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謙
台灣•佛光大學文學系博士生
台北教育大學語言與創作學系講師
（本文發表於 2004年7月29日苗栗縣文化局第二屆文學研討會:「燿日明月」）
壹、導論
羅浪，本名羅洁泙，一九二七年生，苗栗人。歷任地政事務所、台灣中小企業銀行，現已退休，目前專事寫作，亦有日文詩翻譯散見於笠詩刊。
幼年接受日文教育的他，年輕時寫日文詩，戰後仍用日文在報刊發詩作，亦曾與黃靈芝先生合編過日文文學雜誌。
羅浪也和多數「跨越語言的一代」[1]一樣，在戰後歷經中文的學習，「於一九五三年開始中文寫作，陸續在《南北笛》、《現代詩》、《笠》發表詩作。」（莫渝，2002：336）因戰後（一九四七）時羅浪年僅二十，比起同為跨越語言的一代相較，羅浪對於語言的轉換，正因為相對的年輕，在學習上可謂快速，但其作品的量，就華語專書部分，目前僅僅只有《羅浪詩文集》（2002）的集結。
本文專就《羅浪詩文集》華語詩部分進行判讀，至若散文與日文詩作則有待來日另行探究。
羅浪的詩，是「沉默是語言被堵塞了出口，抑或有不願意語言出來的自我嚴酷的制約。」（羅浪，2002:13）李魁賢補充：「他選擇沉默，面對著山河靜坐垂釣，享受那『思索的喜悅，終而／衝破閃閃蕩漾的波光／跳躍的魚／反抗的旗』。」對於羅浪語言上的節制，李魁賢更以為：「羅浪的抒情性相當節制，正顯示羅浪對漢語的把握相當準確，或許因為『語言被堵塞了出口』的疑慮，不會像後世代的詩人過於自信語言能力，而有浮濫揮灑的現象。」（李魁賢，2002:6~7）
貳、春之戀歌
卷一「吊橋」寫作於一九四七至一九五八年，是時羅浪二十到三十一歲，作品洋溢出生活美好的歌行，但這個美好卻是藉由寂寞與孤獨伴隨而來的。
我向宇宙吶喊
你們啊！
旋律呀！秘藏啊！
優美的自然呀
我深愛你們
（耽愛天上美麗星星的人
忽然，又會變成孤獨一人） （羅浪，2002:31）
〈美哉〉寫的是對美的崇敬與囋嘆，當他觀星望斗，在星河深處彷彿有一股樂音流瀉，對宇宙的放歌成為吶喊，對自然的獲取成為「秘藏」（神秘的寶藏），然則當詩人回到現實世界，又不免蒼涼，變成「孤獨一人」了。
此詩寫於一九四七年一月，是收集在《羅浪詩文集》最早的作品，亦展現了羅浪作為一個「笠」詩人偏向即物式[2]的詩美學。
阮美慧(1997)認為：「詩人採取一種直觀性的觀照，表現詩的純淨，恬雅，淡淡的展現其詩的心象，呈現出其獨特的風貌。」這裡所指涉的「心象」亦是「意象」，詩人採取情景轉換的自然湧現，讓意象自然生成，在〈吊橋〉一詩中，尤為特出：
古老的吊橋
像挑著擔子叫賣的老人。
有穿著紅裙讓風打滾的，
少女騎著單車踏過了。
橋寂寞地在咳嗽……（羅浪2002:32）
朽壞古老泛黃的吊橋，像「挑著擔子叫賣的老人」，在風中伊啊伊啊地哆嗦著，第二節一位紅裙的單車少女，「讓風打滾的，……踏過了。」
此詩一、二節有明顯的色彩上的對比，又有老人和少女的人物對比，使得全詩極具張力。惟末節「橋寂寞地咳嗽……」似嫌牽強。似乎蛇足可去。
年少的依戀總如詩如夢地行進著，從「紅裙的少女」，到「打起帆來的是夏天的少女，／奇異的船，／載著海島的夢。」（羅浪，2002:35）的追尋與相望，無不透露出詩人青春的熱情和渴想：
少女像船。有著帆。
有著水手們響往的潮味，
乳兒的食慾。 （羅浪，2002:35）
