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為主義的啟示

數學家Keith Devlin在一本科普著作(《笛卡兒,拜拜》,李國偉、饒偉立譯)中,劈頭引了如下一段笑話:

問:換一個燈泡需要幾位心理醫師?
答:一位。不過,只有當燈泡打心底願意換時才行。

對心理醫師來說,這當然是個過度刻薄的笑話。然而,古人相信瘟疫是「天降災殃」,現代還有許多人相信「天佑善人」,這些觀點背後都包含一種「推己及人」的思考方式:根據我自己的經驗,所有的行為都起因於某些「念頭」或「想法」——我想賺錢所以努力工作、我喜歡某人所以我對他熱絡等等,這樣看來,別人努力工作,自然是一心想賺錢,別人對我好,自然是因為他喜歡我。準此而論,好人得好報,當然是因為上天喜歡好人。假如這種推己及人的思考方式是對的,那麼「推己及燈泡」,常識上雖然可笑,邏輯上卻並不荒唐。

心理學上,這類由「推己及人」的方式所獲得的學問,稱為常識心理學(commonsense psychology)。常識心理學試著要從每個人的內省,去建立心理學知識,因為它假設一切行為都起因於心裡都發生的某些事件。在這個領域裡,用來解釋人的行為的是,「喜歡」、「希望」、「打算」等等日常用於描述各種主觀心理狀態的名詞。假如一個小孩子在夏日午後蹲在池塘邊,看到一隻青蛙伸出長長的舌頭,試圖將一隻蚊子鉤進嘴裡去,他會說,青蛙「喜歡」吃蚊子,因此「打算」用舌頭將蚊子鉤進嘴裡去。這些話依據的正是他的常識心理學,反映的思考方式則是一種稱為心靈主義(mentalism)的思考方式。

這樣的想法當然可以圓滿地解釋青蛙的行為,只是這種解釋太複雜,以致於它留下的問題,比它能解釋的問題還多。譬如說,這個想法假設,青蛙有它喜歡的菜單,當它看到蚊子時,能確定眼前飛來的正是世間美味,因此「決定」不放過大快朵頤的機會。然而,如此一來,便留下了一大堆問題,包括,青蛙怎樣確定飛來的正是他最喜歡的美味?它的「喜歡」是怎麼一回事?青蛙是否真的有「喜歡」、「無所謂」、「不喜歡」等等不同的情緒?青蛙到底怎樣做「決定」?

一九五九年,Lettvin,Maturana,McCulloch與Pitts對青蛙的視覺系統作了仔細的研究。他們發現青蛙的視覺系統有四種神經節細胞(ganglion cell),分別對四種視覺刺激敏感,其中只有一種和捕捉蚊子有關:這種神經節細胞對任何小小黑色的移動物體(不論它是一隻飛過眼前的蚊子或小甲蟲)敏感。因此,就青蛙的視覺世界來說,世上無所謂的「蚊子」或「小甲蟲」,只有「觸動某種神經節細胞的視覺刺激」。任何像黑點一般的小物體飛過它眼前,就會啟動它的伸舌頭反應,在這整個歷程中,既沒有「喜歡」,也沒有「打算」或「決定」等心理歷程發生。

這樣的例子所闡明的是,表面上看來講得通的說法,很可能帶來嚴重的誤導。事實上,行為主義者認為,我們都受內省經驗的誤導。一個小女孩「愛穿」某件衣服,如果你問她為什麼老穿這件衣服,她會告訴你,因為她喜歡這件衣服。換句話說,小女孩認為她的行為決定於她自己的意思。然而,行為主義者卻會告訴你,真正的原因其實是,小女孩穿那件衣服比穿別件吸引到更多的目光。因此,這個穿衣行為的決定者是「別人的目光」,不是小女孩自己。我們都以為我們的行為決定於我們的想法,行為主義者會告訴你,這純粹是個誤解,我們的想法不過是伴隨行為出現的心理現象,它唯一的功能是解釋自己的行為。

根據這種特殊的「人性觀」,行為主義者得出了令人吃驚的結論:心理學應該研究的不是人的「心思」(mind),而是人的行為(behavior)。研究「行為」有個好處,是研究「心思」所沒有的:從此心理學的研究對象是可以公開觀察、公開檢視的現象,不再是不可捉摸的心思或意識。這使得心理學的是非有了可靠的判準,心理學從此不再是聚訟紛紜或各說各話的學問。

事實上,著眼於這個好處,才是行為主義運動的要義所在。也因為行為主義的這個抉擇,才使得科學心理學站穩了腳跟。今天的心理學家已經不像當年的行為主義者那麼極端地排除「心思」(或「心智」)於心理學之外,然而,時至今日,行為主義者所揭櫫的科學精神——不訴諸主觀的印象或常識性的解釋、講求實驗證據等,還是科學心理學研究上的重要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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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 《心理學》 (第二版)
王震武、林文瑛、林烘煜、張郁雯、陳學志 合著 2008年 學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