於這個體制,它稱為「冊封體制」1。另外有些學者則稱之為「天朝禮治體系」2

 明王朝對其藩屬的冊封,與藩屬對其「進貢」是彼此相關的。據《明史外國傳》載,周邊諸國入貢的次數為:琉球一七一次、安南八九次、烏斯藏七八次、哈密七六次、占城七四次、暹羅七三次、土魯番四一次、爪哇三七次、撒馬兒罕三六次、朝鮮三十次、瓦刺二三次、滿刺加二三次、日本十九次、蘇門達臘十六次、真臘十四次。琉球的次數高居榜首。另據新崎盛暉書中所考,明朝時期,中國與琉球間渡海往來者達十萬人,清朝時則約有三十萬,其數亦不可謂不多3

       《明史》把琉球列入「外國傳」,自然是將琉球視為獨立王國。但這個「國」的涵義,恐怕不能以現代國家觀念來看待。因為現代國家之特徵之一,在於有獨立之主權。而琉球的主權既須經由中國朝廷之冊封,顯然它就不是獨立的。

 其次,中央政府也經常賜人民入琉球。如洪武二五年「賜閩人善操舟者三十六姓,以便往來」。此後一直到萬曆,賜姓不絕。賜姓,是一種政治表示,表示爾我人民相同之意。亦即在政治上,將琉球人與中國人視為一類。現代國家另二重要特徵,即有其屬地、屬民。明皇朝此舉,益發顯示當時琉球不能視為現代意義的國家。

        再者,潘相《琉球人入學見聞錄》載:「琉球版《近思錄》屢引明《一統志》、丘瓊山《家禮》、梅誕生《字匯》,乃似刻於明季者。……球人讀法,非日本人所能,且遵用前明弘治、萬曆年號正朔,屢見於序文」,可見在文化意識上,琉球亦以中國文化為主。故<琉球國新建至聖廟記>說:「稽古危微之旨,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至我孔子而集大成」。口氣中便是把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當成「我」的文化傳統。

 由這幾點看來,我認為如今吾人對《明史》所謂「外國」,應有恰當之認識。它非現代意義之外國,而是中國傳統意義下,中央政府與地方方國的關係。

 這個關係,在周朝時,表現為周天子與諸侯王國的型態。諸侯王國自治其領地,進貢于周天子,以表達共同隸屬於中國的意義。秦漢以後,則表現為中央政府與地方王國的關係。漢朝自七國之亂以後,中央採「眾建諸侯而少其力」之措施,歷代大抵沿用之。明代也仍封有諸侯王國。琉球王國與明朝的關係,應即如此類之王國。故洪武五年中山王入朝,政府即冊封之,承認其中山王國的地位。山南王、山北王,隨後進貢,也同樣獲得承認。一琉球而有三國,蓋即視若諸侯王國然。

 換言之,像琉球這樣,經朝貢、冊封,而納入所謂「冊封體制」或「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世界秩序體制」,其實就是廣義的傳統意謂的中國體制。

《明史》所列諸進貢國,大概都可以如此看待,起碼從中國的角度看,殆即如是。因為像漢光武二年,「東夷倭奴國王遣使奉獻」(後漢書.光武帝記),漢朝給它的印璽就是「漢倭奴國王印」。在倭奴國上加了「漢」字,即表示它屬於漢。只不過,傳統中國的概念,包含中原及縻、藩屬。倭奴國與琉球國一樣,均屬非中原本土的藩屬,然其同為漢屬則一。中國的漢唐宋明皇朝,要加上這些藩屬,才合起來成為一個完整的「中國」。

 這樣的觀念,本於《春秋》。《春秋》大義,認為,「夷狄」若能「進而中國,則中國之」。也就是夷狄若能進入中國這個體系,吾人自應視之為中國。進而中國的方式,便是朝貢、接受冊封、接受中國文化(例如建孔廟、受經書、行科舉、採用漢字、接受儒家倫理觀……等)。  

二、中國體制的散離及中國人的散居

 這樣的中國觀,乃是彷彿同心圓式的,由中央直轄地向外輻射,一圈一圈,由封國而縻而藩屬。以周為例。其封建,本來就是「封建諸侯,以屏藩周」的。故周在中央,諸藩列屏於四周。屏藩諸國,併周才成為整個周。其間楚曾一度自居荊蠻,不與中國,齊桓公就替周天子去質問:為何苞茅不入?楚納貢了,才又被視為周之一體。可見未納入中國的是「蕃」,納入了就成為「藩」。藩屬一辭,亦即屏藩之意;雖非直轄,仍是屬地。清初以吳三桂、耿精忠、尚可喜等為三藩,均封王,也是本著這個觀念,我們絕不能說三藩之地就非中國。

