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社會需要怎樣的心理學教育? / 王震武

大約十五年前,我曾在一所成人教育機構講授心理學,授課時間每星期一次三小時,為期兩個月。這個工作讓我有機會去思考:就發展了一百多年的心理學來說,什麼樣的「知識的饗宴」,是我們可以提供給社會大眾的?十五年後的今天,當社會大學的朋友們要我執筆談談:「我們社會需要怎樣的心理學教育?」就像一個登山者,半路上回頭一看,雖然頂峰還在遙遠的天邊,卻也猛然發現,整個登山隊伍已處身不算低矮的山腰。

十五年來,心理學算不上有什麼重大的發現,然而它也確實釐清了很多問題,破除了許多「迷思」,遠離了常識性的了解,弄清楚我們向來的許多觀念錯得有多離譜。與此同時,心理學自然也累積了不少外行人難以一窺堂奧的「專業知識」。一百年的心理學史,有力地見證了一個科學界的普遍信仰:我們也許離真理尚遠,卻正逐步接近它。

百口莫辯的遭遇

與此相對的是,十五年來,整個社會看待心理學,卻越來越有「愛麗絲漫遊仙境」的奇趣,觸目所及,盡是恍惚迷離的景象。譬如說,一位當紅的「心理學家」,在電視上表演「鐵口直斷」——從衣著判斷人的個性;某社教機構的「心理學」課,其教學內容是:探討人的「自我型塑歷程」;最近,一位社會大學的學員告訴我,他從某本「潛能訓練」的書獲知:「人的潛能是他已有能力的三十倍。」所有這些,據說根據的全是「心理學」,而這些「心理學」則奇幻到讓我目瞪口呆。

從某個角度來看,心理學家何其幸運,社會允許他把未經檢驗的「個人觀點」,當成真理來宣傳,並獲得許多人的信仰。這種特殊的際遇自然是令人羨慕的,因此吸引了許多人,紛紛搖身一變,成為「心理學家」。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心理學者何其不幸,經常有許多「百口莫辯」的遭遇:有些人相信你有一些「技術」,可以讓不聽話的孩子乖乖就範;有些人相信你有「讀心術」,可以窺知別人心底的秘密;有些人認定你擅於聆聽各種「心情故事」,然後給人有益的忠告;甚至有人一口咬定,心理學家的主要工作是溝通、溝通、再溝通,並教導別人各種溝通技巧。這些特殊的際遇都源於一個簡單明瞭的事實:因為許多「心理學家」在各種不同的場合宣稱它們擁有這些「奇技」。

這個世界有各種各樣的「心理學家」——在大學裡教書的、在醫院或企業界工作的;做研究的、開業的、當義工的;開工作坊的、帶成長團體的、辦短期班的、設訓練中心的,乃至於到處演講打游擊的。不幸的是,這些不同身份的人所知、所說、所用的「心理學」,常常是南轅北轍、全不相干的學問。這些「眾心理學」,有些是個人的「獨得之秘」,更多的是西方引進的舶來品,以及東洋進口的一家之言。更重要的是,其中有些直如「葵花寶典」,另一些則像是「人生之鑰」,因此,全都擁有極高的「市場價值」。

心理學的「心情故事」

心理學是研究「人」的學問。問題是,「人」是極端複雜多樣的,心理學究竟該研究什麼?譬如說,心理學家該去研究各種「心情故事」嗎?我們社會中確實有許多這樣的「心理學家」,他們每天聆聽不同人的悲歡離合,這些故事都不盡相同,從故事背後的「意義」來看,更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這些「心理學家」的工作是,用沒有成見的「同理心」去聆聽,然後幫當事人發現其中的啟示與「意義」。他們常常告誡別人,切忌用任何理論硬套到當事人的頭上。由於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彼此的秉賦、處境、目標各不相同,因此,在張三的故事中「悟得」的道理,也不一定能套到李四身上。

