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阿Q

在其一篇相當重要的論文中，賽義德(E.W.Said)指出，相似的人和批評流派、觀念和理論從這個人向那個人、從此一情境向另一情境、從此時向彼時旅行。而這種由此及彼的運動採用的形式，不管是意識到的影響還是無意識的影響，創造性的借鑒抑或全盤照搬，它都不只是一種生活事實，而且是促進智性活動的一種很有用的條件。因此，弄清一個觀念或一種理論從此時此地向彼時彼地的運動是加強了還是削弱了自身的力量，一定歷史時期和民族文化的理論放在另一時期或環境裏，是否會變得面目全非，是非常有意思的。[i]在這裏，賽義德關注的儘管主要是理論從一處向另一處旅行時可能遇到的特殊問題，如降格和誤讀，但他論述的方式還是引發了我對“阿Q”在新馬傳播的方式及影響、接受的思考。而本論文的題目，更是對賽義德論文題目“旅行的理論”（Travelling Theory）的直接借鑒。

一、魯迅與阿Q之誕生

魯迅的《阿Q正傳》始作於1921年12月，在《晨報副刊》上連載，至1922年2月刊完。關於其成因，他說，阿Q的影像，在他心目中似乎確已有了好幾年，但把他寫出來，則全應歸功於孫伏園的催促。至於寫《阿Q正傳》的意圖，是想試圖“寫出一個現代的我們國人的魂靈來”[ii]。小說發表後，影響極大。魯迅曾談及其小說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其小說中人物的事迹，“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到過的緣由，但決不全用這事實，只是採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髮開去，到足以幾乎完全發表我的意思爲止”；至於人物之原型，則不專囿於一人，“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腳色”[iii]。具體到“阿Q”這一形象，他是如何構型的呢？下面便是陳漱渝先生的描述：

……魯迅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打雜的短工，赤背，赤腳，黃辮子，厚嘴唇，頭戴一頂黑色的、半圓形的氊帽，那帽邊翻起一寸多高。他有農民式的質樸、愚蠢，但也沾了些遊手之徒的狡猾。他叫阿D嗎？這位阿D對一切新鮮事物都看不習慣，甚至看到學生們穿黑色襪子都火冒三丈，認爲一定是“新黨”。他叫阿Dn嗎？這位阿Dn愛跟人打架，但總是吃虧；雖然臉上一塊青，頭上一塊腫，卻罵得很起勁，使圍觀的人反以爲他是勝利者。有次他喝醉了酒，居然跪在一位娘姨面前，連聲哀求：“你給我做老婆！你給我做老婆？”他叫阿Kuei嗎？這位阿Kuei常小偷小摸，並將偷來的東西變賣，有時賣雞，有時賣銅火鍋，有時賣古磚。辛亥革命時期，杭州光復，紹興城防空虛。阿Kuei在街上大嚷“我們的時候來了。到了明天，我們錢也有了，老婆也有了！”不，還是讓主人公叫阿Q吧------魯迅終於這樣決定，因爲Q字樣子好玩，就像阿Q後腦勺贅著的那條辮子。他把阿D、阿Dn、阿Kuei的身影都彙集到阿Q身上來！[iv]

有了衆多的人物原型，而且還有了阿Q的名號，然後，哀其不幸之境遇，怒其不爭之奴性，繼而痛陳其精神勝利之大法，這樣，阿Q差不多能呼之欲出了。經孫伏園之“助産”，阿Q終於在1921年12月4日誕生了。

二、衆說阿Q（阿Q之本相）

在西方，莎士比亞因其作品影響深遠，長期爲讀者和研究者所青睞，對其作品形形色色的理解闡釋亦層出不窮，因而有“說不盡的莎士比亞”一說。在中國，最能堪當此說的，恐怕必是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無疑了。

阿Q一經行世，便起驚瀾。讀者無不驚詫于他們對魯迅筆下的阿Q的“熟識”，掩卷之餘，覺得個人隱私被人窺透的亦不在少數。因此，從普通讀者到文學評論者，都將自己神經的熱點聚焦在阿Q身上。

最早對阿Q進行評論的是茅盾。《阿Q正傳》在《晨報副刊》的連載才剛過半，茅盾在給一名讀者的回信中，首先肯定《阿Q正傳》“實是一部傑作”，然後說：

阿Q這人，要在現社會中實指出來，是辦不到的；但是，我讀這篇小說的時候，總覺得阿Q這人很是面熟。是呵，他是中國人品性的結晶呀！[v]