 要這樣看,才能了解《大唐西域記》之類的書。該書所記百一十餘國,皆在玉門關以西,在喀什庫車和闐之外,乃現代意義均應承認為外國之地,但在該書中均稱為大唐之西域,非唐以外之邦國。也就是根據同樣的觀念,中國的傳統疆域,才不僅指本土直轄的中原地區,也包括著琉球、台灣、越南、日本、韓國、暹羅、爪哇等地。南海被稱為南中國海,與東海在韓被稱為中國海道理相同,其實均為中國之內海。這個疆域中的南沙東沙西沙群島也因此被認為乃中國固有之地。

 但歷史不是一成不變的。許多藩國逐漸脫離中國體系。如日本,在宋代便漸趨獨立,蒙元時因其不再納貢稱藩而發兵攻打。結果失敗。日本便脫離了中國體系。在明朝時,明皇朝仍想用封貢方式來將日本納入中國體制,派使者去封豐臣秀吉。但使者讀冊封文,讀到「封爾為日本國王」時,豐臣秀吉大怒,取冊書撕裂,驅逐明使。正式與此一體系決裂。其後開始與中國競爭,先後併取琉球、朝鮮、台灣、東南亞諸地,想建立另一個大日本體系,所謂東亞共榮圈。其他印尼、越南、朝鮮……等地,也各有不同的歷史際遇,總之是漸漸獨立,並逐漸轉型為現代意義的國家。同心圓式的中國體系,不但打破了,且常成為被攻擊或諷訕之材料。

 藩屬各自獨立後,中國便僅能指涉中國政府所能直接管轄的地區(連台灣,現在也有一部份人主張「中國人民共和國政府」於一九四九年後從未直接統治管轄過台灣地區,故台灣不屬於中國)。中國的涵義及所指屬地,大大縮小了。

 但是,在中國體系逐漸瓦解、中國義涵及領屬逐漸縮小的同時,中國人的世界擴散行動卻越來規模越大。

在秦漢唐宋時期,中國聲勢盛大,四裔慕義來歸者多,因此以是「夷狄」或「諸蕃」進入中國體系為主的。中國人移往海外蕃國、諸夷者畢竟為少。明清時期恰好相反。中國體系開始鬆動,藩屬逐漸散離,而中國人,亦日益走出直轄本土,向世界擴散了。

以馬來西亞為例,中國人在漢代就已經到過馬來西亞,但直至唐宋,均無華人定居該地之記錄,元朝以後才有,如汪大淵《島夷誌略》所載:單馬錫「男女中國人居之」(單馬錫,即新加坡舊名)4。鄭和下南洋以後,此類人漸多。而大規模移入,則須待1786年英軍占領檳榔嶼之後。隨著英殖民勢力擴占馬來西亞各州,華人之移入人口也隨之增加。十九世紀已移入五百萬人,二十世紀以後更移得多。僅19001940年便移入了一千兩百萬5

在菲律賓,西班牙人於1571年建立馬尼刺以後,留居華人也從數十人,在三十年之內暴增至幾萬人6

這真是個奇怪的現象。中國人不在中國體系建立且強盛時散布於「中國」境內,而在中國體系散離時才擴流出去。可能的解釋,是早先中國等於世界,中國體系瓦解了,中國人才認識或發現世界。又或者是:中國體系的鬆動散離與中國人的散之四方,恰好是同構的。

但不管如何,中國體系散解了,中國人散居於世界各地了。北走歐、美、加拿大,東入日本、韓國、琉球,南則中南美、東南亞、澳洲、紐西蘭,甚或非洲等處,無不有華人蹤跡及其所形成之華人社會。在那些華人社會中,往往即體現著具體而微的中國。  

三、散居中國的新體系

 以報紙來觀察。任何談中國現代報刊的人或書,都說第一本現代報刊為1815年創刊的,《察世俗每月統紀傳》。但這本刊物根本不在中國直轄本土出版,而是在麻六甲創刊的。1833年在廣州發刊的《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才是中國境內第一份報刊。可是這無礙《察世俗每月統紀傳》為中國第一份報刊的地位。顯見中國也者,不止指中國政府所直轄地區,中國人所在之處、發行給中國人看的報刊,就是中國報刊(同理,中國人所在之處,就是中國。而中國人又是散居的)。《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於1833年創刊後,1837年便移到新加坡發刊。它也呈現著散居、移動的性質。

 這些海外報紙的內容,每每體現著它的中國意涵。如美國《唐番新聞》,光緒二年七月九日創刊。名為「唐番」,義殆指唐人在番邦,其報刊體例則自稱:「茲《新聞》之作,亦是率由舊章,與唐山《轅門日報》同出一轍」(發刊詞),可見是以內地報紙為典範的。《金山正埠中西日報》「用中朝之筆墨,仿西報之體裁」,似若與之不同,然其凡例自謂:「凡上諭奏摺公文等體,亦必恭錄,所以勵華民忠愛之忱也」「各省官紳近事、商務情形,有聞必錄,例固宜然,所以紓旅人故鄉之念也」,亦可看出辦報者均自居華人唐人,雖旅居外邦,忠愛之對象仍是中國。7

