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緣迷悟的人生

──論東年《地藏菩薩本願寺》

 

周煌華

台灣佛光•世界華文文學研究中心研究員暨網站主編

淡江大學創業發展學院兼任講師

 

 

論文摘要

    如果以「揭示佛教經義的文學」即可歸入於「佛教文學」這項定義評之,則作家東年已有《我是這樣說的》與《地藏菩薩本願寺》兩部中篇的佛教小說,這兩部皆以佛經《阿含經》之說為宗,前者是著重於經義闡釋的自白小說,而本文主要探論《地藏菩薩本願寺》這部小說。
   
《地藏菩薩本願寺》除了夾以佛經義理之外,也運用了西方「精神分析」學理中的夢與潛意識[1]之素材,從主角李立之母扶養的成長記憶與人生的轉折,以小說的筆法詮解因緣迷悟的人生。

 

關鍵詞

地藏菩薩本願寺、佛教文學、因緣迷悟

 

 

壹、前言──佛法與人生的交錯

 

法,當然是佛學的精髓,其中心思想如此:存在是多元的終極的無可再分析的色、心及力等元素的相互作用;其基本原理為:坦然面對宇宙間萬事萬物的不息生滅。
就人生的技術而言,這就是佛法。(東年,1994:封底)

 

東年的《地藏菩薩本願寺》與《我是這樣說的》兩書,皆是以小說筆法詮解佛理,論及人生因緣與情感迷悟,東年對後者有如是說:「這部小說就佛法第一次結集:阿含經為基礎,精心整理,剔除神怪誇張及玄義轉玩,還原佛陀悲痛的一生與入世去苦的實用講義。」(東年 19968)

    即如佛陀所說,「生死之間的全部內容就是一切。」(東年 19967) 人生的始終不過就是生與死,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循著佛理經義探求人生的意義價值,佛法自然與人生衍發依存的關係,這樣的關係密實交織、錯綜交集,小說的內容如此,小說的作者亦如此。

    對於全書,該是有多處特點是不得不論的,母親的象徵、兒時的記憶、夢境等有關精神分析的主題,以及作者上敘述筆法的特色,東年之於李立,佛法寄寓其中,迷悟之間,由是探論《地藏菩薩本願寺》。

 

 

貳、救母與母救

 

    在東年這本小說當中,「母親」的形象是貫串全書的,不僅書中穿插許多主角李立提及母親的段落,也提到了佛陀的母親,而地藏菩薩也有一個與母親有關的傳說故事。

 

一、救母的菩薩

 

    《地藏菩薩本願寺》之書名,即是源於地藏菩薩的故事傳說,除了「目連救母」本事之外,地藏菩薩立有「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弘願,「這菩薩曾經發願,只要地獄中還有一個人受苦他就要繼續留在那裡為他度化,……」(東年 199464)
   
佛經故事中的「目連救母」故事,大致上是說佛陀座下十大弟子之一的目犍連尊者,因母親生前奢華浪費,死後墮入地獄惡鬼道,脖細肚大,嚥食即吞碳之刑,尊者不忍母親受苦,遂運用神通入地救母的故事。這裡的目犍連尊者,有一說即是目連,亦即後來成就的地藏菩薩,至於佛陀,「佛陀將入涅槃的時候,因為母恩還沒報答,發起一片孝心,特意把肉身飛升到忉利天上為他的母親說法。」(東年 199429) 東年以「母親」為材該有象徵的深意,此於後文再論。

 

二、母親的贖罪與期盼

 

    常人的腦海中對於母親的記憶是無法抹滅的,李立亦是如此,甚至可以說母親是他人生的導師,他自幼失去了父親,以為父親海釣失蹤,因此母親的教養對他而言更形重要,及長,尤其是母親亡歿到他服刑出獄後,他仍想抓住與母親有關的片段回憶,對於那些與母親記憶連繫到的人事物特有情緣,這或許也可以解釋為什麼他見到曾與母親共事的淨月法師會有無法言喻的親切感,而他對母親最愛的學生胡陵玉自小念戀,而在出獄後仍有情感糾葛,每次想到她見到她就是想到母親,藉她而思母。
   
在李立過失殺人致死一事案發後,母親便希望能替李立贖罪,她曾挨家挨戶以求訪死者的家人向其致歉,亦在遺囑中要求李立鑿壁刻佛,於是透過已經出家的同事淨月法師,安排李立出獄後,到八里的觀音山上,面對山壁,期盼他能藉以澄慮反省。

 

參、書中的兒時記憶與夢

 

一、兒時記憶影響的人格

 

