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捨棄式鉛錘

（本文原發表於第3屆苗栗文學研討會，苗栗縣文化局主辦：2005年7月30日）

事件的提出、呈現與質疑，是林宏田透過敘事手法企欲開顯問題的主軸。《過去事》是林宏田二十到二十六歲（一九八四～一九九○）的作品集結，作品雖只有二十四首，但卻極富八零年代末期新世代詩人特殊的觀察視野與語言的精準性。本研究分為五部分：第一節導論陳述詩人資料與其出版作品寫作時間與其共時性；第二節則自詩人特有的敘事策略著手，開顯其語言的語言風貌；第三節則以衝突為觀察點，試述林宏田修辭上意欲碰觸的主題；第四節則透過人物的描述，將事件加以立體化之過程具以呈現；第五節則小結林宏田作品的意義、價值和期許。

林宏田，本籍台灣竹南鎮，一九六四年生，政治大學英國語文學系畢業。退伍後曾創辦創見堂佛教文化有限公司（一九八九～一九九二）、擔任君毅中學英文教師（一九九二～一九九六）、一九九六年起任職壽險公司顧問迄今，其間亦投資生化科技產業，出任專業經理人。

《過去事》出版於一九九四年六月，是時林宏田擔任中學英文教職，對於自己詩集的結集出版，認為「有點可笑，也有點可愛。」；「可愛者，無非是年輕時那種純樸無瑕、敏感而率真的心地。可笑者，自己竟能如此大膽地暴露自己。」（林宏田，1994:139）

一九九四年出版《過去事》的同時，林宏田恰好三十歲，而立之年的他對自己二十到二十六歲（一九八四～一九九○）的作品，似乎存在著冷靜的觀測距離，尤其當其「幾年的社會歷練之後，對於這個現實社會有太多的不滿，對於詩，也難免有些失望」（林宏田1994:140）。詩對於林宏田而言，在過去「詩大於生活」，於今「生活於應大於詩，而詩不過是文體中之貴族而已，」（林宏田1994:140）

林宏田以赫胥氏為筆名，白靈稱讚其名直接《美麗新世界》作者赫胥黎，「顯有為未來世界重新繪圖之意。」（白靈，1986）；黃恒秋也表示：林宏田的「作品的架構力求在價值世界中建立獨特性和現代觀。」（黃恒秋，1992）

以赫胥氏為筆名，足見林宏田年輕且遠大的精神版圖，透過意象的塑造，林宏田在語言的序列上確實建立起自己的獨特性及現代感。從台灣現代詩的語言發展來看，簡政珍以為：「不是展現中文系標籤的散文式抒情，就是刻意表現『詩文學』的句法壓縮。」（簡政珍，2005），而簡政珍更指出中文系通常屬前者，外文系則屬後者。果真如此嗎？類屬外文系的林宏田，藉由林宏田《過去事》的語言舖設，探訪的你我且先從他的修辭策略著手。

〈我還是坐著看山〉是林宏田第二首作品的發表，創作與發表時點皆為一九八四年。作者慣長以賦體入詩，藉由流動的對話與意象架構在敘述的情節發展之中，成為林宏田文字初旅的樣貌，卻也是赫胥氏詩味的基調與雛型。

林宏田的語言策略貼近日常的話語，往往透過敘事來建構情節，藉由情節來突出衝突的事件張力，〈我還是坐著看山〉並不將事件明顯地對立起來，而是採取柔性的詞語，希望藉由關係性來呈顯內在的衝突。十年看山是山不是山又只是山的禪學公案在此被巧妙借用。

敘述（diegesis）一詞中的「di」源於希臘語「dia」意味通過之意。「敘述沿著一條現成的路徑從頭到尾的追溯事件，從而講出一個故事。任何講述都是重覆。」（J.希利斯．米勒，2002:45）做為詩作初初發聲的林宏田，在作品經營上，開始就被自己的意念所操作而定型。林宏田的敘事模式，在虛構中陳述，等同於古典敘事學對亞理斯多得的理論推演，亦即：透過了一個事件（event），或一個以上的事件（events）通過某種關聯串連起來，就構成了故事（story）。（劉志宏2003:6）