緊接著，同樣在《晨報副刊》上，有周作人的呼應：

阿Q這人是中國一切的“譜”------新名詞稱作“傳統”------的結晶，沒有自己的意志而以社會的因襲的慣例爲其意志的人，所以在現社會裏是不存在而又到處存在的。……阿Q卻是一個民族的類型，……是一幅中國人品性的“混合照相”，其中寫中國人的缺乏求生意志，不知尊重生命，尤爲痛切……[vi]

1923年8月北京新潮社出版了《呐喊》，共收魯迅早期小說15篇，《阿Q正傳》亦收在集中。兩個月後，茅盾撰〈讀《呐喊》〉一文，再次肯定了《阿Q正傳》，並給了阿Q更明晰的闡釋：

……《阿Q正傳》給讀者以難磨滅的印象。……我們不斷的在社會的各方面遇見“阿Q相”的人物：我們有時自己反省，常常疑惑自己身中也免不了帶些“阿Q相”的分子。……我又覺得“阿Q相”未必全然是中國民族所特具，似乎這也是人類的普通的弱點的一種，……作者寫出了人性的普遍弱點來了。

……作者的主意，似乎祗在刻畫出隱伏在中華民族骨髓裏的不長進的性質，------“阿Q相”，我以爲這就是《阿Q正傳》之所以可貴，恐怕也就是《阿Q正傳》流行極廣的主要原因。[vii]

那麽，“阿Q”的本相具體包括些什麽呢？我們似乎還較難給出一個明確的答復，下面列出的是幾種較有代表性的論述：

茅盾：“阿Q相，就是身受數千年來堯，舜，禹，湯，文，武，周，孔，孟嫡傳教育的中華國民的普遍相。”

冶秋：阿Q是破落戶。“他的先前闊得多。------那麽也許他的祖先是地主、自耕農之流。”

端木蕻良：阿Q是流浪漢。“阿Q既是從農村游離的勞動群，又是從宗法社會下擠出的子弟群。”

立波：阿Q是中國精神文明的化身。“這是一個失敗民族的好笑的自解，一個衰落的古國的可哀的自滿。”

張天翼：阿Q是未莊文化的産物，是國民劣根性的典型。“阿Q之成爲阿Q，就是不能從他的糊塗和怯弱中自拔。”

艾蕪：阿Q是國民精神病狀的綜合。“阿Q最特徵的毛病，精神勝利，這一點在外國人裏面害這種病的，實亦不少。”

荃麟：阿Q是一個奴隸主義者的典型。“《阿Q正傳》不僅暴露了奴隸的弱點，並且也暴露了民族衰落的根源；不僅是奴隸的失敗史，並且也是民族的失敗史。”

毛澤東：魯迅在這篇小說裏面，主要是寫一個落後的不覺悟的農民。其實，阿Q當時的所謂革命，不過是想和別人一樣拿點東西而已。[viii]

而我個人，更趨同于李何林先生對阿Q的本相的概括，因爲他的概括不只是具體，而且字字句句皆能在《阿Q正傳》中尋得出證據：

1、誇耀先前的闊，設想兒子的闊；

2、忌諱頭上癩瘡疤，而又說別人還不配；

3、被人打了，不能反抗，說是“兒子打老子”；

4、“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他又勝利了；

5、打自己的嘴巴，認爲被打的是別人，他勝利了；

6、把對他的一切欺辱，都很快地忘卻；

7、他的精神勝利法到被殺害前還沒有改，但我們笑不出來了；

（以上是精神勝利法之種種症狀）

8、喜聽諛詞、自高自大、忌諱缺點；

9、保守思想，封建思想；

10、欺軟怕硬，有些狡猾。[ix]

三、阿Q之環球之旅

阿Q 自誕生之日起便不甘寂寞。中國的文壇因爲阿Q之問世而鬧得沸沸揚揚自不待言，就是中國各地，從紹興到京城，從鄉村到都市，人們都能瞥見阿Q的身影。以小人物而成大明星，這在二十世紀初的中國本非易事，而阿Q卻能一夜成名。名氣大了，中國也大約是遊膩了，阿Q自然就萌生了到國外走走的念頭。先是有不少人在國外講起阿Q，到了1925年，身在大洋彼岸（美國新澤西州）的梁社乾開始將《阿Q正傳》譯成英文，並於1926年出版；同年，留學法國的敬隱漁也讓阿Q獲取了登陸法國的“護照”，《阿Q正傳》的法文譯本開始出現在1926年的《歐羅巴》雜誌上。就這樣，阿Q開始了走紐約，遊英倫，逛巴黎的環球之旅。到如今，據不完全統計，已有法、英、德、意、美、日、俄、印度等30個國家翻譯出版了《阿Q正傳》[x]。阿Q可以很方便地在世界各國旅行了。在國外，我想，你不僅可以在偏街小巷上見到他，也應該能在一些名人出沒的高雅場合找到他，要不，法國的羅曼羅蘭怎麽會給他纏住，並喜歡上他，而印度的班納吉也說他見到過阿Q呢？[xi]