一直到〈茄里山之歌〉的行吟，詩人戀戀不忘「那健美村姑的乳房」（羅浪，2002:43），而詩人竟也甘願「荷鋤步過溪畔的農夫／流水浸濕過他的腳踝／在他的心懷中／泛漾著輕鬆的音樂」（羅浪，2002:43）。
詩人的熱情成為一種驅策前進的力量。周文柏(1988：268)指出：「藝術家的某個願望的達成，或者某種理想的實現，會引起內心的歡樂。這歡樂也能成為一種內驅力，推動藝術家去進行創造。」是以羅浪的創造力在青春的歌誦中被喚醒，然其本質卻是寂寞的，當詩人變形成為〈章魚〉時，竟是一隻吹著口哨的章魚。
我是章魚，
讓我吹起口哨來吧！
寂寞時請給我一個吻，
把生之熱情和智慧，
都流露出去。
因為我這好大的腦袋裏，
充滿著，
尋求美好的生活之慾望。 （羅浪，2002:45）
詩人以章魚本身的特徵加以型塑，讓整首詩活潑好讀又有童趣。尤其將章魚揪起的嘴形容成吹口哨，將其頭部的特徵喻為充滿對美好生活追求的「好大」腦袋，十分傳神地表達「自己的個性理想──尋求美好的生活」。（莫渝，2002:340-341）
參、生命的烈酒
卷二「酒與死」，在語言情緒上就略顯緊張。帕瑪（Richard E.Palmer,1992）以為：「遭際一部作品，是去經歷一個事件，而非只是概念性的認識，它並非靜態和觀念化的，並非處於所有時代和時間性範圍之外；它是自遮蔽狀態中發生，出現的真理。」如果把這個「真理」，放在心靈運作的主體內觀看，藉由象意的生成，便是藉以檢索的客觀物件了。
燈滅前
我要射殺 我要射殺
射殺幻想 射殺背判
射殺恐懼 射殺悲傷（羅浪，2002:58）
命運的箭矢，自蒼穹
向營生在大地的眾生疾射過來 （羅浪，2002:51）
文崇一(1995:51)認為：「所有的歷史都是主觀的，假的；又有人認為，客觀事實是存在的，看用什麼方式把它找出來。」所幸文學的真實是虛構的真實，是具體而微的生命體現。當苦難加諸於詩人身上的同時，才能轉化出來成為令人動容的詩篇。常言道：國家不幸詩家幸，正是如此，同樣地，詩人羅浪身處孤寂的縫隙，正因為他選擇適當的保持距離，語言才得以冷澈、凝練而制約。
對羅浪而言，寫詩與飲酒一樣，都令人有微醺的感覺，〈詩話〉裡羅浪以「拜倫之髑髏酒杯的故事告之，在驚喜中相談詩話後，我將顱骨割愛」，又提及「以髑髏酒杯，饗以生命的烈酒……」（羅浪，2002:54）羅浪以紀實事件入詩，在挖戰壕時拾獲一具顱骨，與教官相談甚歡，遂與之相贈，十足的文人豪氣顯露無遺。
羅浪的詩人氣質，也表現在〈蘇鐵〉一詩中：
一群無言吶喊的手臂
伸向
陰霾四合的天空
長久地忍受
被壓制的憤怒
被壓制的埋冤 （羅浪，2002:60）
埋冤／沉默，憤怒／沈默。詩人的沈默像無言的吶喊，詩具體地通過文字的冶煉，成為人文精神最佳的差使。
肆、生活的歌
卷三的「祝福」，是詩人的生活的歌。面對生活詩人總是出入在現實與理想的兩端，像盪著命運悲喜交集的秋千，一下子盪入理想的溫存，不一會兒又觸及現實的冷涼。我們試以〈妻〉，來探索詩人面對生存的反應與調適。
閉著眼睛的收音機，
夢幻曲，
被妻嘔吐聲給打擾了。
呆著口
而流淚的賣唱女的悲哀。
我的手忽觸到孕婦的體溫。 （羅浪，2002:51）
詩人閉目聽著夢幻曲，被詩中的妻的嘔吐聲打斷。
第二節描述詩人呆著口，像極了流落街頭賣唱的女人。至於尾節則敘述，觸及「到孕婦的體溫。」暗喻著新生的喜悅與希望，也表示詩人不向現實環境低頭的信念與希望。
羅浪對於現狀的觀察，是敏銳的，在言語的呈現上是準確而富含歧義的。
將要觸及
觸及有刺的藩蘺
敏感的
生活 窄門以及
圍牆