    母親既然深深影響李立的人格成長,書中對於他的兒時記憶自是更少不了提及母親的篇幅,而胡陵玉是母親最喜愛的學生,關於他們倆的兒時記憶也深深地印在李立的腦海中。

 

      從前,當我們還是孩童的時候,我去她家或她來我家,她總是喜愛在我睡前拍一下我的臉摸一下我的頭,說:「睡,睡,小傢伙。」啊,或許她還記得這個小動作對我確實有效。

      回憶童年,雖然傷感,似乎都能使我安靜;……因為那時我總是充滿希望,很容易忘掉挫折。啊,這不是每一個人處於童稚的情況嗎?…… (東年 199454)

 

李立自幼對於胡陵玉那股根深柢固的迷戀,母親的記憶與胡陵玉又是在書中一再地交錯,甚至可以說在李立的潛意識裡對於胡陵玉有「伊底帕斯情結」[2],進而產生「力比多」[3]。「當她掛上電話,我就開始想念並且渴望她的身體。」(東年 199453) 李立此時回憶他與胡陵玉的第一次失控:

 

……出獄那天晚上她來看我,談起我母親對我的期望我忍不住掩臉啜泣,我不知道為什麼她立刻感染我的悲情接著哽咽起來,並且非常自然的把我擁在她懷裡,……她曾經力拒,但是也只是瞬間後就逐漸失去控制。……(東年 199453-54)

 

    表弟和李立有個無法適應社會的相似童年,而他卻在升上大學後自殺,李立對姑丈說:「由於我們在童年拓展了太深廣的生活領域,所以在成人有限的現實生活中有定位的遲疑和困難。」(東年 199478) 李立以為父親是釣魚落海失蹤,怎知父親是因白色恐怖的政治事件潛逃到日本,自幼由母親獨立扶養,如此的童年,加上本身的個性使然,而造成李立的命運。

 

    二、潛意識的夢

 

    李立在上山不滿一天中,竟然做了三次夢:

 

1.      在陳安祺的車上做了一段浪漫的夢:

 

我望了一眼車後座散置的內衣褲和胸罩,想像她寬鬆的休閒服內是裸空的,我將車子停在路邊拉扯她的衣服,在她半推半就下進入她的身體……(東年 199419)

 

    2. 到達地藏菩薩本願寺後,一躺下就迷糊昏睡,又做了一個夢:

       

像隻小昆蟲我陷在一長密實的網上,而那千手觀音像隻巨大的蜘蛛向我爬來,一刀一斧一錘一棒的立刻就要將我搗碎。(東年 199423)

 

3. 隔天又做了一場長夢或數段混亂交錯的夢:

 

我夢到回家去開車,車位卻只停一輛腳踏車。我騎這單車到處閑逛,竟然逛進了一間國校的校園,並且在一間黑色木板釘的教室看到年輕時候的淨月法師,他正對著敞空的座位教課。他有一頭自然卷成波浪迭起的頭髮,襯著標致俊秀的臉孔;指著黑板上一張巨幅的法師自己的照片,他說:因為風吹日曬和歲月的涮洗,我就變成這樣了,有生就有壞滅。我夢到球場上劇烈的競戲,……(東年 199436)

 

    夢是潛意識的活動,對於現實生活是一種凝縮與置換[4]的意涵象徵,李立善感的心與易怒的情緒,兒時記憶的凝縮到潛意識的置換,讓李立在每一個人生道路的抉擇關頭上倍嘗挫敗,使得李立的思緒極易混亂,在旁人眼中更顯孤僻。

    接著再來談東年的敘述筆法。

 

肆、因緣迷悟的內視自剖

 

    小說的寫作從寫實主義進展到現代主義之後,隨著如意識流筆法等等的小說,內視自剖的敘述技巧於焉泛用。

 

一、內視自剖的敘述方式

 

法國作家法朗士 ( Anatole France ) 之名言:「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就廣義來說,該可凸顯作家與作品之關係。(馬森 199754)

 

布斯(Wayne C. Booth)在《小說修辭學》中提出「隱含的作者」[5]的觀念,即隱含的作者並非作者本人,而是作者所創造的「第二自我」。這個「第二自我」固然時常寄託作家的經驗,但與作者的自我是有相當距離的。……仍不能擺脫其虛構的基本性質。(馬森 1997:54)

 

依照布斯之說,東年採用第一人稱的敘事觀點寫作,而作者生於宜蘭而長於基隆,有個住宜蘭的外婆,小說中的李立也有同樣的背景,這當中「隱含的作者」是極其明顯的,然而書中的李立當然不可等同於東年本人,只能說作者將其自身的成長背景與人生經驗熔合於書中,的確契合法朗士該語的廣義解釋。
   
