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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鹿素行之節欲論與明儒對治人欲各說比較 一、山鹿素行的節欲說 日本古學派儒學者山鹿素行(1622-1685)生當中國明末清初,獨倡「性只感通知識,不可以善惡論」,並對宋儒「無欲」之論深表不然,而另舉「節欲」說而申論之。關於如何對治人欲,與山鹿素行同時或稍早的中國明朝諸儒,有多種不同主張。遠在扶桑的山鹿素行所研創之節欲說,與明儒之論異同若何,頗值深究。 山鹿素行認為[1]「人必有情欲」[2],他說:「人有這氣稟形體,則有情欲,四支之於動靜,耳目之於自然,而人物悉然。」[3]人有情欲是因氣稟而來,因此氣稟不同,其欲則不同。他說: 人皆有欲,多就氣稟偏處,其欲不同。氣稟剛底人,處事必失大剛;柔底人,則處事必失大柔;陽偏則處事必失大過,情多忿怒;陰偏則處事必失不及,多吝退。是皆就氣稟偏處,其所見往往不同,是皆情欲也。學者就其偏處克治擴充,則義勝欲。[4] 人皆有欲,且情欲隨氣稟偏處而異,於是聖人立教節之。他說: 人之情欲,必過而不知足,聖人立教節之,又不得已之自然也。[5] 又說: 是聖人之所以設教節其情欲,令他知為人之道也。[6] 此即是山鹿素行的節欲主張。 至於明儒對人欲的基本看法則各有不同。 二、無欲是聖 明儒對治人欲的最普遍主張,是以無欲為最高理想。而無欲之說,則承繼周敦頤之說而來。周敦頤曰: 聖可學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請問焉,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乎!(《宋元學案•濂溪學案•聖學》第二十。) 又云: 欲,原是人本無的物。無欲是聖,無欲便是學。其有焉,柰之何﹖曰:學焉而已矣。其學焉何如﹖曰:本無而忽有,去其有而已矣。孰為有處﹖有水即為水。孰為無處﹖無水即為水。欲與天理,虛直處只是一箇,從凝處看是欲,從化處看是理。 周敦頤《太極圖說》則曰: 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自註云:無欲故靜。) 這種以無欲為聖學之要及無欲是聖的觀點,影響明儒甚深。然而由周敦頤往上推,明儒多假托源於孟子。然孟子之說無欲也,非周子之無欲也。孟子言無欲之處有二,分別是: 孟子曰:「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孟子•盡心上》 及: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達之於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為,達之於其所為,義也。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無所往而不為義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踰之類也。」(《孟子•盡心下》) 其一「無欲其所不欲」之無欲並非「無所欲」,而是「不要想」。其二所謂無欲害人之無欲,亦非「無所欲」,而是「不想」或「不願意」之意。是皆與周子所謂無欲無關。周子之無欲當另有所本也。周子之太極圖說,論者多謂來自道家練丹之說,故有無極之言。則無欲之說或當亦來自老莊。 《老子》數言無欲,如: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第03章> 大道氾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於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第34章>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夫亦將無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第37章> 故聖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第57章> 《莊子》亦有論及無欲者: 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馬蹄〉 故曰:古之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記》曰:「通於一而萬事畢。無心得而鬼神服。」〈天地〉 此所謂無欲之說,正近乎周子之無欲也。 明儒接續周敦頤無欲之說者甚多,如魏校認為「聖賢沖然無欲」,且「眾欲不行,天理自見」,他說: 聖賢沖然無欲,學者當自不見可欲始。一念動以人欲,根勘何從而來﹖照見眾欲,性中元無,俱從軀殼上起,穢我靈臺。