發抖的手伸進命運的魚缸
將擄獲的魚
捕起…… （羅浪，2002：71）
詩人對〈結婚〉一詩的觀照，從尾結「擄獲的魚」我們可以確知，這是一場在自由與責任，在圍城內外徘徊的心跡，羅思容（2002:286）說：「父親在〈結婚〉一詩所用的語言與意象：『觸及有刺的藩籬』、『生活的窄門以及圍牆』、『發抖的手伸進命運的魚缸』，呈現了他詩歌中前所未見的戰慄和不安。」又提及：「婚後因與母親之間的異質性，父親就在上酒家，閱讀和世俗生活中放逐自己。」足見羅浪因為極力護持一個家庭所做出的消極的退讓。
在跨越語言一代詩人中，有些人重拾詩筆繼續發出不平之鳴，有些人再出發後，則選擇壓抑自己真實的感情，將情緒寄情詩酒與風月，在面對實際生活上，看似儒弱，卻是另一種淡泊的選擇，羅浪即是後者，在文字的表現上，縱有憤怒，也常不形於色，致使作品中常常包裹在層層的意象的背後。
羅浪也數度撫琴而傾訴詩情，在「失眠的夜晚／在窗前輕彈／寂寞的曲子」（羅浪，2002:77），也藉由楊喚的《風景》以明心志，彈唱著「訴著這蒼白的日子。」（羅浪，2002:73）
可見詩在羅浪而言，是生活的紀錄顯現，它記載著諸多不為人解的內心幽微，詩的情緻盡管直接、明顯，但也在意象的合理詮釋下，成為一種說話，一種合理的說明，對跨越語言一代的詩人來說，這種合理的說明也是一種語言上的翻譯，某種需要陳述，說明或翻譯的東西就能被「得到理解」──即被『詮釋』。（Richard. E. Pulmer:15）
伍、憤怒的旗
卷四「垂釣」裡的〈垂釣〉一詩，被譽為是羅浪在詩藝上的高峰與成績。本卷中除〈波浪〉，〈黃昏的河邊〉二首詩獨立成篇外，共得「垂釣」等三首，「垂釣細語」等七首，共計十二首詩。其中〈垂釣〉一詩，還是最受矚目的：
癡於坐禪，
漁人，困於寂寞
釣竿，投向閃動的倒影，
探索生命的訊息。
寡默的心靈，
以一種超然的嗜好，
點綴而餐食風景。
思索的喜悅，終而
衝破閃閃蕩漾的波光，
跳躍的魚，
反抗的旗。 （羅浪2002:92）
作家莊金國（2002:279）認為：「結尾『跳躍的魚，反抗的旗。』則超越垂釣娛樂的聯想，強烈呈現受制者奮力爭脫命運擺佈的意象。」；羅思容（2002:286）強調：「父親的〈垂釣〉最被傳唱，捶鍊的語言，隱喻的意象『能超脫現實得一刻的精神滿足』，語言和意象的張力非常強烈」；趙天儀（2002:314）則說；「如果寫詩像垂釣一樣，詩的醞釀，便需要那一份耐力的等待。直到『跳躍的魚』，突出水面，舉起一面『反抗的旗』」。芝華（2002:323）更談到「『思索的喜悅，終而』這裡有沈潛再三的破繭而出。驚喜與轉折，是極度沈悶後的豁然開朗，是漫漫長夜的曙光初露。而這石破天驚的、衝破閃閃蕩漾波光的喜悅，是──跳躍的魚。當這魚閃耀著日花花的陽光，札著、躍著，剎那間，宇宙的運作似乎靜止了。」
莫渝（2002:342）曾將此詩，巧妙地作了註解：「作者把釣魚和禪師坐禪，做了很精確的比擬，整首詩的結構也很完整，由坐定、入定到出關，沒有脫節。作者投入情境，繼而超脫地冷靜觀照，寫出這首頗具悟性的詩。」
確實，從詩人即興式的追求上，詩的確成就了意象上的飽滿和歧義，亦符合詩人「釣者在夢想魚，詩人在挖掘詩」（羅浪，2002:252）的自許。
然而，〈垂釣〉之外，多數的詩篇，在過度散文化的行文之下，修辭多半冗長而瑣碎，雖可傳遞詩中情感，但放在美學的框架下，則顯散漫。
溪谷只剩水衝擊岩石粉碎，
在深淵中跳躍的貪食而活潑的，
清鮮令人喘不過氣的生態反應消失了，