事實上,在這些百味雜陳的故事裡,全心全意的聆聽者已經將所有的「學理」都拋棄——自然包括那些他們從來就不懂的學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對這些人來說,甚至可以說:心中沒有「心理學」,才是「心理學家」的最高境界,因為「活生生的人,怎麼可以拿理論來硬套。」於是,這些「心理學家」窮其一生,用來助人的不再是任何有系統的學問,而是他個人從經驗中獲得的,不可言宣的「智慧」。他流轉於各種心情故事中,看盡人生百態,體會過各種人際的糾葛與悲歡,甚至於一生為之「肝腦塗地」,誠然令人十分感動。然而,他做得夠不夠好,是否真的對他的當事人有益,也只能說是「如人飲水」,旁人無從評斷。

然而,這樣的「心理學」不是「古已有之」的嗎?「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在一百多年來無數心理學者的努力下,心理學真的只是這樣的「學問」嗎?心理學者真的只能在各種「心情故事」中百感交集嗎?他真的不需要證據,只需要別人的「見證」,就可以證明他是對的嗎?我在大學裡教了二十幾年的心理學,這個「心理學的故事」最讓我百感交集,也是我最魂牽夢縈的「心情故事」。不論你準備給我扣上怎樣的帽子——保守派、學院派、死硬派、霸權心態、頑固份子,都不能改變一個基本事實:我所知道的心理學確實不是這樣的「學問」、絕大部分心理學專業期刊上的學問,也與此全無交涉。

事實上,許多這樣的「心理學者」還宣稱,心理學根本不是一門講究是非對錯的「學問」,而是一門「助人的藝術」。說得好,「學問」是「求真」的,道德是「求善」的,藝術是「求美」的,那麼「助人的藝術」求的是什麼?它跟大學教科書裡頭的那類「心理學」,又有多少關係?一個人一生摩頂放踵,用一種「聆聽技術」、一套「晤談技巧」去助人,誠然不是壞事,也確實有他可敬之處。只是,這套「技術取向」的「藝術」,這種存乎一心的手法,實在跟傳統的「XX學」相去甚遠,也跟近百年來成千上萬的學者所致力研究的「心理學」,扯不上半點關係。

探索「心智的奧秘」

一百多年來——特別是近半世紀以來,被稱為「傳統學院派」的心理學,秉持的是「求真」的學術傳統,從來不以「個人的悲歡離合」為研究標的,也無意於追尋「人生的意義」,而是專注於「探索人類心智的奧秘」——瞭解「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表現?」「他是怎麼做到的?」「為什麼光輝燦爛的文明,與猥瑣卑下的犯罪,都出自人類之手?」正因如此,所以心理學有別於文學,也不同於哲學,而歸屬於科學。

事情再明白不過了。人以他秉賦而得的身心,俯仰視息於人間,自然會有各種悲歡遇合。而每個人在自己的遇合中,用他的「心智系統」去思考,並在各自的處境下做出不同的抉擇,從而彰顯出不同的意義。在這整個歷程中,最關鍵的當然是人的「心路歷程」。然而,心理學家既不能也無意研究「整個故事」。事實上,自有更適合的人來做恰如其份的工作。概要的說,「悲歡離合」的欷噓感嘆給予「文學」,「人生意義」的探索歸諸「哲學」,而「心智奧秘」的研究則留給「科學心理學」。興趣不同、方法各異,這樣的分野本來層次分明、秩序井然,可惜卻被「坊間心理學」搓揉得分不出鼻子眼睛。

科學的標記是「求真」,致力於挖掘各種奧秘的最終真相,而人類的「心智系統」正可以說是「宇宙的最後之謎」。我們都能輕易地認出一個熟人,不論他是否改變服裝、髮型;連心智遲滯的人都能輕鬆的掌握微妙複雜的語法規則;每個人都有能力在相當程度上「體會」別人的心情;人人都能在腦中貯存知識,用以評估環境、計畫未來、解決問題;即使沒有經過刻意的教導,多數人都有相當的推理能力;十幾歲的孩子已經擁有抽象思考與道德推理的能力。這些能力與表現,絕大部分是高級電腦所望塵莫及的,更別提心智系統的精彩演出——複雜的政治制度、多采多姿的經濟活動、發展科學、創造藝術、建構哲學體系。對這些奇蹟追問「如何」與「為什麼」,正是心理學家的任務。

不幸的是,當「傳統學院派」心理學家致力於探索這些奧秘的時候,整個社會所期待於心理學家的,卻不是讓他打開這個「最後的黑盒子」。許多人攀山越領去守候流星雨的降臨,對慧星的奇景深深著迷,卻對人類神奇的心智系統毫無興趣。在人的帽子下,我們對頭髮的興趣,顯然遠大於對大腦的興趣。很少人注意到,其實,所有的「心情故事」都出自這裡。當一個人因為失戀而痛不欲生,他可能會想找個「心理學家」來談談他的「破碎心靈」,卻絕少人有興趣追問: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心智系統,會讓人痛不欲生?

