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歸來——紀念九葉詩人唐湜先生
孫 良 好
浙江大學中國文學碩士
溫州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幻美之旅是一個精神巡禮的行程，一次生命航行的悲劇，那是一個歌人的對美的幻想，對生命的詩的不斷的追求，經歷過一連串不幸的苦難而到達最後的幸福的奮飛。
——唐湜
2005年1月28日下午，冬雨淒迷，幻美的旅者的足迹在人間消遁，中國現代著名的九葉詩派的“九葉”又少了“一葉”，溫州文壇的一顆巨星隕落了！
九葉詩派是20世紀中國最重要的詩歌流派之一，1940年代與“七月詩派”作爲“詩的新生代”的兩個浪峰“相互激揚，相互滲透，形成一片闊大的詩的高潮”（唐湜《詩的新生代》）；1980年代再次閃光，與其時興起的朦朧詩群體相互輝映，爲中國新詩現代化作出重要貢獻。唐湜先生在九葉詩派中的身份是雙重的，不僅是詩人，而且是最重要的詩評家之一。
作爲詩人，先生在詩歌創作上的貢獻除了貫穿其一生的抒情詩之外，其十四行詩和敍事詩寫作無論從數量上還是質量上看在中國新詩史上都有重要的影響；作爲評論家，先生在1940年代對馮至、穆旦、汪曾祺所作的評論至今仍不斷爲文學史家和評論家們所引證。1950年，錢鍾書就稱讚先生的評論“能繼劉西渭學長的《咀華》而起，而有‘青出於藍’之概!” （劉西渭即李健吾，中國現代最著名的文學批評家，《咀華集》是他最具代表性的評論集）而現在，北京大學著名教授謝冕、錢理群、孫玉石等對先生的評論都甚爲推崇。對於先生的文學成就，當前中國高校最有影響力的兩本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教材——北京大學錢理群教授等著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和復旦大學陳思和教授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均有相當篇幅的介紹；當代中國最具影響力的詩歌理論刊物《詩探索》在近五年兩次爲先生開闢研究專輯。
作爲溫州的文壇耆宿，先生寫了大量以溫州爲題材的南方風土故事詩，其中以進入復旦大學陳思和教授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專節講述的《劃手周鹿之歌》最爲著名，而晚年寫作的長詩《東甌王之歌》則稱得上是關於溫州的“史詩”。
從1940年代至今，先生先後出版了20多本書，2003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的《唐湜詩卷》（上下冊）和上海教育出版社推出的《九葉詩派：“中國新詩”的中興》以及2000年由廣西教育出版社推出的《一葉詩談》可以看作是先生對自己一生主要創作的總結。
先生一生坎坷，1948年畢業于浙江大學外文系，1950年代在北京的《戲劇報》工作，1958年被錯劃右派，1961年從北大荒回到溫州，先在永嘉昆劇團作臨時編劇，文革期間在溫州房管局下屬的一個修建隊幹體力活，期間筆耕不輟，後來供職于溫州市文化局下屬的藝術研究所。
我與先生的交往開始於1990年，因爲一種文學的向往。1994年讀研究生時爲先生編撰年譜，從此有了不少面對面的機會；1999年應北京的《詩探索》之約作了先生的專門訪談；2002年承擔了與先生有關的浙江省社科基金專案《唐湜與九葉詩派》，同時期因爲在北京大學做訪問學者，順便把先生的部分手稿轉交中國現代文學館保存；2003年受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委託，在溫州組織召開了有關先生的全國性專題研討會，北京大學與中國社科院的著名學者及中國當代詩壇代表人物來溫州參加會議；2004年與溫州電視臺的朋友合作爲先生的晚年作影像記錄。
晚年的先生內心有些孤寂，缺少精神上的對話者，不管我在溫州還是在外地，總會間斷性地接到先生的電話，電話中的話語極簡單平常：“有空過來聊聊。”在與先生的10多年交往中，我特別清晰地記得：先生爲人極其天真，不諳世故；在文學寫作上有豐富的想象力和飛揚的文采，但不善言辭，對一些在他看來的重要事件，會不斷重復，而且容易激動；臧否人物極其率真，不管是年輕還是年老，不管是名人還是權貴，也不管是朋友還是仇敵；對文字工作極其認真，自己寫作時強調“優美”風格，出書堅持親自校樣，我給他編撰的年譜他要親自審訂，我給他寫的專論他要認真審讀；對朋友極其真誠，不管是物件牛漢、屠岸這樣的當年至交，還是物件我這樣的年輕朋友，從來都是推心置腹，口無遮攔。
先生走了，在與病魔苦苦掙扎之後，但我無法忘懷先生經常流露的兩種神情：一種舉目凝望，一種低頭沈思。在凝望和沈思的神情裏，先生最初的詩句依然鮮活地跳躍著：
