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放的詮釋：世界華文文學
主持人的話
周
寧
( 專題研討特邀主持人
)
中國廈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東南亞研究中心研究員
“世界華文文學包括中國大陸在內的所有用漢語寫作的文學，它形成一個精神共同體，使用同一的語言，源於共同文學傳統的審美價值，擁有共同的作者群、讀者群、媒介、共同的文化價值觀念……”筆者使用“世界華文文學”這一概念，總括世界範圍內華人用華文創作的文學，強調多中心主義的、跨越國家界限、以文學想象爲疆域的“文學中華”的意義，既是提出一種理論，也是提出一種理想。
提出一種理論的根據是，20世紀以來，尤其是近20年，中國大陸、台港澳、東南亞、歐美澳新的華人，用華文進行的文學創作與閱讀，已經形成一種相互交流影響、共同創造發展的“一體化”趨勢。這一趨勢，不管個人贊成或反對，總不能回避，正有待研究，因此，理論探討是必要的。而提出一種理想，是因爲世界華文文學表現爲正在進行的歷史過程與發展趨勢，未來可能順利也可能坎坷，其中觀念的作用是重要的，我們需要“走向一體化的世界華文文學”這一概念，作爲描述現實的視角、結構歷史的策略、規劃未來的方向。
“世界華文文學”概念，包含著一定的整體性意義，而“走向一體化”，則使該整體性意義分外明顯而危險。我們必須同時強調三點：一、多中心主義。世界華文文學概念在觀念上不同於過去的“海外華文文學”，不存在內與外、中心與邊緣之分；二、跨國界的文學空間。“世界華文文學”作爲一種表述歷史過程的概念，是結構主義思潮的産物，提倡的是一種跨國界的、文學之際的研究，關注的是不同國家華文文學之間 “公共領域”的研究；三、想象的共同體。“文學中華”作爲“想象的疆域”，具有獨立性，以免掉入國家政治意識形態旋渦中，任何將文學當作國家政治意識形態隱喻的意識或潛意識，不僅將我們的討論套上絞索，也將華文文學套上絞索，腳下的踏版隨時都可能被抽空。
“世界華文文學”的整體性意義所帶來的問題，是同一化單一化霸權與多元性、豐富性自由之間的潛在衝突。並非大家都贊成使用“世界華文文學”，而贊成使用“世界華文文學”者，很有可能不贊成所謂“一體化”，尤其是在後現代主義文化批判語境中，中心與邊緣、霸權與反抗等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已使這類討論水火不容。我們從這一組討論文章中明顯可以看得出。
楊松年先生熱情地贊同“世界華文文學”概念，卻謹慎地界定“世界華文文學走向一體化”的含義：“如果‘一體化’所指的是朝向世界的高度或從世界的層面來看問題，或是指走向建立世界大家庭的理念，發揚家庭中所有成員彼此關懷，彼此協助，以及共同合作來展開文學的交流、文學的研究的精神。這樣的‘一體化’，總是我們所要的，也是我們所要追求的目標，因爲這樣的‘一體化’，是建立在多元文學中心相互尊重的基礎上的。在多元文學中心相互尊重的基礎上共同爲推動世界華文文學而努力……” 簡文志先生相信，在全球化的視野內討論“世界華文文學” 與“多元中心”概念，“可以解消大中國「父性生殖」的霸性詮釋，也能夠自「後殖民」的論述中脫蛻”。但是，他也看到，這不過是在“建構遠景”，目前的使命在於：“關注弱勢或發展中的各地華文文學，不能總是聚焦在臺灣本土或中國神話的內核，要體認地方的原創與生趣，助以提升各地華文文學的質地，邁向真正的世界華文文學。”
“世界華文文學”概念引起不同層次不同角度的論爭，焦點首先在於“多中心”與“一體化”的問題。“既要多中心，如何一體化？” 這兩個概念似乎無法相容，徐錦成先生從質疑“多中心”與“一體化”之間的矛盾到否定“一體化”的提法，斷言“‘一體化’，決不該是研究文學時預設的命題”，與其誇大其談“世界所有華人共同的精神家園”，不如關注不同國家地區華文文學的獨特性，將世界華文文學多元中心主義在研究中落到實處。楊宗翰先生的反駁更爲徹底，他道破 “世界華文文學”概念“號稱多元中心”，實際上不是取消中心，而是將其“隱匿”了。“世界華文文學”概念的提出，既無真意又無新意。不知是思考在陷害概念還是概念在陷害思考，總之，黃維梁先生認爲「中心」和「一體化」的提法，本身就容易引起誤會。“說全球有不同地區的華文文學，不同地區的華文文學在繽紛多姿之餘，或有某些共同的特色（例如說，都源於歷史悠久的中華文化），這樣說應能減少爭議。”
或許世界華文文學概念本身就是一種文學的大同理想或巴別塔理想。朱崇科先生指出，“文學中華”概念不過是“舊瓶裝新酒”，1980年代以來，世界華文文學概念的含義不斷變化、歧義叢生，
“文學中華”概念不但過分強調不同國家地區華文文學的相似性，而且過分強調其現實性，所謂“文學中華的多元中心主義與文學性”，從來沒有實現過，作爲理想或幻想，不僅自欺，而且欺人。朱壽桐先生的觀點更進一步，他不僅反對以地域板塊劃分世界華文文學和筆者提出的三個中心和一個仲介帶的文學地理，而且，他也反對“世界華文文學”這一概念本身，主張使用“漢語文學”，以語言界定文學可以“更少國族意識，更少‘中心’色彩，更具有一般科學概念的寫實性和中性色質……”可以避開“地緣上難以確認的困擾……許多政治因素的干擾，真正讓文學回歸到文學自身。當我們用漢語文學這一概念指稱所有使用漢語言進行創作的文學作品和相應的文學現象時，各地地域色彩的寫作僅僅在文學題材和文化話語意義上獲得了學術認知的合理性……”
論爭是學術探討的方式，筆者提出世界華文文學的觀念，或許正如楊宗翰先生所說，目的“不在尋找解答，而是爲了刺激問題”。朱崇科先生認爲世界華文文學名不副實，朱壽桐先生則認爲世界華文文學妄有其名。論爭在學理上是有底線的，這裏已經到了底線。我們或者回到最初提出的那些觀點，重新檢討筆者提出的世界華文文學的定義、理論前提與學科設想等。或者，另起爐竈重開張，討論漢語文學概念或其他。我們期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