任何「學問」的發展,都是建立在「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好奇心上,不是建立在實用的需求上。當物理學家在比薩斜塔做「自由落體」實驗,或者當達爾文在加拉巴哥群島做生物觀察的時候,唯一支持他們的是好奇心。當初若沒有這種永不止息的好奇心,今天就沒有電腦、飛機,或基因工程。心理學的處境亦然,假如我們對「人類心智的奧秘」全無好奇,只對「具體而現實的問題」感興趣,以為只有這些才是心理學該問的問題,那麼我們將永遠沒有真正的解答,所謂「心理學」,也將永遠只是「洞悉世情」的街談巷議。

心智上的「葵花寶典」

當社會對這些「具體而現實」的問題表現出莫大的興趣,自然就提供了絕佳的機會與誘因,誘使各色各樣的人宣稱他們擁有神奇而實用的答案。譬如說吧,「XX天創造奇蹟」的課程、讓你「心想事成」的簡易方法、「發展右腦以開啟潛能」、「EQ訓練班」、只有十條守則的「XX學」、一個禮拜乃至於三天兩夜就能讓人「脫胎換骨」的訓練班。所有這些,都宣稱具有「簡單易學」、「唾手可得」、「功效神奇」的特點,自然會讓人怦然心動,也因此,擁有很高的「市場價值」。於是,歐風、美雨、東洋秘笈,紛紛被引了進來,造成一陣又一陣的流行,不但花掉許多冤枉錢,而且還嚴重扭曲大眾對心理學的認識。

事實上,這類神奇的商品不但投合社會大眾期待「速成」、講求「神效」的心理,而且敗壞了大眾的「知識胃口」,讓他們對「基本學理」不感興趣,只對「實用的知識」感興趣,甚至使得許多人對充滿懷疑精神、小心翼翼的學術論究態度,充滿不耐。我曾在許許多多的場合對此有深刻的體驗。不論是為子女行為深感困擾的父母、夫妻關係面臨危機的女士、或為評論新聞事件而前來採訪的記者,他們所要的通常不是謹慎周延的分析,而是斬釘截鐵的結論與建議。他們要答案不要證據,要技術不要觀念,要行動不要思考。更令人束手無策的是,他們期待仙丹妙藥,指望心理學家能夠「著手成春」。

於是,坊間出現了許多迥然不同於大學教科書的「心理學」著作。這些著作通常是由:(1)一堆動人的口號,加上,(2)幾個語焉不詳的專有名詞——從腦神經系統到知覺心理學,再到行為學派的各式各樣專有名詞,無所不包,自然包括作者自創的專有名詞,再加上,(3)一大堆的「案例」,三者所組成。這些無法判別真假的「案例」,通常佔有全書篇幅的百分之八十,事實上,它們才是整本書的主體。

那些專有名詞,自然是用來讓人相信「這裡面大有學問」、「這是科學新發現」之用的。至於那些汗牛充棟的「案例」,除了用來作為那些新奇「理論」的「證據」——通常這也是那些「理論」的唯一「證據」——之外,它們最主要的功能在於,讓你知道「已經有這麼多人按這個辦法獲得神奇功效了」,既然別人都可以輕易的辦到,你當然也可以依樣畫葫蘆的「脫胎換骨」。因此,從某個角度來看,這些驚人的著作不但像「先知」的語言一樣神奇,而且它們也使用類似教堂上的「見證」手法來證明:「這是真正的福音」。就這點來說,它們與「心情故事」派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偶爾,他們也會引述「正統心理學家」的話——甚至作者本身就受過正統心理學訓練——以為奧援,不幸,這些話要不是那位心理學家純然的猜測,頂多也只是未經嚴格檢驗的假說。譬如,有一本書引用了「著名的哈佛教授威廉•詹姆士」的一段話。詹姆士誠然是有名的心理學家,然而,讀者所不知道的是,這位「哈佛教授」活躍在大約一百年前,他被引用的那段話,即使在百年後的今天,也還沒有任何證據足為佐證。