 許多報紙,更是直接以中國為名。如宣統二年在美國創刊的《少年中國晨報》即是。某些報紙雖不用中國字樣,但名義類似者實在太多了。如泰國於民國元年創辦的天漢日報、中華民報;抗戰期間的國民日報、中原報、中國報、晨鐘日報、中華民報、中國人報、建國報、重慶報;戰後的光華報、中華日報、新中國報。菲律賓於民國四年辦的新福建報、十二年的救國日報、二十一年的新中國報、二十七年的國民日報、三十年的中山日報、三十四年的中正日報、重慶日報、三十七年的大中華日報。緬甸於民國二年辦的覺民日報;抗戰期間的中國新報。印尼於抗戰時期辦的新中華報、中華日報、興中報。越南於抗戰前的中國日報、中華日報;抗戰期間辦的中國日報、中華日報、民國日報,戰後的中山日報、光華日報、大夏日報。新加坡馬來西亞於民國以前辦的光華日報、中興日報;民國十四年的中華商報;二十三年的中華晨報。凡此等等,難以枚舉。8

 這些中國、中華、大夏、天漢,固然都是指中國。民國云云,也非它所在地之國,而是指中國。其所謂覺民、鐸鐘,要震聾發瞶、啟迪民智之民,乃是中國人民,非「番邦」之人。至於重慶、福建、中山、中正、中興、光華等,涵意也是非常明顯的。

 可見,由整個報業史來看,清末以來,華人散居於世界各地,但其意識內容,並不覺得他離開了中國。不止是在種族、國家文化認同上,他均認同中國,僑居異地,亦未必即與中國形成了疏隔,因為他們仍然談著中國事,仍參與救國、中興、建國、光華、覺民大業。因此他們遂亦成為「大中華」、「大中國」中之一份子。「興亡有責、匹夫足動聖聽」(金山正阜中西日報敘)9

 據王慷鼎《新加坡華文日報社論研究》說,新馬華文報在戰前和戰後多年,每逢中華民國國慶、孫中山誕辰忌辰,都循例要休假停刊一天,且要發表社論。華文報在文章中談到中國或與中國有關事務時,也都以祖國,我國、國慶、國父、國人、國府、國事、國運、國脈、國貨、國幣、國軍…等來表示。提到自身及在新馬與自身有關之事務,則常用華僑、我僑、同僑、僑胞、僑務、僑社、僑團、僑教、僑校……等詞彙為之。到一九五二年之後,情況才改變,中國認同漸淡,本地認同漸盛。10

 新馬華文報此種現象,其實非一地之特例,甚為普遍。僑居各地之中國人,自稱中國人,用自己的文字,談著自己國家的事。國籍法上登記的國籍,只是他暫居的居住地罷了。他真正屬於的國度,並非所僑居之地。在僑居散處於世界各地之際,這些中國人也用這種方式,建構了一個新的中國體系;散居的族裔與散居的中國。

 中國無所不在,在僑民所在之處。「四海、四海都有中國人」(一首歌的歌詞),這些中國人合起來又構成了一個世界性的大中國。  

四、與國族主義的糾葛

 但在中國天朝體系瓦解,而逐漸發展為上述散居中國新體系的過程中,恰好經歷了西方殖民主義擴張及其後民族國家興起的浪潮。

中國天朝體系之瓦解,並不導因於西方殖民主義擴張,但西方殖民勢力確有推波助瀾之效。此一時期流散移居中土以外西方殖民地區之中國人,亦由天朝華夏之人,一變而為奴工般的被統治著。現實地位卑下所形成之屈辱感,與中國人在種族歷史文化上的優越感,遂混雜併存於散居中國人心中。這種心理,奇妙地激生了國族主義,渴望中國能富強、能再恢復傳統的榮光。晚清的維新改革運動或革命救國主張,之所以廣獲僑界支持,即由於此。

 但國族主義既不申張於中國本土,而申張於別人的國土上,自然會遭所在國的疑忌排斥,視華人為「境內的異國人」。偏偏二十世紀又是東南亞非洲中南美洲各地紛紛擺脫殖民,走向獨立及民族建國的時代,民族國家努力伸張其國族主義以自脫於世界殖民強權之外。對於在他們國境內,非其族類,其心也異之中國人,既有感於族類之異,更對中國人這種跨國性的世界網絡深具戒心,認為那也是一種強權,故不能不伸張其國族主義以壓抑之。

 於是散居世界各地之中國人,不申張其國際性、世界性,而申張其國族主義。但方申張其國族主義時,卻又開始遭到各國國族主義的壓制。處境異常弔詭。

 所以我們才會看到馬來西亞、印尼、新加坡、泰國…等地各種排華或壓抑華人的舉措。手段或剛烈或陰柔,總之,是要轉化中國人為馬來西亞人、印尼人、新加坡人、泰國人…等,轉化僑民意識為國(所在國)民意識,轉化「落葉歸根」心態為「就地生根」,轉化僑社為屬國團體,轉化華僑資本為所在國內民族資本。

