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淚見證的荒謬年代
「自由神的眼淚」讀後
黃玉液
「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理事
澳洲維州華文作家協會名譽會長
齊家貞女士一鳴驚人的長篇「自由神的眼淚」在出版後兩年半，我才收到作者親筆簽名的贈書；擺放在那堆四十餘本世界各地作家相送而尚未閱讀的書架上，每天進入書齋，彷彿感覺到自由女神酸澀的淚珠在滾動，終於不按先後排列次序先抽出來拜讀，抓著沉甸甸的這部四百六十多頁的自傳小說，還未看已掂出了份量。
我寫了兩本長篇共三十萬字，加起來的字數也沒有這本書的多，可以一口氣塗下四十萬字的作品，對於一位本非作家的人來說，若不是心中有話要說，有不甘保持沉默的勇氣，有不肯妥協的決心，無論如何並非是件容易的事。
前後用了三個多星期點點滴滴的零碎時間，今天終於拜讀完全書；在這段日子裡，幾乎神魂被囚在作者筆下「荒唐年代」的時空中，數次午夜驚醒，心跳迷糊中當肯定了人在澳洲後，才安心的再尋夢。
在敲打這篇文字時，我與作者還未見過面，要感謝陸揚烈文友熱心推薦，但當我寄出維州作協入會申請表給齊家貞後，並沒有如我期望般，很快就有回音，而是令我有點洩氣。我們通了電話，她原來是很認真很負責的人，不想徒掛虛名、不想成為會員後一無貢獻，也就是不願沽名釣譽實事求是的人。同時、大概和我連面都未見過，不知「心水」是黑道是白道，豈敢隨便「入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應該是可以理解。
回到這本著作來，我不知道她共花了多少時日才寫完?展書後、但聽她娓娓述說，閒話家常般把她及一家人的生活遭遇、不幸、痛苦傷心、折磨、友情親情、獄中日子、肉體和精神的虐待、患難之交、非人待遇種種，恨不得一下子全傾瀉而出。作者有驚人的記憶力，才能在事隔近三十年的淵遠歲月裏，像翻著舊相片薄般，把她父女被囚的前因後果向世人敘述，冷靜平淡，毫不誇張，寫出真相和親身經歷，已足使人膽戰心驚。
其父齊尊周先生這位專家，一腔愛國熱情，卻被莫須有的反革命罪而數次被囚，前後失去二十三年的自由；由於父親是「反革命」份子，背負了出身黑鍋的齊家貞，為了想出國深造，竟也被判叛國罪，二十歲的花樣年華就被抓入四川省第二監獄，十年無辜的歲月便此在獄中度過。
苛政由於非法統治，視人民為草莽，終日疑神疑鬼，到處佈下天羅地網，安插線人；作者好友蔣忠梅就是公安局的密探，齊家貞與友好閒談全被舉報，成為「反革命」言論罪証。一個心虛的政權才要設下圈套，杯弓蛇影的四處尋找「敵人」，可以說毛澤東「土皇帝」治下的神州是中華民族史上最黑暗的時期是應毋庸議。
書中一些形容人治造成的災害的篇章讀來令人毛骨悚然，如168頁:
「突然一隻黑手從我頸背後伸過來，嚇我一跳，還好，他只是要舔我的盤子，空盤子上粘有豬油和白糖。」民生凋敝、貧窮一至於斯豈能想像?
