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留腳印，天空布彩虹
——訪新加坡多元藝術家陳瑞獻
朱昌都
新華通訊社首席記者
隆冬的瑞士達沃斯銀裝素裹，世界經濟論壇的閉幕式氣氛熱烈，聚首那裏的達官顯貴和學者名流縱論世界風雲之後，又來見證這個論壇的藝術盛典——國際“水晶獎”的授獎儀式。在熱烈掌聲中登臺領獎的是法國著名演員奧盟德和新加坡多元藝術家陳瑞獻。
世界經濟論壇是目前全球最負盛名的學術性經濟峰會，它於1995年設立的“水晶獎”是國際文化和藝術的最高獎項之一，旨在表彰那些藝術上有傑出成就，並對世界和平、國際人道主義和國際跨文化交流作出巨大貢獻的名家和大師。過去的43名獲獎者，都是大名鼎鼎的藝術家。
世界經濟論壇主席施瓦布在頒獎賀詞中讚揚陳瑞獻是“世界公民”，稱讚他是“東西方文化交流相融的典範”。
陳瑞獻在致謝詞中，闡述他的藝術觀。他說：“一塊來自瑞士山城的水晶，使我全身感到溫暖。經過我手中這塊水晶的折射，我多年來一直在創造的彩虹，將會更加通透、更加鮮活，更加明亮。”
他在闡釋“彩虹”時說：“人和宇宙的最後其實是一道白光，藝術是引向這道白光的彩虹。”這裏，他將他全部美學思想的真諦一語道盡。
實至名歸的陳瑞獻，事實上也是新加坡的驕傲。他說：“在雪花紛飛的達沃斯，滿地都是我的腳印”。他要將那一份幸運和光榮，和他的國家新加坡分享。
藝壇巨匠
陳瑞獻1943年出生于在印尼一個偏僻的漁村小島。父親從中國福建隻身下南洋“討生活”，先以捕魚爲生，後來經商致富。陳瑞獻曾輾轉就學于印尼、馬六甲和新加坡的多間小學，在新加坡名校華僑中學完成中學教育，之後畢業于南洋大學現代語言文學系。他的第一份而且也是唯一的“打工”差事，是在法國駐新加坡大使館擔任新聞秘書。1992年他辭去這份貢獻了24個年華的工作，專門從事藝術創作。
陳瑞獻博學多才，精通中、英、法、巫四種語文。有人形容他“追求藝術的熱情宛如黃河之水天上來滔滔不盡，藝術創作的源泉如長江波湧東流去奔騰不息”。
他早年從事文學創作，後來兼及畫事，進而在多種藝術門類中遨遊。他寫小說、作詩、評藝術、編寓言、事翻譯，幾乎涉獵所有的文學領域；他創作油畫、水墨畫、版畫、陶瓷、雕塑、書法和篆刻，在美術園地縱橫捭闔。自1968年以來，他出版的詩集、小說、論文、譯作、書法、紙刻、畫集已超過30部。1993年他在中國就出版了一套五卷洋洋百萬字的《陳瑞獻選集》，去年又出版了厚達500餘頁的《陳瑞獻》美術作品集，這是新加坡迄今最大規模的畫壇巨著。從1973年起，他在國內外先後舉行17次個人畫展。新加坡還建有“陳瑞獻藝術館”，展示他的藝術作品，這是新加坡唯一以藝術家命名的藝術館。在新加坡人的眼裏，陳瑞獻是世界藝術殿堂的巨匠，是新加坡藝術星空中的耀眼明星。
陳瑞獻在中國、在亞洲、在世界都享有盛名。北京大學季羨林教授說他“代表著東西方文化發展的未來”。中國著名作家余秋雨讚揚他是“亞洲藝術界的一個真正奇迹”。中國知名畫家吳冠中稱他是“傑出的炎黃子孫，東方青年的楷模”。陳瑞獻在新加坡曾榮獲國家文化獎、國家卓越獎。在國外他是法國國家功績獎、法國國家文學暨藝術騎士勳章，法國藝術家沙龍金獎和羅馬尼亞“馬林•索列斯庫詩歌獎”等許多獎項的得主。他在44歲時就獲得法國最高權威學術機構法蘭西研究院通訊院士的榮銜，是這個有300多年歷史的藝術殿堂最年輕的院士。他許多作品都被聯合國、美國、法國等藝術館所收臧。