「中國人」一詞也越來越不好用。因為會突顯國家認同上的困窘,因此漸漸以「華人」相稱。正如王慷鼎所統計,一九五○年以前,《南洋商報》等報刊中,華字頭詞彙(如華人、華教、華校之類)可說完全沒有地盤。但1951以後,逐漸追上僑字頭詞彙(如僑胞、僑團、僑社、僑教、僑校、僑務…等),取而代之。國字頭詞彙(如我國、祖國、國父、國府、國軍…等),則在1951年便已絕跡了11。這種僑民意識或中國意識之弱化現象,殊不僅新馬一地而然。各種現象足以證明:在客觀形勢不利的情況下,原先申張國族主義的世界各地中國人,已逐漸識時務地放棄其國族主義,企圖融入所在地國家了,其國家認同已發生了變化。

 雖然如此,華人的國族主義亦並未全面潰散。因為「中國人」的認同中,包含著種族血緣認同及文化認同。具體的國家認同雖已轉向,「忠愛之忱」不施於中國政府,而施之於所在國,但種族血緣卻無法接受改變。文化上,亦只有兩條路,一是放棄自我文化,同化於所在國之文化;二是以「國境內少數民族文化」的身分及名義,要求所在國容許其存在。若採取後一條策略,種族文化之重要性與獨特價值,便會被不斷強調。如此,事實上又強化了國族主義。

 或曰:此僅為文化上的族類意識,談不上是國族主義。誠然。但華人在其所在國之處境,終究仍與中國強不強大有關。因此,無論如何說僑民意識、中國意識已弱化或轉化,對中國本土政府仍不能不有期許、不能不寄予關切。期冀「光華」之心,或許不如早期直接且強烈,畢竟不能去除。國族主義,會以隱晦的方式潛存,遇到機會即可能發抒。而文化上「存文保種」之做法,可能也是一種迂曲的表達方式。

 存文保種,具體顯示在散居中國人在世界各地辦中文學校、推廣華文教育、辦華文報刊上。發展華文文學,亦為其中之一端。  

五、國族主義壓力下的世界華文文學

 在歐美社會中,華人文化本非主流,華人又被視為較低下民族;在東南亞華人及其文化,則或是被排抑,或是被同化的對象,或是被殖民文化壓抑之物。因此,一位作家,若想融入主流社會,當然是以該國主流社會之文學為表達工具較佳。且既生活於該社會,除非別有原因,否則該國語文亦無不嫻熟之理。可是,他偏偏不以該國語文來寫作,而要選擇使用中文。選擇使用中文,在所在國學習困難、發表不易、讀者稀少,又不能為自己帶來太多令名,反而對前途有所妨礙,豈非自討苦吃嗎?故知華文文學作家之從事華文文學創作,應有其特殊之心理因素使然。他們某些人固然不敢承認有所謂「存文保種」之意,甚或激烈反對大中華大中國之概念,主張文學在地化,可是,不合現實邏輯的創作行為,除了這種特殊心理因素之外,實在也很難解釋。

 某些作家,如印尼的黃東平,在1965印尼政府禁斷華文的時代,白天替商家記賬,夜裡在家中寫作。為免意外,用六張複寫紙抄寫,完成《僑歌》四卷本長篇小說。自費在香港出版。為何如此辛苦、自找麻煩呢?他在〈結算〉一文中說:「為了苦難無告的華僑,也為了非吐不快的我自己」「悠悠千百年,廣佈各群島,華人人口發展至千萬眾。可直到今天,還只有由各殖民地洋人記存的文字多,由華人自己寫下的經歷少。遂令那千百年、千萬眾的種種甘苦,直至近世,少有留存的。教我們後代人,無從聆其心聲。何況從文學作品一睹當年華人各種人物,各式生活,以至進一步感受到他們的欲求言動、思緒情操等等了」12。自述其創作心理甚為明晰。這是以存文保種為志,且極為明顯的例子。

 其他許多華文作家可能不如此明顯,但存文保種仍是主要關懷。對此關懷之肯定、焦慮、質疑、批判、反思、猶豫……等等,亦成為拋不去的情緒。

 正因為如此,故「新馬華文文學的歷史已有百年,創作數量極豐碩,但卻很少寫到異族題材,更少有華族和原住民族、情愛、婚姻的」13。澳門文學家的「文化心態卻也限制了作家的視野和敏銳觸覺,不重視對西方文化精粹的吸取;所以,雖身置中西文化交匯的獨特環境中,卻極少在文學創作裡有突出表現,淡薄了澳門文學的地方特色」14。……。華文作家往往如此,較不重視所在國之政經社會文化,而較關注自我的處境;對自我處境的思考,則又與他的種族和文化分不開。

