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謠〈在熟食巴剎聽“紙影曲”〉析論
郭惠芬
中國廈門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原載《跨國界詩想：世華新詩評析》 一書
長謠（一九四四－），原名劉可傳，祖籍廣東潮安，生於新加坡。一九六一年高中畢業後任小學教師。父親劉思為新、馬前輩詩人。在其父影響下，十三歲開始寫詩。作品多發表於當時的《星洲日報》和《南洋商報》副刊。一九六三年發表四幕劇《蝸牛》，一九六四年寫作長詩《三夜》。六○年代中期轉向學習外語，停筆十年之久。一九七七年重新執筆，除寫詩歌和戲劇外，也創作小說、散文、文藝評論、譯文等。短篇小說〈薛先生〉於一九八六年被中國雜誌《小說選刊》轉載。一九八七年獲「全國微型小說創作比賽」第一名。著有《三弦集》、《琵琶弦上》（與三個弟弟喀秋莎、古琴、劉可喜合著）、《三夜》、《長謠詩歌選》等。
〈在熟食巴剎聽“紙影曲”〉作於一九七七年五月，一九八一年收入長謠與弟弟古琴和喀秋莎合著的詩集《三弦集》中。“紙影曲”原意是“皮影戲”，不過在新加坡的“紙影曲”只是一種潮劇清唱，是說唱的一種曲藝形式，表演時只有配樂的說唱，並無皮影的表演與之配合。長謠祖籍潮安，對這種民間戲劇藝術有較深的瞭解。〈在熟食巴剎聽“紙影曲”〉借助一九七○年代新加坡平民在熟食巴剎聽“紙影曲”的場景，反映了當時普通百姓的生存處境和精神面貌。由於長謠的創作跨越詩歌、小說、戲劇等文學和藝術門類，因此在〈在熟食巴剎聽“紙影曲”〉這首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長謠融合其他藝術門類的手法，欣賞到類似戲劇的場景或電影中的特寫鏡頭。
毒炙的日花
刺得人發麻
在這喧鬧的一角
驀地絲竹齊唱
時光一下往回拉
（陳三五娘飄洋過海來啦……）
詩歌開頭「毒炙的日花／刺得人發麻」帶有雙重喻示，一是明指新加坡地處熱帶，熾烈的陽光刺得人渾身發麻，二是暗喻自然和社會生存條件的惡劣，使平民百姓陷入昏沈麻木的狀態。接著，詩歌展現「熟食巴剎」中極富戲劇場面的情景。熟食巴剎是新加坡人在外餐飲的地方，在這「喧鬧的一角」，「驀地絲竹齊唱／時光一下往回拉」，石破天驚中，一場「生之悲歌」開始拉開帷幕。獨立成段的詩行「（陳三五娘飄洋過海來啦……）」寓意深刻，它一方面表明包括《陳三五娘》在內的潮劇是隨著潮州移民渡海南來的，另一方面「陳三五娘」又何嘗不是移民夫婦飄洋過海、艱辛拓荒的寫照呢？所謂戲如人生，或人生如戲，恰如詩歌所言。
日子的風沙
把人無情吹刮
靈魂瘦成二弦低泣
青春在指頭嗚嚥了
顫動地流入琵琶
（他們難道是啞吧？）
失去光彩的眼睛
瞪著眼前的中國茶
日子苦得懶開口了
只偶爾露出黃黑的門牙
幫腔拉著長長的“呀……”
（生的悲歌只唱著一個調子嘛！）
「日子的風沙／把人無情吹刮」，「風沙」二字道出移民們謀生道路上的艱辛和困苦。「靈魂瘦成二弦低泣」三句表面上是描寫樂師演奏時的情形，實際上展現的是人們痛苦無望的心靈狀態。「靈魂」在「低泣」，「青春」在「嗚嚥」，此時雖不聞唱曲聲，但如泣如訴的樂聲卻傳達出人們內在的痛苦和無奈。而熟食巴剎裏聽曲的看客呢，正被「苦日子」折磨得麻木倦怠，連口都懶淂開。「失去光彩的眼睛／瞪著眼前的中國茶」，「中國茶」是他們血緣和文化的象徵，但一杯褐色中微苦的「中國茶」，也是他們生存困境的現實寫照。「生的悲歌只唱著一個調子嘛」，這些聽曲者偶爾露出「黃黑的門牙」，幫腔拉著長長的「呀……」，這幾個句子把看客們因窮愁潦倒而麻木呆滯的精神狀態入木三分地刻劃出來。
廉價的脂粉
抹不去臉上的霜花
風沙把嗓子都磨啞了
悽切的青衣一唱過
嘴角馬上挂上笑花
（人生不就是在做戲嗎？）
趁著《公婆鬧》鬧著過門
交頭急急說幾句話
何事喜得拍肩打腳
把“七喜”一口乾了
“娘子官人”又再拖──拉──拉──拉……
（生活豈不是老牛在拉破車？）
這兩個唱曲與聽曲的“鏡頭”呈現出更為豐富多彩的人類心靈狀態。唱曲者也好，聽曲者也罷，他們都能在窮愁潦倒的生活裏“苦中作樂”。唱青衣的剛把“悽切”的戲曲唱完，“嘴角”馬上挂上“笑花”，聽曲子的趁著看戲間隙交頭接耳，喜不自禁，因為他們明白生活是一串漫長的苦日子（如“老牛在拉破車”），所以為什麼不得樂且樂呢？但詩中也暗寓著詩人對這種人生態度的批評，“七喜”雖為飲料名，卻有著雙關和反諷的意味。
歌聲的力量怎比雞腿大？
周圍的人頭都低下
只有孩子是好奇的
對著來自古代的這一群
把眼兒睜得大大
（戲是唱給神聽的呀，傻瓜！）
“紙影曲”這類戲曲，是一種具有草根性的民間藝術，它能夠使人們在休閒娛樂時汲取傳統文化的滋養。然而，在那些飢腸轆轆的聽客們心目中，食慾的滿足壓倒了精神文化方面的娛樂和需求，最終「歌聲的力量」鬥不過餐桌上「雞腿」的誘惑，熟食巴剎裏的食客們再也顧不上聽曲，只剩那些年幼的孩子，好奇地觀看那些古裝扮相的唱戲者，但是，詩歌的最後一句「戲是唱給神聽的呀，傻瓜！」，則將孩子們接觸和親近傳統戲曲文化的興趣打消了。因此，這首詩歌在「悲中帶笑」的場景中給讀者留下深沈的思考和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