愈是神奇的號召、愈是驚人的訴求,愈容易讓人不惜血本,趨之若鶩。然而,就已有的經驗來看,這些「新知」、「新發現」通常像一陣風,在流行一陣子,填飽某些人的荷包後,就此煙消雲散。留下一個飢渴的市場,隨時準備迎接新的「福音」,來創造新的「坊間心理學」時尚。我們社會似乎從未自這些潮水般來來去去的「心理學經驗」中,獲得啟發,體認「先知」的時代已然過去,「理性」才是我們可以依憑的救贖。妙藥仙丹誠然是令人心動的,但是,從人類幾千年的歷史經驗來看,這類藥只存在於騙局中。

「坊間心理學」之路

醫藥其實是個好比方。好比有人久病不癒,甚至得了絕症,不免要從醫藥廣告或親朋好友的奔走相告中,去尋找新希望。不論那個時代、那個社會,這樣的人永遠不會太少。於是,草藥、偏方、「清宮秘方」紛紛問世;擅於消災、祈禳、驅鬼、畫符的神仙也一一下凡;號稱「科學新發現」、「醫學大突破」的不明來路藥丸,更是大行其道。醫學越發達,巫醫就越流行,這個局面雖然弔詭,卻是不折不扣的事實。醫學知識越是複雜,一般人就越顯得無知,稍微心慌意亂,就身不由己地任人擺佈。

一般而言,這些巫醫走的是兩條相反相成的路,其中的一路訴諸「古人的智慧」,細聽他們的說法,現代醫學簡直全無希望;另外一路,則訴諸「科學的神奇力量」,看他們擺出來的態勢,現代醫學似已有了奇蹟式的成就。這兩者跟「坊間心理學」界的兩大主流——那些專注於「心情故事」的一派,與那些讓人「脫胎換骨」的一派——簡直如出一轍。「心情故事派」拒絕承認心理學是一門有系統的科學,只是一種「助人的藝術」。他們之中某些人甚至認為,科學心理學不只全無希望,而且簡直罪大惡極。反過來說,「脫胎換骨派」則打著「科學新發現」的旗號,藉著科學的權威,去推廣他們號稱具有神效的訓練課程。

要讓一般人不去輕信巫醫,其實別無妙法,只有加強社會大眾的醫學教育。根據同樣的道理,加強社會大眾的心理學教育,也是十分迫切的事。其實,更加重要的是科學教育。當社會大眾多少瞭解科學與科幻小說的關鍵差異,許多「科學神話」就難以流行起來。同樣的,當社會大眾普遍瞭解科學只是「求真」的活動,也瞭解科學社群如何用各種行規、準則、倫理規範,來確保科學活動的「理性」,許多對科學的誤解、敵意,就比較不可能產生。這裡面,心理學教育實在居於關鍵的地位。以社會大眾對心理學的普遍興趣而言,透過心理學教育讓大眾受到科學的洗禮,應該是比較容易做到的方式。

「科學心理學」一瞥

舉個例子來說罷。幾十年來,社會大眾對「人類潛能」一直保有歷久不衰的興趣。然而,什麼叫「潛能」呢?一部冷氣機雖然擁有一個微處理器,但是它的潛能卻遠不如一部最原始的電腦。同樣的,鳴禽和人類一樣擁有「語言系統」,但是鳥類的「語言潛能」卻遠不能和人類相提並論。在這兩個例子中,冷氣機和小鳥之所以同其「低潛能」,是因為他們的系統已經為特定目的設定好程式,因此這些系統不是多功能的——冷氣機的微處理器只有一個功能:「在特定條件下啟動或關閉壓縮機」;小鳥的語言系統只有兩個「溝通功能」:「求偶」與「領域宣告」。只有當系統能以不同的方式運作,發揮不同的功能,達到不同的目標時,它才可能擁有較大的潛能。