 菲律賓詩人吳天霽,<家在千島上>說道:「我們的家/散落在千島上/朋友、親人/划舟相探望/起火、圍坐/在沙灘上/飲椰子酒/用最親密的母語/講盤古開天/女媧補天/講,羿射九日/夸父追日/與晚潮同贊嘆/多美麗的神話啊/神話多美麗/已經是遙遠的年代了/只在夢裡/與我們相依/及至明天/晨曦爬入窗內/摸醒我們/我們看到的/仍是一大片海/漂浮的島嶼/我們想到的/仍是曝曬的漁網/修補舟楫」。散居千島之上的華族,用母語訴說著自己的文化記憶,可是這個記憶卻是與現實不搭調的。這樣的詩,豈不是具體象徵著散居中國人的身分處境嗎15

 當然,菲律賓也有詩人蒲公英說〈我是蒲公英〉:「打從千陶萬瓷之鄉/向南的風向/把我吹去/吹去/千島之路/札根/生根」。可是札根生根以後,仍是華人;要表述自我,用的也仍是華文;而且,更重要的是,所在國並不因他們改口稱「我的母國菲律賓」(南根一首詩的副題)或印尼、馬來西亞、英國、美國或什麼,而認為她就不是華人,就承認華人與彼等同類。政治清明、經濟繁榮時,華人及其文學文化,固足以為彼國社會增色;一但政局不穩、經濟衰退,華人及其文學文化便隨時會遭壓抑。一心在地化,願對在地國效忠的華人,對此,也是不能不深具感慨的。

 也就是說,散居中國人在各所在國國族主義的壓抑下,本身的國族主義表現,僅能是存文保種式的弱勢保存。而縱使僅僅如此,也仍不能不受到壓抑。

 更奇特的地方,則在於它還受到中國本土國族主義的排斥。

 以華文文學來說。依散居中國之概念,凡世界上以華文書寫之文學,均為華文文學,猶如散居各地之中國人都叫中國人。可是,如今,似乎只有中國政府所轄地區之人民才叫中國人。於是其他地區中國人就不好再自稱為中國人了,只得叫做「華人」。本來,中國人所寫之文學作品就是中國文學,但現在似乎只有中國政府所轄地區人民所寫才能稱為中國文學。於是世界其他地方「華人」所寫者便只能稱為世界華文文學。

 大陸文學研究界所通行的,大抵就是這麼個看法,如公仲主編《世界華文文學概要》便說:「世界華文文學的研究對象,主要是中國大陸以外的中國文學(港澳台文學)及海外華文文學」。在世界各地存文保種的文學作品,乃被摒於中國文學史之外16。討論華文文學、開設世界華文文學課程、關心各地華文文學發展,也絕非普遍現象。

「中國文學史」本來就是晚清才出現的。原初本為新式大學教育體制開立課程及編撰教材之需而設。可是晚清民初正是國族主義的建構期。在當時建構的國族主義中,國家、民族、文化、文字是一體的。如章太炎在<中華民國解>一文,即謂:「華云、夏云、漢云,隨舉一名,互攝三義。建漢民以為族,而邦國之義斯在。建華國以為名,而種族之義亦在。此中華民國之所以諡」。把中華民國、中華民族等同起來,再把文化與種族等同起來。在這種國族主義底下,中華民族成為一個擁有共同祖先(均為炎黃子孫),建立一個自己國家(中華民國)的群體。那個時期,中國文化史、中國通史、中國文學史、中國哲學史、國學……之類論著,事實上均共同建構著這樣一個國族論述。

 這樣的國族主義,以建立一個新國家為目標(也就是前文所引一些華文報所說的建國、新中國、新中華)。建國時期,須要世界上的中國人以僑民身分共同申張國族意識以成其事。建國成功後,國卻成了畛域。其國與中國人所在地國家不能並容,中國遂將其國境以外的中國人放棄了。境外中國人所寫的文學,不能稱為中國文學,僅能稱做世界華文文學。

 可是,中國境內中國人所寫的就是中國文學嗎?在中國境內,國與族恐怕就不可以等同起來。中國本來就非民族國家。所謂中華民族,乃是一個「想像的共同體」。實質上,它內部包含著五六十種民族以上。故中國文學史,若真要寫,或許須如陳慶浩先生所主張,應包含各少數民族之文學史。可是如此一來,傳統之中國文學史論述架構及意識內容也就瓦解了。中國文學史也非「中文」「華文」一詞所能賅,須包含蒙古、滿、維吾爾、藏等各少數民族語文。

 在中國境外的一些作家,如由台灣去美國的白先勇、張系國、陳若曦、於梨華、許達然、聶華苓、非馬、李黎、杜國清、葉維廉、鹿橋、夏志清、程步奎……等;由新加坡、馬來西亞來台灣的李永平、王潤華、李有成、陳慧樺、張貴興、商晚筠、潘雨桐、溫瑞安、陳大為、黃錦樹……等,如果在台灣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又能把他們排除在外嗎?他們的文學作品及活動,固然表現於美國與新馬等地,也直接介入台灣文壇,是很難被切除的。