在1996年，他受邀爲長江三峽的石門石刻藝術館序碑寫序，這裏鐫刻了300多位元藝術名家的作品。在1999年，他爲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設計巨型青花瓷瓶，瓶身有全球5000多名華人作家的簽名。在2000年，他拜謁陝西黃帝陵，爲摩崖石刻題寫了《庚辰年皇帝聖誕志》的祭文和致祭黃帝陵的詩作，敬祭華人始祖軒轅黃帝。同年他爲《中華藝術千禧展》撰寫序文，抒發他對中華文化的熱愛。2001年，他到中國青島小珠山風景區，全力建設世界上第一座大地藝術館——“一切智園”。在這塊方圓2平方公里的山地上，他計劃創作200多件石雕作品。他以4米見方的碩大字體，把《心經》鐫刻在一切智園一處88米高的懸崖峭壁上。他說建立一切智園的目標是將自然景觀與經典文化交融合壁，以中華筆墨和現代藝術語言闡釋全人類的文化經典，爲壯麗河山添奇增彩，點染神韻。
陳瑞獻在不同時期的藝術成就是他創造的一道道斑斕亮麗的彩虹。色彩絢麗的彩虹是他奉獻給全人類的貢品，也是他顯現給蕓蕓衆生的真善美。彩虹既是他的藝術表徵，也是他的鳳骨和情操折射出來的光芒。當地媒體讚揚他是紅塵波湧中的一座高山，嘉許他以佛教徒的虔誠追求自由而簡單的生活，褒獎他始終保持至誠、至善、至勇的心態，決不故作清高，也決不隨俗浮沈。他總是以探索者的姿態去創新和開拓，把不同的民族、語言、文化和傳統，都當作藝術創作和人生修煉的不竭源泉。
走近陳瑞獻
在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陳瑞獻帶我們幾個中國記者走進他那間坐落在舊小學校園內的畫室。畫室內既沒有普通畫家通常都擁有的大畫案和畫架，也沒有最普通不過的空調機，除了一個小影印機外，便沒有其他現代化辦公室的設備，連放在地上的一個音響擴音器也是真空管。畫室內堆滿了畫稿和《詩經今注》等典籍，以及隨取隨用的顔料和畫筆。
他和我們談話時宛如知己相遇，總是開門見山直話直說，免去所有的客套。他談起我們事先交給他的採訪題目，並親手交給我們他工工整整寫了6頁紙的回答。端詳著字字珠璣的文稿，我們驚呆了。我們從下面的採訪問答的字裏行間感覺到他創造的那道道彩虹。
問：在世界文壇和畫壇的名家巨匠中，有人拿筆作投槍匕首抗擊敵人，有人用筆墨製造飯碗和金元，也有人用作品釀制自賞的醇香美酒，你卻孜孜不倦地在“創造彩虹”，創造“通透、鮮活和明亮”的未來。你如何闡釋“彩虹”？
答：元朝高峰禪師的一首詩這樣寫道：‘海底泥牛銜月走，岩前石虎抱兒眠，鐵蛇鑽入金剛眼，昆侖騎象鷺鶿牽。’禪師說四句中有一句能讓人開悟，只要檢點得出，一生的參學就完畢了。在‘一切智園’的一個山峰頂，恰巧有四個天然的景象可以狀擬這四句詩，我便把它闢成一個頂峰辯經台，用來探討禪師所指的一句究竟是哪一句。跟沒有實修經驗的人說“緣起性空”這一悟道時心感的現實，他沒有可能理解，但是，用一隻銜著月亮在海底走動的泥牛來比喻，他便可能對一個沒有永久獨立實存的虛象有所領悟。實證“緣起性空”這一聖境，人心是白光一片。在凡間，則需要以這種心感來透視萬物，人生的形形色色並沒有永久獨立的實質，並通過反映這些形形色色，才能讓人逐漸趨近聖境，這便是創造彩虹的工作。文學藝術除了當作投槍匕首飯碗美酒以外，也有彩虹的功用，這是我的藝術觀。
問：你的大型畫冊封面有你的人像，但背景爲什麽會用魯迅的畫像？
答：我成長的年代是魯迅思想至爲風行的年代，他的藝術腕力給我極深的啓發。我畫過三張魯迅像，都想畫出他的“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的堅決。這種堅決跟持《紅馬頭觀音咒》降魔的心感是相通的。