因此,要瞭解「人類潛能」,必須先瞭解人類的「中央處理系統」——大腦。除了瞭解它有多少「神經元」外,還得探討它的結構與運作方式,弄清楚它擁有怎樣任務編組,各部門如何協同運作。近數十年來,一個全新的專業領域——「神經心理學」,以及一個全新的認知心理學理論——「神經網路論」,才剛開始對這些問題進行初步的摸索,距離「估計人類潛能」、找到激發它的方法,實在還有很遠的距離。一般人只要能粗略瞭解心理學家在這方面迷人的工作內容,就能瞭解那些誇大其詞的「坊間心理學」是不可信的。

從另一面來看,研究嬰兒的「發展心理學家」,透過精緻的實驗技巧,發現人類嬰兒在初生的時候,其實已經擁有某些「知識」。譬如說,他們已經能夠分辨有生命與無生命的物體,知道兩者的運動方式不同;他們也知道物體應該有固定的形狀與體積,並佔有一定的空間;任何物體若無支撐,不會懸浮在半空中;他們甚至能對不同數目的物體產生不同的反應,就好像他們已有某種「數目觀念」。整體看來,嬰兒與生俱有的能力,遠比我們當初所能想像的還多出了許多。

有趣的地方就在這裡了。許多動物生來就會走路,但是人類生來,除了能轉動頭部外,在行動方面顯得十分無助。鳴禽雖然也有「方言」,基本上他們能講的「那兩句話」,是先天設定的,因此他們永遠無法學會不同種鳥類的語言;反觀人類,只要環境適合,任何幼兒都可以學會講一種全然不同於親生父母的語言。現有的證據顯示,人類與生俱來的不是設定好的「說話程式」,而是能夠掌握語言規則以便學會任何人類語言的能力。就「先天設定的程式」來說,看起來,動物擁有的大體上是預設的「行為」的程式,而人類所擁有的則是「觀念」方面的基礎設定。

這件事顯然透露了某些「物種設計理念」——就好比冷氣機的功能與限制透露出工程師的設計理念。演化賦予物種各種先天能力,作為後續發展的基礎——一方面,讓小鳥發展出一成不變的求偶呼喚聲,另一方面,則讓人類學會對異性花言巧語。因此,這些先天程式賦予我們怎樣的發展基礎、允許我們有多少彈性、給予我們怎樣的限制,決定了我們的發展方向與發展的極限——這就是所謂的「潛能」。可惜,心理學對這些先天能力的探索,才剛起步,目前所知還十分有限,坊間那些關於「潛能」的神奇說法,多半只是玄想,跟科幻小說並沒有太大的差異。

光是對科學心理學做這麼短短的一瞥,就可以想見,心理學家用來獲得這些新知的方法,必然充滿創意。因為不論新生的嬰兒,或林間的小鳥,都沒有能力對心理學家訴說他們的「心情故事」,就算他們能,也無法直接透露他們「心智系統的奧秘」。社會大眾如果有機會瞭解這些,不但能獲得「知識上的饗宴」,而且有機會體會科學家的「求真」精神,與力求理性的態度。更可以常保好奇心,學會用新的眼光來看自己和身邊的人,瞭解人有多神奇,有多可貴。這才是提倡「尊重人性尊嚴」最直接、最具說服力的方法——因為它雄辯地回答了「人之異於動物者幾希?」這個問題。

不必要的誤解

近十幾年來,我發現身邊有越來越多的人對「科學心理學」持有敵意。在他們的觀念中,以人的心智作為科學分析的對象,是對人性尊嚴的褻瀆,是對人的「主體性」粗魯的冒犯。在他們的想像中,實驗室裡的受試者就像白老鼠,是失去人權與尊嚴的人。他們甚至認為,活生生的人是不可分析的,能分析的只是皮肉五臟,因此,透過實驗分析得來的知識,只是假知識。準此而論,對於人的心理,唯一值得做的研究當然只是,聆聽各種「心情故事」,發現其中的意義。

其實,這些都是不必要的誤解。心理學家在實驗室裡所做的研究,泰半就像上面所舉的那幾個例子。在這些例子中,作為研究對象的人類受試者,既不像白老鼠,也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心理學家所做的,不過是「千方百計的解開人類心智之謎」。如此這般獲得的知識,既非主觀的「感受」,也與人生的「意義」無涉,更不是憑「同理心」可以「體會」而得。這種知識不但不是無用的假知識,而且因為出自嚴謹的科學分析,所以遠比平常人的臆想或「老祖宗的智慧」更可靠,更可能讓人類社會自其中獲益——譬如說,讓我們得以真正改善我們的教育內容與方法。

