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敍述的特殊存在──從北村小說談起
王 超
中國 東北師範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本科生
最近在網上查到一則消息，說有人看了北村的新作《我和上帝有約》之後揚言要殺了北村，心裏一驚，想來當作家也不是份安全的事。不過細想起來，北村小說中一直彌漫著一股死亡氣息。死亡敍述在北村小說中經常顯現，使人的內心與靈魂折磨不安，讀者有殺人反映也屬正常。
作為一名基督徒，低調的北村在當今文壇並不被人經常提起。但是他的小說直指靈魂深處、深度探討生命，籠絡了一批忠實的讀者。同時，讀北村的小說是需要一定勇氣的。評論家南帆曾說過：“北村決不肯像一些新寫實作家那樣，允許他的人物自得其樂地倘佯在這些塵世意象之中，北村所設置的故事情節要將任務逼上絕境，逼使他們回答：為什麼活著。”①
的確，北村小說中的絕境設置太多，死亡敍述的頻繁運用漸漸成為了北村小說的一大特色。那麼，死亡敍述在北村小說中的具體顯現有哪些呢？從有無預兆和是否自殺的角度可以大致把它們歸納為以下幾點：
一是有預兆的自殺的死亡敍述。《瑪卓的愛情》中主人公瑪卓墜火車自殺，《消滅》中主人公程天麻割破動脈自殺死亡，均是在自殺之前有動機或意圖尋求死亡。
二是有預兆的非自殺的死亡敍述。此類死亡敍述在北村小說中顯現得最多，並可細分為三種：疾病死亡，如《陳先和》中主人公陳先和得乳腺癌死亡；獲刑死亡，如《我的十種職業》中主人公朋友的弟弟因為討債殺人而被處決；有自殺傾向的突發性非自殺死亡，如《最後的藝術家》中對生活喪失信心不停呢喃死亡的柴進突然被曾經親密無間的豬踩死。
三是有預兆的不可判定是否自殺的死亡敍述。人物在小說死亡敍述過程中有強烈的死亡傾向，但是作者在敍述中並沒有闡明是否自殺死亡，如《瑪卓的愛情》中劉仁在愛妻瑪卓死後連人帶車墜海死亡，難以判定是自殺或者只是意外事故。
四是無預兆的自殺的死亡敍述。一般來說自殺都是有預兆的，但作者出於篇幅及結構等考慮在處理非主要人物時往往會出現無預兆的自殺的死亡敍述，如《周漁的喊叫》（又名《周漁的火車》）中李蘭手執電線自殺死亡，在此之前作者並未給予讀者任何預兆。
五是無預兆的非自殺的死亡敍述。此類死亡敍述一般顯現為意外事故，如《張生的婚姻》中張生的老同學酒後被車撞死，又如《老木的琴》中民工從六層高的腳手架上掉下摔死。
六是無預兆的不可判定是否自殺的死亡敍述。人物在小說敍述過程中並未顯示出死亡傾向，並且作者也並未交待是否自殺死亡，此類人物一般都是些次要人物，如《老木的琴》中河邊磨刀青年的屍體，磨刀青年曾經對主要人物小木有重要影響，但作者並未就此給出任何答案。
除以上分類舉例中涉及到的作品，《強暴》、《公民凱恩》、《破傷風》等大量北村小說中亦有死亡敍述。一個作家在其作品中大規模的密集運用死亡敍述，可見死亡敍述定有其特殊的存在價值。
那麼，死亡敍述在文學中的特殊存在價值又到底是什麼呢？
首先，死亡敍述勇敢的面對人類現實的終極存在──死亡，本身就是一種特殊。此為初層即第一層特殊存在價值。人難免有一死，死亡是每個人都避免不了的終結，而且死亡往往意味著一種消極的解脫或者極端的呐喊。“文學向來被稱為人學”，然而現在的許多作品陷入了休閒的小資情調陷阱之中，滿足現狀，既無意識也無勇氣觸及死亡這個終極存在。不過一部分作家已經自覺的在作品中加入了死亡敍述，並且往往運用死亡敍述將小說推向最高潮，如張者的《桃李》、荊歌的《鳥巢》。當然，死亡敍述還是北村運用得最為明顯，並且北村小說中的許多人物都有著自殺或者殺人的死亡傾向，往往帶著自卑自賤的神經質，如《公民凱恩》中被現實極度壓榨的主人公凱恩。同是，這也似乎觸及到了大多數人的心理。對於表現作品的精神問題，死亡敍述給文學開啟了一扇朝陽的窗戶，由此亦可引出死亡敍述的第二層特殊存在價值。
其次，死亡敍述能夠突兀地表現作品的精神內涵。此為中層即第二層特殊存在價值。優秀的文學作品一般都蘊含著一定的精神內涵，同時一般也都需要一定的刺激點來突兀這種內涵，而死亡敍述正能夠達到這一目的，並且往往只有死亡敍述才能完成這一目的。《周漁的喊叫》中李蘭在故事結局裏自殺而與李清成為了陰間的一對，用死亡來承托起愛的永恆性。《最後的藝術家》中與豬住在一起並且用豬作畫以之為藝術的柴進最後被這只豬踩死，這種諷刺意味因為有了死亡敍述而極劇放大。《張生的婚姻》中親情關愛殘缺的十二歲男孩將被害人切成五十九塊，僅僅因為被害人偷了那枚張生贈予他的郵票。陌生的張生給了男孩濃濃的溫暖，而這種死亡敍述往往能夠將作品深深的嵌入進讀者的腦海中。評論家李敬澤更認為“小說就是一種面向死亡的敍述”②，“小說在死亡的終極視野中考驗和追究生命”③，由此即可引出死亡敍述的第三層特殊存在價值。