問：你起初從事文學創作，後來卻成爲畫壇巨匠，你畢業于以華文爲教授語言的南洋大學，卻揚名于中西文化交融的多元藝術園地。你爲何能對中西文化兼收並蓄，並在藝術創作的道路上留下“滿地腳印”和超越“滿天繁星”？
答：那是通過自由心接引而來的無休無止的能量與訊息的流動。舉個例子說，我每次出外都挑選一篇文章好在行旅中細讀。這次到達沃斯，我帶的是六朝謝惠連的《雪賦》。漢魏六朝的賦都是敍事詠物和抒情的大樓閣。在冰天雪地的達沃斯，打開《雪賦》，等於打開愛默生筆下“雪的歡樂建築”，縱向引申到《詩經•小雅•采薇》的“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以及《曹風•蜉蝣》的‘蜉蝣掘閱，麻衣如雪’；達沃斯的雪花旋飛而下，囪煙嫋升而上，雪峰騰霧而去，雪松默綠而濃。接著在楚謠中給宋玉一張琴讓他並奏《幽蘭》和《白雪》的那位女子，應該是莎士比亞眼中“純潔如未經日光之雪”的那位女子。達沃斯的雪花‘聯翩飛灑，徘徊委積’，朵朵到窗前致候，才紛紛無語落下。《雪賦》橫向接銜到福洛斯特的《雪夜林邊》中的許多守諾，還得走很多裏路才能休息，就像永遠在雪中行旅的愛斯基摩人那樣，那位名叫奧克畢克的愛斯基摩人說：“愛斯基摩人只有少數幾個，像雪鵝那樣希罕，白人則有千百萬個，像蚊蚋那麽多。如果愛斯基摩人忘了他的語言和習俗，他就成了一隻蚊蚋。”所以他們有30個“雪”字，而我們只有一個“雪”字，我們可曾瞭解雪的微義？《雪賦》的萬點白花等距而下，由小心而大心而輕心，萬層薄紗前後垂下，自空而有再入空白。《雪賦》一直到尾聲“縱心皓然，何慮何營”時，高峰禪師的詩境立刻現前：“千嶺萬山雪，五湖四海冰，清光成一片，物物盡皆明。”
問：你吸吮著中華文化的乳汁成長，又接種西方文化的精髓強身。你如何展望中華文化的將來？你爲何斷言“西方因開悟走近東方”？
答：當今中國有最尖銳的行爲藝術展示，足見目前的文化生態環境的開放程度。另一方面，它正向傳統作正面的回歸。前年杪，我在上海書城，每家書店都在出售一部不同版本的《初中生古詩文背誦手冊》，是由教育部最新指定的古詩文背誦篇目。這部小書也成了我的枕邊讀物；書中２０篇文言文，５０首古詩詞，我雖然耳熟能詳，仍不失溫故知新的大用。北京、上海以及中國各大城鎮，都讓全世界強烈感受到其政治、經濟、社會、科技、文化脈搏的跳動。２０世紀歐洲大詩人米梭的作品前衛，他閱讀的卻是中世紀或更早的作品，源頭活水不斷，江河向前奔流。這也正是中華文化中心地帶令人振奮的現況，信心充滿，朝氣蓬勃。與此平行的，在中心地帶以外的中華文化聚落，由於水土氣候的不同，命運的變遷，以及移居地的人種語言文化的影響，也都或多或少在母族文化的基礎上，不斷在嘗試編織一張不同圖案的花毯。這個現象跟前英殖民地以英語文創作的英聯邦作家的‘帝國的逆寫’有性質上的不同，仍多少具有像美式英語文、澳式英語文、非洲式法語文那樣可資參考的面貌與特點。海外中華文化圈正以其綜合的文化特質向中心地帶提供文化交流的另一種資源，因此，從大方向看，另一個盛唐的遠景可望於資訊時代的地平線上上升起來。
至於“西方因開悟走向東方”，那是自上世紀60年代開始發韌一直延續至今的一個西方的次文化現象。以美國爲主的西方世界對人類最殊勝的心感狀態，也即是“開悟”的心感狀態，進行探究與體驗，使得一種千古以來一直是東方文化的重要內涵的人生至高境界，在西方的主流體制以外，以無聲並行的方式，得到廣泛的追尋、親證與傳揚，人數之多，層面之廣，影響之深遠，可謂史無前例。