故事成為林宏田類敘事詩的核心價值，林宏田把握「動作中的人」[1]（姚一葦譯註，1992:42），藉由人物在景像中或舞台上的推移展演，具現出活靈活現的切實感受。米勒以為敘事作品在詞語中，意義都取決於連貫性，取決於由一連串同質成份組成一根完整無缺的線條。由於人們對連貫性有著極為強烈的需求，因此無論先後出現的東西多麼雜亂無章，人們都在其中找到某種秩序。（J.希利斯．米勒，2002：43-47）林宏田秩序的呈顯是現在進行式的時空共生，一種歷歷在目的演出與心靈的敲擊與儆醒。

老者從垃圾埇中拾起一顆腐爛的果實，此刻果實被放大成地球，老者的悲哀瞬間成為一種大敘述的視角，對比出人類普遍性的處境與悲哀，也藉由此動作的連貫性，將讀者視野集中起來，再透過動作來悄悄吐露。果實此時成為媒介物，亦是意象核心所在，在面對環境的同時，該拾荒者對比出市議員的階級差距，顯現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堪憐的情境。而敘事策略藉由象徵物項的呈現，而非透過情緒性抽象的概念用語來書寫，成為林宏田對話的語調與態度。

事件的提出、呈現與質疑，是林宏田透過敘事手法意欲開顯問題的主軸，而主軸面對一種人氣吸納與凝聚的目地性，作者往往可以藉由創意來捏塑意象。林宏田做為一位八○年代前衛詩人群落中，有其獨具符碼的詩人，像拔尖的高音在靜寂的斗室中逸出，大量的「精液」、「乳房」、「交媾」、「吸吮」等詞彙脫稿而出，是時成為所謂男性「異色詩人」的代表，作品雖不多，確有其特殊意涵。

從左傾的乳房，唾液安全與否，一直到吸吮、呻吟喘息後精液的翻湧，而扣問經期是否規律？陰道是否忠貞？當頭給了愛情一記當頭棒喝，這篇〈懷疑論者〉之懷疑切入點，延伸出人性裡的不安，以及不安全感的催逼下，形而上的愛情彷若支離破碎，只留下肉體的高潮可供回味。

林宏田的修辭觀點，不同於時下窮於「守候」或精神上的想望，取事件為意象所用，以敘述的筆觸去碰觸禁忌的大門，裸露出人性的真實。愛情的悲喜無常，但在林宏田的敘述中，總是冷冷地，猶如機械式不帶感情般地描繪，提及：

核電廠是文明下的產物，愛情卻是人類與生俱來就存有的情感。核電廠稍一不慎會引發重大災難，但平日卻提供人們以方便的能源。同樣地，愛情也是經常擺盪在悲鬱與欣喜之間，同樣俱有生產力，也俱備破壞力。

林宏田作品為從情愛著手，反而成為城市文明書寫的絕佳保護色。在具象的象徵背後，林宏田省思人類的不安與困頓，用文字質疑文明的荒誕，表現出人類的原生慾望。人類的偽善與虛妄都在詩作中無所遁形。

盧卡奇是一九三○年代最具批判性格的藝評家，他所據以為本的「反映」，成為人物典型的骨幹，文學反映社會的「整體性」之外，亦要突出人物的「典型」。

林宏田的作品放在八零年代的詩人群中，比起太多把作者蓋掉之後，猜不出作者姓名的作品更為幸運，林宏田也許並不在乎盧卡奇，其在乎的只是透過生活所感所思作為描繪的圖象，其人物角色的提出，尤為讀者熟知，其筆下的「小ㄇㄟ」，一如楊澤之「瑪麗安」，羅智成筆下的「寶寶」，成為一時街巷的傳唱。