四、南洋尋蹤：新馬華文文學中的阿Q衆相

阿Q最早是什麽時候來南洋的，我還真的不清楚。但大約最遲也該在1926年左右[xii]。在南洋，阿Q遊玩得最自在，因爲他有不少朋友，如小D之流也來了這裏。這也可視爲阿Q頻繁下南洋的原因。

因爲經常能見到阿Q出入南洋之前街後巷，洋場酒肆，所以常有人議論他。自然，是非議的時候多。再後來，一些好事的文人竟然將阿Q的一些“行狀”記錄了下來。在阿Q看來，起初當然會“全疤通紅的發起怒來”，並揀氣力小的對手罵上幾句，揮上兩拳。遺憾的是，這招式在南洋的效用並不比他在未莊時的好，所以，他也漸漸地變換了方針，大抵只是怒目而視了。正是因爲阿Q方針的改變，所以我這裏也敢將收錄在新馬華文文學作品中的七篇記錄在案的阿Q “行狀”略作整理，並逐一簡述其間各自不同的阿Q衆相。[xiii]

阿Q衆相之一：都是林語堂的錯 ---- 吐虹筆下的美是大阿Q

在這七篇“行狀”中，以吐虹的《“美是大”阿Q別傳》最爲特殊。因爲它記錄的與其說是阿Q的行狀，不如說是林語堂的劣行。雖然說起因都是林語堂的錯，但阿Q怎麽說也是脫不了干系的。歸納起來，其“行狀”主要有以下五種：

其一、美國至上，提倡洋化。“美是大阿Q”在各種場合力倡洋化，頌讚美國的一切，諸如美國的文明、女人、脫衣舞、搖擺舞等等，認爲不只是生活，連思想、舉動、言語都必須洋化，否則便是落伍。在各種公開場合中的演講中，美是大阿Q更是不遺餘力地鼓吹“美國至上”的思想。

其二、看不起中國人。因爲崇拜美國，美是大阿Q居然篡改身世，稱自己是“惡馬劣根”（American，美國人的譯音）。他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原因是中國人太低賤，生來就是要給人看不起，其次是方塊字最不值錢，做中國人倒楣。

其三、狂傲欺人。美是大阿Q自恃留學西洋，極端倨傲，每每以第一流人才，第一流著作家和第一流博士自居。來到南洋後，經常不問情由，以“留洋”欺人，其口頭禪便是：“你懂得什麽？我到過西洋，你去過嗎？我鍍過金，你有嗎？我是大學畢業生，又是研究歷史的，你是什麽屁？我吃鹽多過你吃米，過橋多過你走路，你懂什麽？”面對這一連串咄咄逼問，善良而木訥的南洋人自然是嚇得不敢承應，兀自一溜煙地溜跑了。美是大阿Q因此就“優勝”而自得，自欺亦欺人。

其四、自私虛僞。美是大阿Q移駕南洋，主持北海大學校務，在人事的安排上任人唯親，安插家族勢力，把堂堂的北海大學辦成了其“家族學校”。除此之外，美是大阿Q還有其虛僞的一面。當他得知北海大學的多數基金是靠勞苦大衆的血汗換來的，不禁憤然，特別是其中還有靠三輪車夫義踏得來的錢，更使他氣煞，因爲勞動者的血汗的腥味冒瀆了他的英名。然而這一切並不妨礙他和家人繼續享用由北海大學提供的第一流的住宅，開第一流的小車，拿第一流的薪金，而且在辭職之前，他也斷不忘發一筆“北大”財：向校方索得三十余萬的遣散費。他並沒有因爲這些錢上有勞工的血腥汗臭而推卻半文。

其五、反x x x。儘管撈了一大筆才坐飛機離開南洋，美是大阿Q仍是心有不甘。他根本就沒想著去檢討自己在北海大學籌辦之初的所作所爲，也不承認自己是逐利而來，並無辦學之長幹。相反，在回美國的途中，他發表演說，將其被迫辭職歸咎爲x x x勢力的阻撓，說什麽孤島x x x 勢力很強，如果美國不加緊給予援助設立宣傳機關，很容易淪爲x x x ；還說孤島上的每一個人民都惶惶不可終日，他們的生命朝不夕保……其反x x x 立場昭然若揭。