論及東年筆下的李立,就不得不談到東年的另一部小說──《初旅》。

 

    二、隱含作者與東年的《初旅》

 

    從東年的另一部被稱為少年小說的《初旅》(1994)論之,主角巧合的與《地藏菩薩本願寺》中的「李立」同名,前書的李立是童少之年,而後者則是他的青壯之年,兩書相較,似乎為各自獨立的小說,然而從「李立」的背景,則可將之視為同一人,其間或有因承關係。若將兩部小說做為李立一人的成長小說,卻又缺漏了李立的青少年成長階段,在東年現已出版的長短篇小說中亦未見之。由此觀之,兩書中的李立皆是基隆人,母親同為宜蘭人,所以有個在宜蘭的外婆家,一樣有位胡陵玉的角色,而「李立」此人,更是具有東年本人的影子,生於宜蘭,父籍基隆(東年 1992249),受過大專教育,高天生說:「在當代作家群中,東年的孤傲、潔癖是遠近知名的……」(東年 19929) 這和書中李立的個性也是極為相似的,東年擅於描寫孤僻怪桀的人物,亦可見諸其《模範市民》(東年 1988) ;另外,李立的母親也和東年母親一樣篤行佛教,東年曾自言:「年輕的時候,我的身心總愛遠離人群,跑個無蹤無影,母親極及擔憂,常到四處的寺院買經供佛,僧尼常笑語安慰說:她那樣虔誠供養,十方諸佛諸菩薩,千千萬萬的,會在我上下四方緊隨護佑。」(東年 19968) 我們無庸斷言李立即是東年,一位作家筆下的主角,本來就是隱含的作者,亦即作者所創造出的「第二自我」,也許可以說,作者有藉由寫作來自我反思的意圖,甚至欲藉由李立來解自己的人生課題,以內視自剖的方式,更是易於貼近內心。於是李立的迷可能曾是東年的迷,李立的悟則為東年的悟,諸法謂之因緣,從作品透析人生。

 

伍、結語──悟道的救贖

 

    李立隨著文中一段段穿插的回憶、論辯、想像與生活片斷中,一步步從迷途中找到悟解的生命情境,從這當中,可以發現東年用了許多二元的元素來產生對比的結構,再藉由母親之語「流水來去」得到自我的救贖。

 

一、二元的結構

 

佛陀與地藏菩薩

 

    「這世上有兩位相鄰而且友好的國王,一個發願要儘早成佛以便超度眾生一個發願不先度盡眾生自己終不願成佛,那發願成佛的就是一切智成就如來,那發願先度眾生的就是地藏菩薩,……」(東年 1994102)

 

    淨月法師與自在活佛

 

    書中淨月法師與自在活佛這兩位出家人的修行方式,是形成強烈對比的,淨月法師重視純真的發心,於是他讓信眾佈施寺前的佛像,不重排場而平易近人;至於自在活佛,在惡目法師與福利法師兩名弟子的張羅之下,將整個承繼自淨月法師的道場重新佈置,講究排場又大力宣傳;兩位出家人的不同,自是形成明顯的反差。

 

    理智與情慾

 

胡陵玉已婚的心理醫生身份,而她卻與李立的交合,這個行為違反了心理醫生的職業規範,然而,心理醫生的身份該是理智的,而她的已婚身份更為具有爭議性,東年欲對此點加力之心是顯而易見的,否則東年大可給予她一個未婚的身份,也無須強調她的職業,一位心理醫生的胡陵玉,一個精神有異的李立,情慾和理智的拉扯,是文本的另一深意。

                                                                                   

    易怒的心與善感的心

 

    東年給李立的個性是情緒易怒不受有時無法自我控制,卻有一顆觀察事務入微善感的心,透過內視自剖的敘述方式,讓李立顯得具有極強的思辯反省能力,因此給了李立從迷到悟的合理化情節,「迷與悟」便是全書最主要的二元結構。

 

    二、流水來去

 

      我曾經畫過母親的畫像,也想過把母親的臉雕上那尊大菩薩。(東年
1994
98)

      菩薩是無相的。(東年 1994101)

      在這樣紛擾的世界中,意識到流動的幻景,我,再一次體會到自己堅實的
存在。(東年 1994127)

 

    當淨月法師火化的時候,火葬場的執事說:「再怎麼清淨的身體開始燒一段時候,也是一片焦黑。」「再怎麼罪惡的身體燒到最後,也是一片乾淨的灰末。」(東年 1994130) 李立由此觸發而言道:「我最後所見的母親,就是那樣灰白潔淨,安淨得像太初亙古就存在的海灘,只留有原火、和風、浪潮的跡痕。」(東年 1994130-131)