「有個農民出賣一頭死小豬、、、打開一看是個死小娃兒。」(180頁)
作者不禁寫下:「共產黨毛主席怎麼會把中國老百姓弄到如此不堪的吃苦吃泥吃人的境地。」(181頁)
獄中的姚醫生，也被飢餓弄成:「眼神朦朧，面孔浮腫，背部佝僂，行動蹣跚，、、、那時候，不分監內監外，中國人都是害的一種病: “餓撈病”」(232頁)
二十六歲的新囚犯鄭明秀說:「我們餓得要死，為了活命，啥子都弄來吃、、、一個幹部幾個月大的娃兒死了，我們幾個人把他挖出來煮來吃了。潮蟲吃得，人更吃得。」(239頁)
「飢餓正張開大口在中國大陸成百萬上千萬的吃人!」(252頁) 是極其生動而貼切的形容，彷如神來之筆一揮而成，書中頗多類似佳句，可圈可點。
「四川省最令勞改犯人毛骨聳然的峨邊農場，每天早上，任何一個還活著的犯人，必須先拖兩具屍體扔進大坑裏，才準吃早飯。」(253頁)
見到顏色亮麗的紅燒肉，沒有經歷飢餓的人是無法如此傳神的寫下:「看見它，五個腳趾拇都興奮得張開了，吃著它全身上下骨頭都酥鬆了。」(275頁)
中共治下的世界、齊尊周全家上下奉公守法，一切逆來順受，卻也跳不過魔掌的迫害。作者不無嘲諷的寫道:
「反動的內涵無所不包，反動的外延無所不指，、、、共產黨內自己培養了數不清的反動，彷彿社會主義制度本身就不斷在生產反動」(131頁)
蟻民是身不由己，在不講人權沒有法律保障的苛政統治下，毛皇帝的陰影無所不在，難怪作者感嘆著寫下:「在強大而橫蠻的政權面前，個人是絕對聽任擺佈的。」(143頁)
齊尊周在女兒眼中是絕不浮躁虛榮、知足常樂，穿著乾淨美觀，一生不沾煙酒茶，一位如此愛國的專家，竟為了愛國付出了二十三年牢獄之災?這位充滿骨氣的知識份子做到了「威武不能屈」的高祟品格，最終鬥贏了暴政，獲得平反。
海外某些所謂愛國華僑根本分不清「黨與國」的界線，也有的是看在錢或見不得人的利益上而扮演「愛國」；書中150頁提到了柬埔寨，和所有中國駐外使領館一樣，金邊的中國大使館「出色扮演了祖國母親關心海外孤兒的角色」。可是，「在生命攸關的時刻，中國駐金邊大使館卻重門深鎖，見死不救，把成千上萬湧去那裡求救的仍然是中國籍的華僑關在大門外，以此討好屠夫波爾布特。」作者所寫是事實，這段慘劇及中共對海外僑胞冷酷絕情的面目，在此的印支難民都可作証。(紅高棉統治下全國華人六十萬，幾年間被屠殺、折磨至死者五十萬 ；全國人民六百萬，半數成了枉死鬼；墨爾本日報副社長、作家黃惠元先生兩個女兒一個兒子慘死，另一位女兒失蹤，他夫婦死裏逃生，可以作証。)
書中一位美麗高貴典雅清秀的女人張則權，就是作者的母親，在齊府面臨苦難的歲月裏，母兼父職，含辛茹苦在極度困境中扶養一女四子；對丈夫的堅貞對兒女的慈愛永不動搖，展示了人性光輝的一面；可惜天不假年，未及等到丈夫出獄便辭世。當讀到她四個兒子用肩膀架木版抬著母親去覓醫，作者持傘為媽媽擋陽光，我淚盈眼眶的受到感動；有這種孝行的家庭老天竟不庇蔭?要她一生受盡折騰。
齊尊周這位愛國的知識份子，在二十三年鐵窗囚禁後的代價是，終於:「使他看到共產黨對知識份子的催殘，對人的尊嚴的殘踏，對人權的漠視和視生命如草芥的冷酷。」(420頁)誤信這個以謊言治國的恐怖政黨而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啊!這個政黨是「在<為人民服務>的幌子下，殃及整個中國大陸，禍及整個中華民族。」(420頁)
作者的野心很大，因為積壓在心中有太多的不平，來到澳洲多年後，提筆寫下了這部「父女兩代囚徒的真實故事」(此書的副題)，由於是處女作，又要盡可能的將那段荒謬年代加之於她身心的經歷清楚描寫；因此小說拖得過長，欠缺了濃縮及精煉，也許我因近年來多是在創作微型小說，故才會有此見解；但無論如何，在澳華文壇能讀到這本作者父女在極權苛政下的血淚史，是極難能可貴。
澳洲眾多來自大陸的作家文友中，能有齊家貞的勇氣，一如去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凱爾泰斯「拒絕妥協」的精神，把苛政的真面目赤裸裸的呈現給讀者，為那荒謬年代作見証，足以填補大陸背景作家多數只寫風花雪月鄉愁懷舊及文革式罵戰的空白；單單這份精神已值得向她致敬。希望有更多的作家向齊家貞學習，不要讓人類真實的歷史被曲解，不要讓苛政所造成的恐怖事件煙沒；協助保存歷史本來的真相，是文人的天職啊!
二零零三年二月二十二日於墨爾本無相齋。
(此書由香港明報出版社發行、該社網站: http://www.mingpao.com/mp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