阿Q衆相之二：聰明總被聰明誤 ---- 丁翼筆下的阿O

在紀錄阿Q“行狀”的新馬華文文學作品中，以丁翼的《阿O外傳》篇幅最長，它也是唯一一部以單行本發行的作品，70年代初由萬年青出版社出版。

丁翼久想給阿O立傳，而這阿O不是別人，正是死了半個世紀的阿Q偷情後留下的孽種。阿O先是從鄉下流浪到上海，再由十裏洋場的上海飄洋過海到紙醉金迷的新加坡，生活的際遇充滿了傳奇。除了繼承了阿Q的包括精神勝利法在內的諸多品性之外，阿O還有一些自己獨有的特徵：

首先是阿O的文才。他早年在神州講過學，識得幾句“之乎者也，子曰詩雲”；來獅城後，還能背幾句“爸死的，爺死，怒”（bastard, yes, no）之類的洋涇浜。其最了不起的本事是寫情書和言情小說，是獅城粉紅色報的粉紅色信箱的主持人，故敢自誇爲“本島最最偉大的戀愛專家”。

其次是阿O的色膽。上面提到了他寫情書的本領一流。但阿O並不滿足於紙上的想象，有錢得意時，他可以參加社交舞會，然後帶女伴到霧水旅店開房間，渡上一晚“蜜夜”；沒錢失意時，他也敢裝成羊癲病人，在街頭抱緊迷你小姐亂啃；而潦倒無助時，他還敢以徵聘女模特爲誘餌，引美女入室，用迷魂咖啡讓美女失態，然後恣意玩弄美女。

還有就是阿O的騙術。阿O先是騙報社的同事小倪，接著是騙鴉片煙館的老闆七哥，然後是寫“打單”文章敲詐自己頂頭上司的舅舅的外甥黑八。爲了給自己裝上兩顆金牙，他甚至連隔壁鄰居的小孩子也不放過。

此外，阿O躺在床上吞吸黑米（鴉片）時的神仙之樂是阿Q蹲在長凳上抽幾口旱煙所享受不到的，至於在唱腔方面，阿O隨口就來的“我匆匆趕到公園口，見她已來到，你看她身材多窈窕，臉兒比花嬌…”的當下流行小曲似乎也是阿Q的“小孤孀上墳”所不能比擬的。

然而，儘管阿O有超群的文才、色膽和騙術，他在獅城的境遇卻總也說不上好，以其聰明若是，竟也失了業，接著是住的地方沒有了，最後是哐啷入獄。這其間的緣由，卻是阿O百思而不得的。

阿Q衆相之三：不拘一格邀名利 ---- 絮絮筆下的阿O

絮絮筆下的阿O是逃難來南洋的，身份也與丁翼的阿O不同。他是阿Q的弟弟。儘管剛到南洋時身無分文，但阿O是極有心計的人，先是用情綱欲網罩住“頭家”的情婦，接著便有了“頭家”的暴卒，再下來，似乎是再自然也沒有了，阿O不僅繼承了頭家的店鋪産業，而且繼承了頭家的“純粹用肉欲造成”的情婦。

工于心計並爲達目的不擇手段，阿O的這種本領當然是阿Q所望塵莫及的。但這還不是阿O最得意之處，他最擅長的是追名逐利。

有了財富，阿O渴望“名望”。然而，他是從不做蝕本的生意。當他想做校董時，他會表面上十分熱心教育，四處捐錢辦學。暗地裏，他卻私拿薪資，並在給學校添購設備時中飽私囊；當他想當某社團的會長時，他會精心策劃，買通報界，廣邀賓客，大擺宴席，並即席捐錢，軟硬兼施，鮮有失手之時。正是通過這些手段，阿O的名片上終於印滿了諸多頭銜：xx同鄉會會長，xx俱樂部主席，xx互助會主席，xx學校董事長，xx公司總經理，等等，等等。

然而，阿O還是覺得缺了點什麽，原來，他在想“假如撈它一個省政府參議，或是國大代表，那才夠味兒呢！”。於是，正當國大代表在南洋各地鬧得滿城風雨之時，當地重要報刊上適時推出“僑領阿O先生訪問記”，阿O先生於是被證明是國父的老朋友，同盟會的老同志，這樣，誰都不得不相信，國大代表除了阿O先生而外，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更適當更有名望的人選。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就在國大代表唾手可得之際，阿O先生走私唐山米，大發國難財的行徑露餡了；緊接著他的種種陰謀劣迹，如亂倫，謀財害命，假公濟私等也都上了報紙頭條。