會有這樣的誤解,當然可能有各種不同的理由,然而,對現代心理學的無知恐怕難辭其咎。許多人不明白,人類心智有什麼了不得的奧秘,值得心理學家花那麼大的力氣去探索。自從六十年代「認知學派」興起後,科學心理學更讓他們深感挫折。複雜的理論分析、曲折的實驗邏輯、古怪的測量技術、以及讓外行人一頭霧水的實驗結果,在在都讓人弄不清楚心理學家究竟在想些什麼。放著現成的喜怒哀樂與人際糾葛不談,儘談些知覺、記憶、概念、推理之類的「冷冰冰的話題」,更是讓許多人不以為然。

心理學的不幸在於,所有的人都能內省自己的「心路歷程」,也能「體會」別人的「心理」,因此,每個人都多多少少有一套自己的「心理學觀點」。有些人對自己那套「素樸心理學」相當自信,他甚至會覺得「這才是心理學」。當他發現「科學心理學竟然不是這樣」,而是一些讓人不懂的古怪東西,可想而知他會有什麼反應。這種處境是其他科學所沒有的。很少人會對物理學家或生物學家說:「你應當研究這個」、「物理學(或生物學)應當像那樣才對」。於是我們有兩種「心理學」,一種是學術期刊上的古怪東西,另一種則是大眾耳熟能詳的、生活化的「坊間心理學」。

我一點都不反對有人致力於聆聽「心情故事」,為許多受苦的人分憂解勞,甚至幫他們找到「轉身之路」。我也同意,這種分憂解勞、幫人尋找出路的工作,確實是「助人的藝術」。假如有人一定要認定,只有這種「助人藝術」才是有血有肉的、有感情有淚水的「工作」,我也不會反對。每個人秉賦不同、志趣各異,有人熱心於助人,有人對解開宇宙「最後的黑盒子」感興趣,為什麼兩者不能並行不悖呢?就好比股市分析師可以和經濟學家並行不悖一樣,但是一個理性的社會不會認定「經濟學就只是股市分析」。

對大眾說個明白

因此,科學心理學遠比其他科學更需要對大眾說個明白。假如我們不希望「老祖宗的智慧」永遠盤據我們的心靈,使我們腦中關於「人」的知識,不能與時俱進;假如我們不希望混淆學術與「助人的藝術」;假如我們願意分清科學與「科幻小說」,並且不再受花俏不實的行銷手法所蠱惑,那麼我們就應該趕快檢討我們的心理學推廣教育。讓社會大眾有機會接觸通俗易解又不失精髓的科學心理學,已經成為我們當前社會教育的新課題。

平情而論,科學心理學發展到今天,已經不再「平易近人」。嚴謹的實驗方法、測量技術與複雜的統計分析,都是入門的障礙。心理學近年來的發展,更與生理學、動物行為學、遺傳學、演化論、計算機科學、語言學、邏輯、經濟學、數學等學門,有越來越深的關連。這個局面讓許多人因為缺乏相關知識,而對科學心理學望洋興嘆。要言不繁的說,現代科學心理學常讓人充滿挫折感,相對來說,坊間心理學那些「講述心情故事」的學問,或簡單易行的「開發潛能」訓練課程,則不但入門容易,而且還能讓人滿懷希望。因此,「心理學的故事」會有怎樣的結局,自然不問可知。

然而,即使形勢如此艱難,心理學家卻不能媚俗,也不能遁世。針對眼前的情況,我們社會需要的其實是,設計得更精緻、更具巧思的課程,以及更像「科普讀物」的教材。讓社會大眾有機會接受心理學的「科學洗禮」,瞭解「學問」是從「證據」中累積起來的,不是靠「見證」發展出來的。這些都不容易,卻值得一步一步的去做。我們社會倡議「讀書社群」已經很久了,不幸的是,過去這些年來,這個立意良善的運動,正好提供「坊間心理學」乘虛而入的大好機會。現在,是科學心理學加入這個運動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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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 《心理學》 (第二版)
王震武、林文瑛、林烘煜、張郁雯、陳學志 合著 2008年 學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