 但國族主義態度的文學觀雖然有這些疑難,大陸和台灣卻似乎仍以此為盛。大陸之觀點,已如上述。台灣也不乏國族主義的文學史論述,把台灣、台灣人、台灣民族、台灣文學、台灣獨立建國等同起來。不關心散居中國的各地華人命運、世界華文文學的發展,也不喜歡談與「新興民族」「這塊土地」無涉的事。

 於是,在世界各地向其所在地國家爭取存在合理性,說我是屬於你們(我是新加坡作家、馬來西亞作家、菲律賓作家、……之類)的華文作家,在中國及台灣政府所轄國境內,便被人說:喔,那正好,你是新加坡作家、馬來西亞作家或什麼,所以你跟我們不是同一國的。

 散居中國的中國人,乃因此而漂流於國家與國家之間。  

六、散居的世界性中國

 時序進入廿一世紀,全球化論述風起雲湧,國族主義頗遭看衰,散居中國的命運又如何呢?

 譚天星<戰後東南亞華人文化變遷探討>認為現代華族的問題主要有幾派意見,一謂已形成「世界華族」,海外華人已形成為世界上最大的跨境民族,或者說中華民族已向海外延申成一個世界性民族。二謂海外華人只是各所在國中之少數民族。三謂現代華族乃是在二次大戰後,在東南亞形成的一個新興民族。四謂華族已非實際存在物,如泰國之情形。譚氏自己的看法則是:「華族,是海外源於中華民族,分屬於不同國家,基於共共同文化與種族認同的共同體」17

 朱耀偉<全球化論述生產年代的中國圖象>則藉1997年《新文學史》(New Literary History)《第二界》(Boundary 2)的專輯,呼應周蕾的講法,提出:「從中國性到諸中國性(Chinese nesses)」認為大陸、香港、台灣、海外華人都具有中國身分(Chinese identities)。中國不僅指大陸單一之地,亦不能單一同質化地去說中國性18

 若從「諸中國性」「諸中國身分」這些觀念來看,華人既已形成世界最大的散居族裔,則其散居之處,即為諸中國之一部分,亦即散居中國之一體。

 過去,已故德國漢學家馬漢茂曾在1966年,於德國萊聖斯堡舉辦過一次「現代華文文學的大同世界」研討會。「世界華文文學的大同世界」一辭,根據王潤華解釋,是引用劉紹銘的翻譯,他把「大英共和聯邦」(British Commonwealth)中的共和聯邦一詞加以漢化,成為「大同世界」。因為他認為目前許多曾為殖民地的國家中,用英文創作的英文文學,一般就稱為「共和聯邦文學」。同樣,世界各國使用華文創作的文學作品,譬如東南亞的馬來西亞、新加坡、香港、印尼、菲律賓、泰國、歐美各國的文學創作,也可以稱為「華文共和聯邦文學」。以共和聯邦來比擬,固然不盡符合散居中國內部諸中國身分的關係,但卻具巧思。約略在此同時,即1964年,亞洲華文作家協會成立,其後組織越來越擴大,目前除「亞華」有二十個分會代表外,「北美華文作家協會」(22個分會)、「大洋洲華文作家協會」(9個分會)、「南美洲華文作家協會」(9個分會)、「非洲華文作家協會」(9個分會)、「歐洲華文作家協會」(17個分會)、「中美洲華文作家協會」(6個分會)等七個洲際分會均已組成。這世界性的華文作家組合,事實上正體現著散居中國的新特徵19

 我們講過,中國人散居世界各地,由來已久。但十九、二十世紀時,散居世界各地之中國人,不申張其國際性世界性,而伸張其國族主義。現今則類似華文文學作家協會這樣,散居中國人開始國際性、跨國組合,如譚天星前揭文便也曾提到:「目前的華人社團有一種國際化的趨勢」,文學、宗教、宗族、鄉親組織,無不如是。像泰國,論者一般認為泰國華僑社會到八十年代已完全轉化,目前已不存在華僑社會了。但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泰國華族的某些特點卻得到新的發展。這就是通過業緣紐帶、地緣紐帶、血緣紐帶建立起來的華人社團,走向國際化」。諸如世界華商大會、國際潮團聯誼會之類。目前,國際客屬、國際陳氏宗親、國際佛光……等各種會議或組織,盤根錯雜地架構出一個新的世界華人新網絡。單講「世界華文經濟網絡」或「華文經濟圈」「文化中國」,都可能過於簡單化而難以成立,但若注意這個多元互補、交光互攝、縱橫交織的整體網絡及發展趨勢,便可知一個新的時代確已來臨。

 在申張國族主義時期,世界各地散居中國人,為了建什麼國、支持什麼樣的中國,曾經打得不亦樂乎。早期是維新與革命之爭,後來是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左派與支持國民政府者爭。如今,此類爭論,固然流風未沬,大陸與台灣仍在爭,卻漸非主流矣,國際化的新現象新趨勢才是值得注意的。  