河川與岩石罹患不妊，又冷感，
河川和人只好閉眼而不知下落地飄流
在茫茫吹拂的大風中嘆息。 （羅浪，2002:102）
昔日水面都有讓人心裡，
噗通噗通誘惑的魚紋。
天空和土、水，擁擠嘈雜，
豐富的生存資源，
現在不知躲到那裡了？
釣者有陶冶身心的風雅。 （羅浪，2003:103）
過度概念化和說明性的詞性大量浮現，對意象演出頗具傷害，也較詩人早期作品略為遜色。這也是羅浪在面對「釣者詩人」讚譽之同時，詩人當深深為之惕勵的。
陸、結論
「藝術作品以它自己的方式開啟了存在者的存在。這一開啟(opening up)，亦即揭示（deconcealing），在者的真理(the truth of beings)，就在作品中發生。在藝術作品中，存在者的真理已經自行置入作品中。藝術就是真理自行置入作品。」（海德爾格2002:80）
羅浪以其生命體驗之真理入詩，某種程度上體現了階段性之真實。後結構主義者強調：「社會上每件事物──語言、文化、實踐，主體性乃至於社會本身──都有其任意性和因襲性。」(Steven Best § Douglas kellner 2002:40)將此架構說明羅浪在語言的揀選和承襲上，我們了解到詩人傾向以「直觀性的熱情淡淡地展開心象，顯示樸素的詩境……。」（羅浪，2002:253），羅浪也認為：「詩愈純粹，詩人愈離開大眾，因此，詩人應自象牙塔走出來，投入群眾之中而擁抱群眾。」（羅浪，2002:253），以上這段話寫於一九九一年，比《羅浪詩文集》中任何詩篇更晚，但也描繪出文集整裡的同時，對詩創作的心態罷。
做為一位跨越語言一代的作家，羅浪確實選擇了沉默，做為他階段性安身立命的選擇。縱有憤怒，多積怨於內心而不願形於外，隨著一九八七年解嚴以來，我們欣見「舊時代的結束，也象徵著新典範的到來，這一切有所揚棄，但也有所繼承，而文學的興廢演替，也不脫如此輪迴。」（林于弘，2004:11）
擁有豐富社會及人文資產的羅浪，本身繼承了至為可貴的主客觀之事件經驗，若能善加運用這項目前「隱蔽」的經驗，將其「顯現」為詩篇，相信更是讀者之福。
期待「跳躍的魚」再高高的躍起罷！
讓我們再看看羅浪，展露「生命的沈思」，及其生活中，撼人的「閃動的倒影」罷。（羅浪，2002:92）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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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浪（2002），《羅浪詩文集》，苗栗：苗栗縣文化局。
嚴平譯（1992），Richard E.Palmer著，《詮釋學》，台北：桂冠。
[1] 「詩人不愧是時代的精神象徵，在飽受征服者用語言作精神佔領及後續統治者又藉用壓抑本土語言戕傷精神意識的錯亂時代，詩人不畏籠罩在他們身上的語言黑霧，由日文潛行到中文，依然孜孜不懈地創作著，試點進行精神裂縫的彌合，此即所謂『跨越語言的一代』」。
此處援引：〈台灣早期新詩的精神裂隙和語言跨越〉黃梁的詮釋。收錄於http://www4.cca.gov.tw/poem/poem-02s-01-01.
（文章原載：雙子星第3期，雙子星新詩獎專號：1996•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