但是阿O先生畢竟是阿O先生，就在東窗事發的前夕，他略施金蟬脫殼之計，便能從容地攜卷錢財，挽著女人，離開南洋，坐上飛機，向香港方面做著愉快的旅行。

阿Q衆相之四：做人最不須認真 ---- 方北方筆下的阿Q

到了方北方的筆下，阿Q有些象恍若隔世的“桃源中人”。而正因爲看不懂南洋社會中的“怪現狀”，阿Q不僅期望象以前一樣生活，而且也樂意公開承認自己的身份 ---- 阿Q。

是南洋的何種“怪現狀”讓阿Q遭受如此刺激呢？原來在南洋，他被閻王特邀作陪審員。阿Q本沒期望得此榮耀，但又不好拒絕，所以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閻王首先審判的是一名幹著燒殺搶掠勾當、本應打進十八層地獄的強盜。因爲大盜的一句“要是我不這麽幹，陽間的窮人一定要造反了”的狡辯，閻王認爲大盜實則有功，讓他升了天堂。

接下來押上堂的是一名流毒四方、害人不淺的蕩婦。閻王本打算罰她到十九層地獄去過油湯洗個乾淨，然後蕩婦狡辯說，如果她不這樣做，陽間會多出許多亂倫的事來，而且好多無法娶老婆的壯漢和苦悶的鰥夫，得不到女人的安慰，陽間會鬧得一團糟的。於是蕩婦也上了天堂。

最後接受審判的是一名懸壺濟世、妙手回春的醫生。醫生每日早出晚歸，救治病人，深爲世人擁戴，然而，這次閻王爺是真的發火了，因爲醫生救人使閻王時常在陽間抓不到要死的人。好心腸的醫生被閻王打進一百零八層地獄下去，等待他的是挖心割肝。

審判結束後，閻王才讓阿Q知道讓他來做陪審員的意圖，那就是讓他明白陽世的男盜女娼死後皆可入天堂，而懸壺濟世、慈悲爲懷的醫生必下地獄。阿Q最終似懂非懂地明白了一個道理：在南洋這社會，做人最不須認真。

阿Q衆相之五：拜金崇洋不認祖 ---- 李龍筆下的再世阿Q

李龍筆下的再世阿Q是投胎來南洋的。他生在南洋，進的是洋學堂，喝的是洋墨水，穿的是名牌洋貨，出入夜總會、酒吧，行的也全然是洋派作風，而且還有一個洋名字 ----- Stephen Q。在新馬華文文學作品中，李龍筆下的再世阿Q可以說是最“洋氣”了。這也難怪他崇洋媚外了。

再世阿Q的崇洋，其實還有“拜金”思想在裏面作祟，所以他敢堂堂正正地呵斥他的進華校的表哥說：“什麽傳統文化，什麽母語，值得多少錢？現在我們講的是錢，不能賺錢的東西我們要來做什麽？”。再世阿Q說的似乎也有道理，因爲比起前世阿Q來，他的確闊多了。

前世阿Q曾寄希望于自己的後代，做著“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的美夢，盡然忘了爲自己的來世作些設想。然而，他終於沒來得及娶上老婆便上了刑場。倘在天有靈，再世阿Q的成就一定會讓他得些慰籍的。可是，在再世阿Q那一方，他最懼怕的就是別人提及他的身世，因爲住未莊土穀祠的歷史，在再世阿Q看來，不只是窮酸、潦倒，更是老土，不文明。而這“老土”和“不文明”，正是現世的他最不能見容的惡德。不僅如此，再世阿Q也忌諱別人提及其先祖。遙想前世阿Q，還曾有續寫家譜的朦朧念頭，只是因爲趙太爺的一個嘴巴，才悻悻地放棄了細排家世亦姓趙的癡念。到了再世阿Q，只要有人說起祖先什麽的，他必定會大吼起來：“別提什麽祖先不祖先了，我就是我，你明白了嗎？”！