問：新加坡是你永遠的家園，從新加坡你又走向世界，你在新加坡立起了豐碑，又走進國外的藝術殿堂，在中國的皇帝陵、長江三峽和青島珠山都有你留下的作品。你爲何把藝術的種子播撒在外國的土地上？你爲何鍾情世界其他地方的藝術？
答：新加坡像其他國家那樣，是地上的一個疆界所屬，是我作爲新加坡人的永久家園。而文化藝術卻是心靈的事業，是像紀伯倫所說的要坐到雲端上去後才能開展的事業；坐到雲端上，你便看不到莊園和莊園之間的界線。文化藝術的天空中飄動著各國的國旗，但天光屬於全人類。我生而爲華人是我的本然，深深紮根于母族文化並發揮其精神實質，同時憑這個健全的胃口，去廣泛吸取全人類最精粹的文化經驗，再把咀嚼消化吸收的整體效果展現出來又傳播到世界各地去，則是我的本份與生長的必然。特別是中國，我父母親的中國，是我的文化祖國。只要是黃皮膚的，就得到黃帝陵去。經過兩代人的顛沛流離，我終於有機緣來到這片古老的文化沃土上創作藝術，除了讓一棵母樹檢視一顆來自遠地的子樹枝幹上的新翠的榮耀之外，也代表我的父母表達他們自從離開家鄉後一直懸著而無從表達的鄉思。
問：中華文化在歷史上曾烙下過重人文輕商貿的印記，但時代的變遷又把藝術創作逼上商品化的道路。你認爲怎樣才能發展以中華文化爲特徵的文化産業？怎樣才能求取藝術價值和商業價值間的平衡？
答：中華文化歷史悠久，沈澱豐厚。在實用美術工藝方面，其所開發的類種與累積的經驗是人類珍貴的寶藏，世界各民族都從中吸取營養，並綜合發揮出新的效用和風貌。陶瓷、絲綢、銅器、石器、漆器、木器等工藝，技術的高超，冠於全球。然而，現代爲何一根景泰藍工藝製成的鋼筆，不能像美國派克或英國登喜路以中華漆藝製成的鋼筆和打火機那樣暢銷全球？爲何在國貨公司的絲綢部門，可以看到世界第一個養蠶民族生産的美綢，經裁製成服裝後，常因一朵絲花的錯位或一個圖案的失衡而終年無法售出？一流的工藝，需要一流的“設計的核心”的配合，才能産生一流的工藝品。同理，純美術方面也一樣，一流的技巧，需要一流的“創造的核心”，才能産生一流的藝術品。核心的出現，除開天賦，便是要長期不間斷在藝術文化哲學的大傳統中浸濡與承傳，加以心胸開放，猛於吸納，才有望見功。法國香水和葡萄酒世界第一，法國人並不是這兩種産品的原創者。工藝品的藝術價值與商業價值並生，因爲工藝品本來就是爲買賣而生産；只要設計好，製作工細，實用性高，價格合宜，行銷機制健全，流行的機會就高。純美術品的藝術價值與商業價值的確立與兌現，則有階段性的先後，得先把好的藝術品創造出來，並且在創作時不能以買賣爲依歸。之後，靠健全的經紀制度，有見識有財力的購藏階級的賞識，加以其他的助成條件如評論報道的推動，乃至國家機器強勢的助瀾，才能促成其商業價值的確立與兌現。
問：你認爲你取得卓越成就的要旨是什麽？
答：英國文豪赫胥黎懷疑偉大的真知覺者會對藝術作品有興趣：艾克夏大師喜歡看什麽畫？又哪些雕塑品對聖十字約翰、白隱慧鶴、慧能這類大心靈會産生什麽影響？他以爲藝術品充其量只能是真知的表現象徵，永遠也不能是它們所表現的真知本身。因此那些能立地於一中見一切的大心靈，對文學藝術再大不了也只能視之爲一項至高無上的不相干而已。從這個最高的角度看，文學藝術不外是人生長旅的起步者的作業罷了。但是回到文藝本身的層面中來，它又有高下之分，達芬奇的素描簡直是天使的素描，何紹基晚年的書法顯示的是天人的腕力與變化，要先達到這個高度，才能從最究竟的角度來透視看清文學藝術的本來面目，並以如實的態度來對待它。
（完）
（朱昌都，2003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