七、

 二十世紀的九十年代,大陸文學研究者曾提出「中國文學整體觀」的講法,認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應視為一個整體來看待,陳思和在《中國新文學整體觀》台灣版序中說道:「一旦六、七十年代的台灣文學被整合進中國文學史的話,就可能會使以往文學史面貌完全改觀」。大陸與台灣既都是中國的一部分,大陸研究文學史時,其視野就不能像過去一樣,僅以大陸,甚或僅以中共建國史為範圍。換言之,大陸的文學研究者,腦袋中「中國」之概念必須擴大,把大陸、台灣,甚至港台合起來當成一個整體。

 徐國綸王春榮主編《二十世紀中國兩岸文學史續編》(1993,遼寧大學出版社)、孔范今《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1997,山東文藝出版社)、陳遼與曹惠民主編《百年中華文學史論》(1999,華東師大出版社),已朝此方向處理。朱棟霖等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2000,台灣文史哲出版社),則是另立台灣文學卷、香港文學卷。楊守森《二十世紀中國作家心態史》(1998,中央編譯出版社),也有一章談港台作家。他們的做法,距真正「整體觀」當然還頗有距離,但把台灣、大陸、香港、澳門「諸中國」合為整體而觀之,這個傾向,無疑是二十世紀末期最重要的文學史反省方向之一。

 可是,順著我前文的講法來看,這種整體觀,所見仍隘。新時代,乃是個流動性、多元性與混雜性日益加大的社會,所謂中國作家,也越來越不能以國籍來界定。故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文學史,需要重新用世界華文的概念來架構。

 然而,如此雖能有效突破大陸上論述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之成規,在世界其他地區卻可能產生歧義,甚或質疑。

 因為,散居中國的講法,在中國本土境內,具有拆解中國之意味。不只中國本土才叫中國,其他世界各華人社會也都是中國的一部分,或者中國成為複數。這對強調「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或對中國採固定、中心、單一觀點的人來說,當然無論在政治態度或文學理論、心理認識上都難以接受。

 可是,對中國本土境外的華人或外國人來說,散居中國,又不折不扣是個「大中國」,中國以世界為疆域。於是,(1)、世界華人共和聯邦,意擬「英語帝國主義」,令人不安,對其他國家、民族來說,頗有威脅。(2)、這樣一個大中國,如何安立它與內部早已不認為自己是中國人(而是「新興民族」如馬華、台灣人等)之關係,亦使人困惑。(3)、各地華文文學,發展的方向,是要讓自己歸屬於當地的國家文學(例如,在北美的,爭取讓自己成為像美國黑人文學那樣,屬於美國文學中之一支;在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等地,爭取成為該國國家文學之一部分,為該國多元文化中之一元),抑或要讓自己歸屬於世界華文共和聯邦,更是會引起爭論。(4)、海外中國人對自己的中國身分,感情複雜,自尊與自卑往往交雜難理。或堅決反對「中國人」之稱,只願自稱「華人」;或對中國身分頗不以為然,提出如「血緣上我無可避免是中國人,但我只有時同意自己是中國人」的講法〔Ien Ang, ”Can One Say No to Chineseness ? Pushing the Limits of the Diasporic Paradigm,” Boundary 2 25 (Fall 1998): pp.223-242, p.242.〕或者根本拋開華文與中華文化,期望能融入主流社會。這樣,連華文都已放棄了,還奢談什麼華文共和聯邦?(5)、再說,從總體趨向上看,華人因移民流動,固然散居於世界各處者越來越多,可是在許多地方,學習華文、寫作或發表華文文學,仍極困難;華文資訊流通又遠不及英文。因此,移民第二、三代輒已不嫻習華文了。未來,二十一世紀的新趨向,到底是華文、華文文學擴及國際化,形成真正的共和聯邦,還是終歸衰亡,也是個可爭辯的問題。

 朱耀偉曾引用德希達(Jacques Derrida, 1930-)的理論,說國族有如幽靈(specter)般陰魂不散。〔Pheng Cheah, “Spectral Nationality: The Living On [sur-vie] of the Postcolonial Nation in Neocolonial Globalization,” Boundary 2 26 (Fall 1999): 225-252.〕認為在「散居中國」和「華文共和聯邦文學」的構想中,國族的陰影仍會繼續纏擾不休。又提出「批判的世界公民主義」(”critical cosmopolitanism”)的說法,〔Aihwa Ong, Flexible Citizenship: The Cultural Logics of Transnationality (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14. 此說引自Paul Rainbow, The Anthropology of Reaso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6), p.56.〕謂我們對霸權、普遍的真理、高低不同的道德觀和自己本身的「帝國主義」傾向,都要抱持懷疑態度,才能避免墮入狹隘的國族主義的陷阱。

 這個提醒很有用。在面對上述諸爭議時,我們不能天真地認為散居中國或什麼國際化云云就能超越國族主義,或擺脫國族主義。也應注意世界華文大同世界之說,對其他民族、其他國家,就可能形成文化霸權的壓力。我們只能把散居中國與世界華文共和聯邦當成一個開放的描述體系。