再次，死亡敍述以一種極端的形式對生命存在進行赤裸裸地探討。此為死亡敍述的深層即第三層特殊存在價值。曹文軒認為：“對存在進行終極追問──文學走向形而上，已成趨勢。”④而死亡敍述就是最極端也是最佳的形而上追問。生命的存在問題困擾了世代無數的人類，小說“在死亡在場的情況下檢視和求證人生的意義，它告訴我們人如何選擇、行動、死亡而依然有其意思，人如何向死而生”⑤。人不是為了死亡而活著，寫死亡實際上為的都是生，死亡敍述以小說以文學為載體試圖無限的接近生命存在的意義，對生命存在進行終極探討。於是，死亡敍述這種極端敍述在闡釋生命存在的時候即具有了無可替代的作用。北村同其他人一樣迷惘於生命存在，往往借助筆下的人物發出生命的呐喊，對生命存在進行追問與探討。北村的好友、評論家謝有順曾說過：“在他（北村）認為，只有一個問題是重要的：活著與寫作的意義。”⑥北村試圖解決生命存在這個問題，但顯然力不從心。與是他信仰了基督，成為了一名教徒，在其《張生的婚姻》、《公路上的靈魂》等作品中出現了大段的基督說教，把自身解決不了的問題推給神明，在寫作中喪失了文學的主動性。實際上，正由於死亡敍述的逐步發展，文學也正一步步地推翻世俗宗教。於是，此可引出死亡敍述的第四層特殊存在價值。
最後，只有死亡敍述才能啟動文學的終極價值：推翻世俗宗教，讓每一個人建立起自己的心靈聖地。此為死亡敍述的極層即第四層特殊存在價值。北村無法認識到這一層價值，無法將死亡敍述推向更高，無法將文學詮釋得更完美。北村認識他自己“只是在用一個基督徒的目光大量這個墮落的世界而已，況且文學是極其無力的，最好的文學也只能接近一種可能準確的診斷，卻從來不開藥方和治療”⑦。這種文學觀一直存在于世人心中，而現在死亡敍述逐步發展正迅速的啟動文學的終極價值，那種觀點已有必要去除。有人認為文學有“補償調試和建構激發兩重價值功能”⑧，實際上在此兩重價值功能之上亦有更高的價值，即讓人自建超越肉體抵禦一切心靈腐蝕的心靈聖地，我稱之為終極價值。世俗宗教說白了就是一群畏死人的遊戲，將不可避免地退出歷史舞臺，而文學的力量將閃耀世間。同時只有讓人自身超越死亡，達到心靈的永恆性，才能建立起自身的心靈聖地。但若是要讓人超越死亡，必不可少的就是死亡敍述的健康發展。當死亡敍述在人們眼中成為走路敍述或吃飯敍述一樣平淡的時候，文學與人類才能剔去宗教影響，文學的終極價值才能正式實現。
綜上所述，不管是在北村小說中還是其他作家作品中的顯現，不管是作家自覺還是不自覺的運用，死亡敍述由於其自身的四大特殊存在價值，正逐漸不自覺的成為一個熱點，將受到越來越多人的關注和討論。死亡敍述將不可避免的走向繁榮，而怎樣正確有效的運用死亡敍述正是死亡敍述發展過程中的重要問題。我認為運用死亡敍述的時候應注意以下兩點：一，不能為了死亡敍述而運用死亡敍述，不進行無必要的死亡敍述，應根據內容及結構需要有選擇性的運用；二，不能唐突地運用死亡敍述，特別是試圖運用死亡敍述將故事情節推向高潮時，應在人物心理發展成熟或故事情節發展成熟的前提下運用。
總之，期待死亡敍述健康合理的發展，期待逐漸邊緣化的文學能夠在這個精神危機嚴重的時代裏大放光彩。
【注釋】
① 北村《周漁的火車》，作家出版社2002年，封底評論。
② ③ ⑤ 李敬澤博客文章《為小說申辯 ── 一次演講》，http//blog.sina.com.cn/u/474002d3010073h，該文章上傳博客時間 2006年12月30日，流覽時間2007年1月2日。
④ 曹文軒《二十世紀末中國文學現象研究》，作家出版社2003年，145頁。
⑥ 謝有順《與小說無關──北村印象》，林建法、傅任選編《中國當代作家面面觀》，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年，377頁。
⑦ 北村《我與文學的衝突》，，林建法、傅任選編《中國當代作家面面觀》，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年，199-200頁。
⑧ 陳傳才《中國20世紀後20年文學思潮》，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1年，1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