不難想見，前世阿Q常挂嘴邊的那句“我們先前 ---- 比你闊得多啦”精神勝利的魔咒，是決不會從再世阿Q口中念出來的。

阿Q衆相之六：前世今生一樣黴 ---- 林萬菁筆下的阿Q

同是再世的阿Q，林萬菁筆下的阿Q就沒有李龍筆下的阿Q幸運了。因爲不僅大家對他的再世表示木然，而且，因爲他前世的種種行狀仍存在人們的腦海之中，所以，種種的成見和規避，使阿Q再世之後依然孑然一身，鬱鬱寡歡。

阿Q本來就是極容易滿足的人，再世之後，身處摩登都市，他並無太多欲求，無非就是“想有一個家”，想得一份差事而已。然而，他調戲尼姑的前科讓人們覺得他“太沒教養”；他前世的經歷使人們確信他是“一個失敗者”，更遭的是------這是阿Q怎麽也不會想到的------在他轉世前的這些年裏，曾發生過許許多多的關於“阿Q觀”、“阿Q精神”、“阿Q主義”的爭議，許許多多的人也因此發現了自己人性中似乎有些不便明說的“精神”，因而暗地裏，是極其遷怒于阿Q的，所以，再世阿Q的出現，不啻是攪亂了他們原本可以平靜的生活。無辜的阿Q對這些肚皮裏怨毒毫不知情，糊裏糊塗地成了一種惡兆，一類毒素，不爲社會所容。不久就被街頭閒人強拖進神經病院，被指責成“外星人”，最後神志模糊，不知所終。

可憐的阿Q，竟然沒來得及說上一句：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阿Q衆相之七：人到中年傷情色 ---- 孟紫筆下的老Q

把孟紫筆下的老Q也歸列爲新馬華文文學作品中的阿Q衆相之一，也許會産生爭議，因爲孟紫並沒有明確“老Q”和阿Q有任何淵源。但是，既然名號中都有一個“Q”，而且“老Q”還真的頗多“南洋”阿Q的一些典型“才具”，所以，我也將“老Q”請將過來，作爲南洋阿Q家族中的一員。

先說文才吧，老Q的一支筆大概不輸丁翼筆下的阿O，堅持近十年，情書寫了幾十萬；其次是色膽，老Q戀愛不尚空談，到如今玩過的女人可以連成串，而且，連來向他討教的僅十七歲的阿嬌也敢幹。再就是落魄，由於經濟境遇欠佳，老Q雖已中年，但情場之失意，商場之失敗，文壇之失落，歌壇之失聲，無一不實實在在地品味過。最後竟因一時感懷身世，將自己諸般風流豔史不作修飾地落實筆端，雖圖得一時痛快，但亦因爲此份翔實的“自供書”，老Q將自己送進了班房。

真可謂，人到中年，爲情色傷 ……

五、阿Q的“南洋”色彩

在論文的開頭，我說過，是受賽義德的《旅行的理論》一文啓發而動手準備這篇論文的。賽義德說理論、觀念等會從“這個人向那個人、從一情境向另一情境、從此時向彼時旅行”，而在這由此及彼的過程中，一定會遇到一些特殊的問題。借用他的思維框架，本節我想追蹤的是魯迅筆下的阿Q（即這個人）向新馬華文作家筆下的阿Q（即那個人）、從中國的未莊（即此一情境）向南洋（即另一情境）、從20世紀20年代（即此時）向20世紀50-90年代（即彼時）的旅行，並討論阿Q在“由此及彼”的旅行中所出現的特殊問題，亦即討論阿Q的“南洋”色彩。

李何林先生將魯迅筆下的阿Q的本相歸結爲十大特徵，這在上文已有詳述。如果將這十大特徵一一比照新馬華文作家筆下的阿Q衆相，除了第九點“保守思想、封建思想”之外，其他的均能在新馬華文作家筆下的阿Q衆相中覓見。“欺軟怕硬，有些狡猾”自不待言，精神勝利法的種種表現也或隱或現地體現在南洋阿Q衆相之中。譬如說“忌諱頭上癩瘡疤，而又說別人還不配”這一點，丁翼筆下的阿O就深得其中三味：

提起那顆光葫蘆，阿O早年確曾表示過深惡痛絕的，甚至有些後悔自己的過度風流；爲此，他曾破了不少財，……結果還是徒勞無功、一毛不生，他一氣，便把生髮膏之類的東西，一古腦兒全抛進了垃圾桶，後來聽了看相的朋友說：舉凡博士之流都是光頭的，便得意起來，覺得自己是大學問家了。於是，也就不把它當作一回事了……

這就是活脫鮮明的阿Q的精神勝利法。但是，時異境遷，新馬華文作家筆下的阿Q還具有很多未莊的阿Q所沒有的此時此地的“南洋”色彩。如果要細細數來，這些“南洋”色彩恐怕不下十幾條，這裏，我僅擇要略述四條。