    李立的殺人案發之後,從此之後他再也不敢進入母親的房間,直到最後,他決定改變自己,這一點觸發他終於有勇氣進入母親的房內檢視母親的遺物,除了發現一本燙金的地藏菩薩本願之外,他見到了母親臨終前留給他的最後一封信:

 

      最親愛的李立,要在這裡和你告別了,這最後的話不是我的,啊,你已經
不再像從前那樣聽我的教導了,當然妳事實上也不再需要了,你已經長大成人了。我想說的是,這是我在人生最後所聽到的心底來的信息:

      像流水來去。

      歡樂會像流水來去,痛苦當然也如此。

      你是我人世間唯一的眷念。(東年 1994138-139)

 

    李立看完信之後,終於明白母親為何在遺囑中要讓自己的骨灰撒在故鄉溪流中,這就是像流水來去,「只有任流水來去,我們才能獲得不斷行進、跳躍以及翻滾的能量和動力。」(東年 1994139)「像流水來去,或許真貼切宇宙行幻的法則;在相對運動中,我才能同時獲得心靈的平靜和生活的動力。」(東年 1994152) 李立的困迷人生,在母親逝離所遭遇的種種,進而反省啟悟,正如佛說的因緣,人生的迷與悟,「這有限的真實才是我自己永恆堅實的道場,……」(東年 1994152) 李立藉此獲得了新生。

 

 


 

引用書目

 

Bressler, Charles E. (1994) Literary Criticism  ── An Introduction to Theory and Practice.  New Jersey Englewood Cliffs.

 

朱剛 (2002):《二十世紀西方文藝文化批評理論》,台北:揚智文化。

 

東年 (1988):《模範市民》,台北:聯經出版事業。

 

東年 (1992):《東年集》,台北:前衛。

 

東年 (1993):《初旅》,台北:麥田。

 

東年 (1994):《地藏菩薩本願寺》,台北:聯合文學。

 

東年 (1996):《我是這樣說的──希達多的本事及原始教義》,台北:聯合文學。

 

東年 (1998):《再會福爾摩莎》,台北:聯合文學。

 

馬森 (1997):《燦爛的星空──現當代小說的主潮》,台北:聯合文學。

 

 

 

 


 


[1] 潛意識 (unconscious):由佛洛伊德所提出,為心靈或心智的一部份,意即收納或容納我們隱藏的慾望、野心、恐懼、情慾與非理性的念頭。就潛意識來說,佛洛伊德相信,由於口誤、夢境與非理性的行為等自我證明,刺激了我們絕大多數的活動。(Bressler 199489)

[2] 伊底帕斯情結 (Oedipus complex):又名戀母情節,依據佛洛伊德之說,三歲至六歲間,男孩與女孩希望佔有他們的母親,男孩在潛意識裡渴望與母親性交,女孩則是對母親產生同性戀的性欲。(Bressler 1994177)

[3] 力比多 (libido):也譯為力必多、性力、性慾、性衝動等,朱剛以為佛洛伊德之意為保存物種、延續生命的愛之本能,而所有愛的形式中,兩性間的愛最基本、最強烈、最需要,故力比多有「性力」之譯。也由於這種譯法,有人即把性力─本能─享樂原則聯繫在一起,以為佛氏理論為「泛性論」(pan-sexualism)(朱剛 200267)

[4] 凝縮 (condensation):例如潛意識可以強化一個人對其他事物的憎恨,強化一個人對於多種人或主體的憤怒變成一個簡單的句子。置換 (displacement):在夢中,潛意識表示人的驚奇之願望與需求,當這些願望或需求基於有意識的心理,對於自我憎恨或憤怒所產生的情感難以掌握時,潛意識會經由象徵呈現我們隱藏的希望,使我們的慾望減輕。(Bressler 1994168)

[5] 布斯《小說修辭學》(The Rhetoric of Fiction) 將敘述者分為三類:

一是「隱含的作者」(the implied author),或者說是作者在寫作時所創造的第二自我;二是「非戲劇性的敘述者」(undramatized narrator),不管用的是「我」,還是「他」,其作用只在於把個人的印象傳達出來,並不在故事中扮演任何角色;三是「戲劇性的敘述者」(dramatized narrator),也就是敘述者在故事中發生某一些作用或扮演某一種角色(轉引自馬森 199744。原見Wayne C. Booth (1987) The Rhetoric of Fiction, Penguin Books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