 在這個體系中,有些華人不再使用華文、不再自視為中國人,而同時也就有許多非華人正在學華語、正在使用華文寫作(想想許世旭、韓秀、馬漢茂、葛浩文、白傑明、馬悅然……的例子)。這個體系中,努力讓自己成為所在國國家文學中一部分的作家及作品,在另一國度也往往將他劃入。如前文所說之新馬作家,某些也被視為台灣文學中不可分割的部分;某些國籍已歸屬美國、加拿大、法國、澳大利亞的作家,在討論台灣文學、大陸文學時,一樣不可忽視。因此,散居的中國、散布於世界的華文文學,與國家文學並無不可相容的關係。反倒是,運用這個開放的描述,才能真正說明中國人散居世界時的文學表現。例如高行健這樣,出身於大陸,居住於法國,為法國籍,也參與法國文壇與藝壇,作品則在台港等各地出版。這種現象,在二十世紀後期便已越來越多,將來只會更形普遍,不用一個新的架構來理解來描述,難道還能再用二十世紀的老辦法嗎?

 同理,在二十一世紀,國族文學是主流,早期以中國文學史之建構為主,後來逐漸發展成新加坡(華文)文學、馬來西亞(華文)文學、台灣文學…分起競勝。世界華文文學,只是文學研究中的旁支、小流。未來,則能不正視世界華文文學的動向嗎?



 

1 新崎盛暉編《沖繩ソ素顏》,2000,日經印刷株式會社出版,頁50

2 如黃枝連《亞洲的華夏秩序》一書所述。1992,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為其《六朝禮治體系研究》上卷。

3 同註一,頁52

4 見林水濠、駱靜山編《馬來西亞華人史》,1984,馬來西亞留台校友聯合總會出版,第一章,頁2

5 見林水濠、何國忠、何啟良、賴觀福《馬來西亞華人史新編》,1998,馬來西亞中華大會堂總會出版,導言,頁6

6 見吳景宏<華僑對菲律濱文化的貢獻>,收入《中菲關係論叢》,1960,新加坡青年書店,頁188

7 參見劉伯驥《美國華僑逸史》,1984,黎明文化出版社,二十九章<中國報紙創刊紀略>,頁426-447

8 詳見陳烈甫《東南亞洲的華僑華人與華商》,1979,正中書局,二十章三節及二十一章,頁494-523

9 新加坡馬來西亞的情況,可見顏清湟<新加坡馬來西亞華僑的民族主義(1877-1912)>,收入《海外華人史研究》,1992,新加坡亞洲學會出版,頁211-244

10 王慷鼎《新加坡華文日報社論研究(1945-1959)》,1995,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漢學研究中心出版。第五章第四節,頁261-263。另外,崔貴強《新馬華人國家認同的轉向(1945-1959)》,1990,新加坡南洋學會出版,主要也是談這個問題。

11 同註八所引書,頁265

12 見黃東平<我寫僑歌>。收入黃東平《短稿一集》,新加坡教育出版社,1984,頁5。轉引自陳賢茂主編《海外華文文學史》,1999,頁13

13 見黃萬華《文化轉換中的世界華文文學》,第二編,澳美歐華文文學研究,頁1631999,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4 廖子馨<澳門文學的歷史性與獨特性>,20025月,《文訊月刊》199期。

15 詳見李瑞騰<菲華現代詩中的華人處境>,收入楊松年、王慷鼎合編《東南亞華人文學與文化》,1995,新加坡亞洲研究學會、南洋大學畢業生協會、新加坡宗鄉會館聯合總會出版,頁209-222

16 2000,人民文學出版社,第一章第一節,頁6。對此現象,朱壽桐解釋道:「一、中國本土對於『散居中國人』存文保種式的文學確實有所批判,主要是因為這樣的文學過多地承續著中國古代文學傳統,而研究海外華文文學的學者一般都以五四以來的新文化和文學傳統作為價值準則,其間的觀念齟齬自然難免。例如,林語堂在美國“跟外國人講中國文化”,創作了<京華煙雲>這一富有影響的小說,這是一部較為典型的存文保種式的作品,可在有了新文化價值觀的中國學者眼中,則會批評其塑造的主要人物姚木蘭:『她的家庭、倫理、婚戀等等觀念,基本上都沒有越出傳統的規範,所以她是一夫多妻制的信徒。』(施建偉林語堂在海外》,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頁139)中國本土的研究者與『散居中國人』之間存在著的這種文化傳統認同的差異,或許是產生上述『排斥』現象的重要因由。二、中國本土將海外華人文學『摒於中國文學史之外』,未必是主動排斥,更多的恐怕與法權界定有關。因為他們雖然是華僑,從人種上是中國人,但從國籍上已經不是中國人。而且,海外華人以獲得外國身份為榮者不少,將他們的文學核計在『中國文學』內,可能並不是所有的海外華人都樂意」。

17 收入註十三所引書,頁243-261

18 朱耀偉《本土神話:全球化年代的論述生產》,2002,學生書局,頁1-36

19 《第十一屆歐洲華文作家協會年會特刊》,2002,瑞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