一咏三嘆的小ㄇㄟ，在詩句中穿梭，用水蛭來巧喻女性生殖器在喻指及喻依上尤其生動與貼切。〈地址〉一詩是極具設計機巧的，全詩分成「台北市木柵區」、「指南路二段」、「四十五巷」、「十四弄十五號」、「指南路三段」、「四十五巷」、「十四弄十五號三樓」等七小節。〈地址〉雖是固定的，人卻是不斷漂流的。從第一節「台北市木柵區」的「我們苦澀的舌吻、擁抱和喘息」……到「墳牀上造愛」（林宏田，1993:40）直轉至「指南路二段」，直呼：「這裡是二段，指南路／有喧嚣的公車和鼎沸的人群……而喇叭聲毫無疑問是一種節慶／鞭炮被禁後的當然總代理」（林宏田，1993:41-42）；「四十五巷」中「我們攜手互摟徐徐而行／任體液自毛細孔滲透流失／並試圖從擦拭後被汗水濡溼的手帕／擰出一點滴乾燥無菌的慾望」（林宏田，1994:44），未及鎖門狂熱的激情。

林宏田不避諱禮教的信條。只用詩心直指人心，作風在八零年代業已解嚴但文風依然守舊的的詩壇，與陳克華、林燿德等人同為新詩實驗開創的當然代表，其中多人，亦有《日出金色》[2]一書行世。

一九九四年林宏田留下二十四首詩，及薄薄的一部詩集，林宏田捨赫胥氏筆名而改以本名出版發表，實則對過去那個理想性格的赫胥氏有所質疑。詩於此刻的林宏田，彷彿真的是作者最初擬以「過去式」[3]命名的初衷那般，有種不忍回首的滋味，詩對於今日的林宏田來說，是「奢侈」的生活，林宏田，這位林燿德喻為試管魔鬼，「擁有冷靜陰森的透視力與穿刺力」（林燿德，1994）的詩人雖然停筆多年，但其擎起的藝術及美學的高度，常令後學者經常畫虎不成反類犬，成為無法替代的先驗美學施行者，他打開了我們封閉的感官，雖然作品不多，卻極具表現性，比起太多為詩而寫詩的偽詩人高明許多。

詩人的敘事基調溫柔，意象卻經常尖銳地戳破現實的偽裝，加以事件性的呈現，主題人物性格上的突出，形成赫胥氏專屬的美學風格。林宏田〈捨棄式鉛鍾〉提及：

但願林宏田能在「生活富足」[4]後重返詩的隊，鉛錘雖已捨棄，但每一次詩的再創造，不都是一次捨棄的過程。

J.希利斯．米勒著，申丹譯（2002）：《解讀敘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白靈（1986）：〈為未來繪圖的詩人〉，收錄於柯順隆等著《日出金色－四度空間五人集》，台北：文鏡，頁199-205。

亞里士多德著，姚一葦譯註（1992）：《詩學箋註》，台北：台灣中華。

林燿德（1994）〈試管魔鬼──論赫胥氏的詩〉，收錄於林宏田詩集《過去事》，苗栗：苗栗縣立文化中心，頁113-135。

柯順隆等合著（1986）《日出金色－四度空間五人集》，台北：文鏡。

黃恒秋編（1992）：《七彩的時間》，苗栗：苗栗縣立文化中心，頁161。

劉志宏（2003）《邊緣敘事與島嶼書寫──陳黎詩新研究》台中：靜宜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論文。

簡政珍（2005）：〈基於人生的修辭〉，收錄於伍季詩集《與鐵對話》，台中：印書小舖，頁4-11。

[1] 亞氏認為藝術企圖摹擬一種內在的程序，外在的種種行為其實正是心裡活動的呈現。（姚一葦譯註，1992:42）

[2]《日出金色－四度空間五人集》，1986年出版，收錄林燿德、陳克華、也駝、柯順隆、赫胥氏等 人合著作品，文鏡出版社出版。

[3]見（林宏田，1994:139）：關於本詩集，本擬以「過去式」為名，後因徐淑賢小姐建議，乃改成「過去事」。

[4]見（林宏田，1994:140）：或者，少年提筆寫詩的詩人們應該在生活安定、富足之餘，再重拾詩筆，享受生活中有詩的「如詩般」的奢侈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