一、拜金。未莊的阿Q肯定也是愛財的，押牌寶時，看見手中的角洋變大洋，大洋成了疊，他非聖賢，所以禁不住“興高采烈”得非常；想到革命的好處時，他也沒忘記去想象趙太爺家箱子裏的元寶和洋錢。但他大抵上還是本分的，斷不會認真地動起騙和搶的念頭。然而，來到南洋的阿Q則大不相同，吐虹筆下的“美是大”阿Q，丁翼、絮絮筆下的阿O，李龍筆下的再世阿Q，孟紫筆下的老Q，他們無不千方百計地獲取金錢。其中以絮絮筆下的阿O手段最爲卑劣，以丁翼筆下的阿O最耍無賴。前者是通過勾搭頭家的情婦，合謀害死頭家來斂得財富；後者則能隨時隨地行騙，什麽人都敢騙，連小孩子亦不放過。

二、逐色。魯迅筆下之阿Q雖偶有“賊心”，但乏色膽，最多也不過是擰擰小尼姑的臉蛋，給吳媽下下跪，僅此而已。阿Q旅行到南洋後，似乎最壯的就是追逐女人的膽色。李龍筆下的再世阿Q睡過的女人不計其數；孟紫筆下的老Q連十七歲的女生都不放過；絮絮筆下的阿O被“肥姐”撩弄得神魂顛倒；連吐虹筆下的美是大阿Q也張嘴娘兒們的裸胸，閉口美國女人的“性解放”，至於丁翼筆下的阿O，則更是“三百六十五天中有三百天是躺在布床上一面摸女人的大腿，一面吞其黑米”。

三、忘祖。阿Q到南洋後，似乎很少關心自己是否姓趙，不僅對自己在未莊睡土穀祠的歷史緘口不提，連自己的先祖也絕不允許別人提起。他所希冀的，就是要讓別人忘記他的祖先，忘掉他的過去。一般說來，他首先反對學華語，輕視華族文化，如李龍筆下的再世阿Q，然後就禁絕別人談及自己的先祖，更有甚者，乾脆就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如吐虹筆下的阿Q就是以“惡馬劣根”（American）自居。

四、崇洋。崇洋在很大程度上與忘祖相關。阿Q到了南洋，多會努力學幾句“爺死”（Yes）、“派死”（Pass)、“怒”（No）之類的洋涇浜。有條件的就念英校，如再世阿Q。生活習慣上，傳統的惡俗，如吸鴉片、逛窯子雖不肯放棄，但西洋的酒吧、舞廳更具吸引力。穿名牌洋貨，戴進口領帶，泡摩登酒吧，跳“靈魂舞”當然也是家常便飯。總之，西洋的一切都是好的，洋文好、洋酒好、洋妞好，連美國的月亮也更圓。

來到南洋的阿Q自然是認爲他們的拜金、逐色、忘祖、崇洋是天經地義的，而這也是使他們有別于未莊的阿Q，並引以爲傲的主要原因。其他的還有諸多別的理由，如未莊的阿Q不會畫圓，而南洋的阿Q則是情書聖手等，我這裏就略去不說了。

六、阿Q的“南洋”色彩的背後：失色的南洋社會

魯迅筆下的阿Q，能讓我們清醒地認清“國民的劣根性”，瞭解辛亥革命時期中國農村的社會現實及辛亥革命的不徹底性。同樣，從旅行到南洋的阿Q衆相，我們也能發現一個沒有色彩、略嫌晦暗的南洋社會。詳細地反觀旅行到南洋的阿Q的種種“南洋”色彩，並探究産生這種種“南洋”色彩的政治的、經濟的、歷史的和文化的根源，這無疑正如賽義德所言，是非常有意思的。然後，這是一件浩大的工程，限於才識，亦限於資料，我這裏僅能作一些簡單分析。

未莊的阿Q旅行到南洋，因時代和環境的不同，阿Q染上了拜金、逐色、忘祖、崇洋等“南洋”色彩。我覺得，這一轉變至少能反映南洋社會如下的一些現實（或者說，是南洋社會的如下境況使得旅行至南洋的阿Q染上了上述“南洋”色彩）：