駕一葉純白的輕帆
到藍色的海上去
海是一個深湛的謎呵
望不見邊際與水涯
望不見綠色的土地
望不見花香鳥語
鶯飛草長
海是一個深湛的謎呵
海有戀人似的狂熱
海上的風浪
會給你那白帆
抹上海的顔色
海的氣息
海洋深沈的感情呢
——《海上》
這“一葉純白的輕帆”在“藍色的海上”航行了60多年，如今要安息了！但是，我相信，“幻美的旅者”的歌聲會一直在人間回蕩：
要找尋自己渴望著的美，
要找尋自己渴望的詩之美，
要找尋崇高的生命交響樂，
要找尋高貴的思想的貝葉，
叫自己沈湎于自然的神秘，
在自然的美與和諧的樂章裏
忘了這世界的風俗、庸俗，
躲開了小市民生活的墳墓
——《幻美之旅》
2005年1月29日淩晨
編附：孫良好撰〈唐湜先生生平簡介〉
唐湜先生是中國現代文壇上一位著名詩人、作家、文藝評論家。
唐湜先生1920年生於浙江溫州，從小酷愛讀書，讀高中時就在校刊發表長詩《普式庚頌》。青年時代投身抗日救亡運動，在謝冰瑩主編的《黃河》上發表了《海之戀》，正式開啓了長達60餘年的文學之旅。1943年考入浙江大學外文系，首先醉心於莎士比亞、雪萊、濟慈等浪漫主義詩人，後轉向裏爾克、艾略特等現代主義詩人。1946年與李健吾、胡風、臧克家等相識，1947年參加了《詩創造》的編務工作，次年又和辛笛、唐祈、陳敬容、杭約赫一起創辦《中國新詩》月刊，與北方詩人穆旦、袁可嘉、杜運燮、鄭敏等南北聯手，爲現代主義的詩歌鼓與呼，由此成爲後來中國新詩史上重要流派——九葉派的重要“一葉”。在此期間，他寫下大量詩歌，結集有《騷動的城》、《飛揚的歌》和長詩《英雄的草原》；同時，他還發表了許多見解獨到、文采飛揚的評論文章，其中對馮至、穆旦、汪曾祺所作的評論至今仍不斷爲文學史家和評論家們所引證，錢鍾書盛讚這些評論“能繼劉西渭學長的《咀華》而起，而有‘青出於藍’之概!”
新中國成立後，他參加中國劇協，任《戲劇報》編輯，並擔任北京多個刊物的編委和特邀編輯，發表過許多有關中國戲劇和西方戲劇的研究文章，曾翻譯過莎士比亞的三個名劇、泰戈爾的四部詩集，並寫成《莎士比亞在中國》、《蕭長華談京劇表演藝術》等專著，後因被錯劃“右派”而無法付梓。隨後，他與中國文藝界的諸多“右派”一起被流放到北大荒勞動。
1961年唐湜回到故鄉溫州後，曾在永嘉昆劇團做了兩年臨時編劇，寫下了《白兔記》、《白鹿城》、《百花公主》等多個劇本。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又曆盡劫難，長時間從事體力勞動。“文革”結束後，供職于溫州市文化局下屬的藝術研究所。
唐湜先生一生坎坷，但對藝術的執著和忠誠矢志不改。二十多年的艱辛磨難並未能讓他放下手中的詩筆。這期間，他寫下了2O多篇敍事長詩、2000多首十四行詩。他的摯友，著名詩人屠岸稱其爲“詩壇聖火的點燃者”。作爲當代中國詩壇最爲多産的十四行詩人，他被譽爲“當今十四行詩人之冠冕”。1978年以來，他相繼出版了詩集《海陵王》、《幻美之旅》、《淚瀑》、《遐思·詩之美》、《霞樓夢笛》、《春江花月夜》、《藍色的十四行》、《唐湜詩卷》（上下卷），散文集《月下樂章》、《翠羽集》，評論集《新意度集》、《一葉詩談》、《九葉詩人：“中國新詩”的中興》和戲曲論文集《民族戲曲散論》等著作。
唐湜先生竭畢生精力所從事的文學創作，得到了社會的認可。當前中國高校最有影響力的兩本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教材——北京大學錢理群教授等著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和復旦大學陳思和教授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均有相當篇幅的介紹；當代中國最具影響力的詩歌理論刊物《詩探索》在近五年兩次爲唐湜先生開闢研究專輯；中國現代文學館也展示了包括唐湜先生在內的“九葉”詩派所取得的驕人成就。他還獲得過中國作家協會頒發的抗戰時期老作家紀念章、浙江省有突出貢獻的老文藝家金質榮譽獎章、浙江省當代作家50傑獎（1949－1999年）、浙江魯迅文學藝術獎（2002年）、中國作家協會浙江分會1985－1989年度優秀文學作品獎、溫州市第五屆文學藝術創作特別獎（1996-1999年）、溫州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藝海長青”獎。
北京大學著名教授、評論家謝冕稱唐湜先生是“一位唯美的現代詩人”，“他有非凡的想象力和不竭的詩思”，“他是當日中國——至少是戰事日益逼近的南中國詩歌運動的最及時、最有力、也最權威的闡釋者”。有幸在有生之年看到文學史對自己的公正評論，唐湜先生應該爲此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