一、在殖民者統治下，新馬社會開始商業化，追求物質的享受成爲社會風尚，故拜金主義開始擡頭；

二、1948年緊急狀態實施後，新馬的文學藝術界轉入低潮，嚴肅的進步作品受壓制，黃色文化乘虛而入，色情文學電影泛濫，社會上黃潮洶湧，故逐色思想盛行；

三、作爲殖民文化的受壓者，華文受打壓，華族文化遭摧殘，華人地位受歧視，故有忘祖現象；

四、華文華族文化受打壓，自然洋文倍受青睞，洋人位高九等，所以有崇洋風氣；

五、從美是大阿Q身上，我們可以瞭解新馬華族史上的重要歷史事件：南洋大學的籌建情況；理解華族人竭力保持中華文化的良苦用心。

六、此外，從方北方、林萬菁筆下的阿Q的遭遇，我們可以看到嚴肅學者對現代社會的精神取向的認真思索。而結合旅行到南洋的阿Q們追求永不魘足的欲望，卻在精神上空落無根、茫然失措的事實，我們似乎也可窺見新馬華族置身中、西兩種文化之間而又無所適從的非魚非獅的“魚尾獅”式精神困境。[xiv]

透過阿Q的“南洋”色彩，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並不樂觀的沒有色彩且讓人迷失的南洋社會。

不是結語：阿Q，仍在旅途中

錢杏邨在70年前，就以爲中國的國民不復酣睡，已然覺悟，所以單方面宣告了阿Q的死亡[xv]。而今，錢老已作古20多年了，阿Q卻仍碌碌於世，不得心寧。80年來，阿Q風塵僕僕，身負惡名，周遊列國，不吝以一己之軀，策督世人，而求社會之進步，文明之昌延。然而，剔剜社會之痼瘤，摒絕人性之劣根，乃至艱辛之偉業，絕非短期能收成效。所以，阿Q還得以耄耋之年，旅行於域內域外。有鑒於他矻矻不舍之精神，有感於其任重道遠之前程，我衷心祝願他早釋宏願！

阿Q，一路走好……

[i] 賽義德著，謝少波譯《賽義德自選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頁138。

[ii] 魯迅《集外集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見陳漱渝主編《說不盡的阿Q》，（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9），頁99。

[iii] 魯迅《魯迅全集》（卷四），（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頁512-3。

[iv] 陳漱渝主編《說不盡的阿Q》，（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9），頁210-1。

[v] 雁冰《致譚國棠信》，載《小說月報》，1922年，第13卷第1期。

[vi] 周作人《阿Q正傳》，原載《晨報副刊》，1922年3月19日。

[vii] 同注4，頁239-240。

[viii] 以上8條引文均出自陳漱渝主編《說不盡的阿Q》，（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9），可翻看目錄部分，頁5-6。

[ix]同上注，頁376-383。

[x] 盧今《曠代文章數阿Q》，收入陳漱渝主編《說不盡的阿Q》，（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9），頁41。該文中只有29個國家，並沒包括馬來西亞；據我所知，馬來西亞譯創會已經用馬來文翻譯了《阿Q正傳》，並即將出版，故此處標出30國家；即便如此，這也是最保守的估計。

[xi] 同注4，頁660，715。

[xii] 1926年4月的《星光》周刊的第46期上，有由南奎執筆所寫的《本刊今後的態度》一文，其中的文字表明他們已讀過魯迅的《呐喊》，故有此推斷。

[xiii] 這7篇作品是：吐虹的《“美是大”阿Q別傳》，收入吐虹《第一次飛》，（新加坡：海燕文化社，1958）；丁翼的《阿O外傳》，（新加坡，萬年青出版社，出版年代不詳，約在五、六十年代）；絮絮的《阿O傳》，收入孟毅編選，《新馬華文文學大系》（第四集），（新加坡：教育出版社）；方北方的《我是阿Q》，收入方北方《笑的世紀》，（新加坡：星洲維明公司，1962）；李龍的《再世阿Q》，收入寒川主編《華實串串》，（新加坡：華中校友會，1993）；林萬菁的《阿Q後傳》，載《香港文學》，1985年第6期；孟紫的《老Q自供書》，收入孟紫《有子成龍》，（新加坡：勝友書局，1990）。下文提及這7部作品，或引用其中文字，將不再做注。

[xiv] 關於新加坡華族文化上“非魚非獅”的尷尬處境，可參讀梁鉞的詩《魚尾獅》。我是在王潤華先生的論文集《從新華文學到世界華文文學》（新加坡：潮州八邑會館，1994）上讀到這首詩的。原詩見該書46-47頁。

[xv] 錢杏邨《死去了的阿Q時代》，原載《太陽月刊》1928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