眾欲不行,天理自見。(《明儒學案》〈崇仁學案三•體仁說〉) 這是以無欲為理想。 又陳自沙論張廷實曰: 廷實之學,以自然為宗,以忘己為大,以無欲為至,即心觀妙,以揆聖人之用。 王陽明亦主張「去人欲、存天理」,故曰: 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姚江學案•語錄〉) 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因此作聖之功只在「此心純乎天理無人欲之私」,他說: 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此作聖之功也。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非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方萌之際,不能也。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方萌之際,此正《中庸》戒慎恐懼、《大學》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無別功矣。(〈姚江學案•語錄•陽明傳信錄〉) 王陽明雖以「無一毫人欲之私」與「心無私欲之蔽」為天理,卻很少用「無欲」一詞,只言: 欲也者,非必聲色貨利外誘也,有心之私皆欲也。故循理焉,雖酬酢萬變,皆靜也。濂溪所謂主靜無欲之謂也,是謂集義者也。從欲焉,雖心齋坐忘,亦動也。告子之強制,正助之謂也,是外義者也。(〈姚江學案•語錄•答倫彥式〉) 陽明或以為主靜無欲的說法太過簡略,因此進一步說明,只要有心之私皆是欲;只要循理則為靜,則是周子所謂無欲也。然而陽明的傳人卻多數好談「無欲」。如浙中王門中的錢德洪認為無欲之心即道心,他說: 古人以無欲言微。道心者,無欲之心也。研幾之功,只一無欲而真體自著,更不於念上作有無之見也。(〈浙中王門學案一•論學書〉) 又云: 君子之學,必事於無欲,無欲則不必言止而心不動。(《明儒學案》〈浙中王門學案一•會語〉) 江右王門中的何廷仁也以有欲則動、無欲則靜立說: 是知應物之心非動也,有欲故謂之動耳。絕感之心非靜也,無欲故謂之靜耳。苟有欲焉,雖閉關習靜,心齋坐忘,而其心未嘗不動也。苟無欲焉,雖紛華雜擾,酬酢萬變,而其心未嘗不靜也。動而無欲,故動而無動,而其動也自定。靜而無欲,故靜而無靜,而其靜也常精。動定靜定庶矣。(〈江右王門學案四•善山語錄〉) 同屬江右王門的王時槐更主張「性本無欲」,他說: 性本無欲,惟不悟自性而貪外境,斯為欲矣。善學者深達自性,無欲之體,本無一物,如太虛然,浮雲往來,太虛固不受也,所謂明得盡,渣滓便渾化是矣。(〈江右王門學案五•語錄〉) 此是以「無欲之體,本無一物」來說明性體。另外楚中王門的蔣信則以無欲釋盡心,他說: 無欲即是盡心,盡心是謂心無虧欠,心無虧欠,方說得心在。(〈楚中王門學案•桃岡日錄〉) 上述諸人均以無欲為最高理想或目標。 三、以寡欲為工夫 另有一派亦以無欲為最高境界,欲認為無欲不是一蹴可幾,因此以寡欲為到達無欲之工夫。然寡欲之說,實出孟子,《孟子•盡心下》云: 孟子曰:「養心莫善於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 明儒主以寡欲為工夫以達無欲者,如王龍谿、黃宗明、楊天游。 浙中王龍谿認為「吾人一切世情嗜欲,皆從意生。心本至善,動於意,始有不善」因此主張以寡欲為工夫,復還無欲之體,他說: 古人立教,原為有欲設,銷欲,正所以復還無欲之體,非有所加也。(《明儒學案》〈浙中王門學案二•語錄〉) 又說: 意到動處,易流於欲,故須在應跡上用寡欲工夫。寡之又寡,以至於無,是之謂格物,非即以物為欲也。(〈浙中王門學案二•語錄•斗山會語〉) 黃宗明則更明白提出戒懼、求靜、寡欲、無欲的工夫次第。他說: 僕之所謂主靜者,正在寡欲,正在求所以用力處,亦不過求之於心,體之於心,驗之於心。蓋心為事勝,與物交戰,旨欲為之累。僕之所謂主靜者,正以尋欲所從生之根而拔去之,如逐賊者,必求賊所潛入之處而驅逐之也。是故善學者莫善於求靜,能求靜然後氣得休息,而良知發見。凡其思慮之煩雜,私欲之隱藏,自能覺察,自能拔去,是故無欲者本然之體也,寡欲者學問之要也,求靜者寡欲之方也,戒懼者求靜之功也。知用力而後得力處,可得而言無欲,真體常存常見矣。(〈浙中王門學案四•論學書•答林子仁〉) 楊天游認為無欲是最高程度,唯聖人能無欲,常人只能以寡欲為門徑,他說: 聖人之所以能全其本體者,不過能無欲耳。吾人不能如聖人之無欲,只當自寡欲入。欲,不獨聲色貨利窠臼而已,凡一種便安忻羡,自私自利心,皆是欲。將此斬斷,方為寡欲,則漸可進於無欲。(〈河東學案下•楊天游集〉) 四、人不可能無欲,只可能寡欲 自周敦頤提出無欲的主張後,明儒幾乎無不受其影響,紛紛以無欲為性之本體、為天理,然亦有一派學者主張人必不可能無欲,如何心隱、唐伯元也。 何心隱即梁汝元,字夫山,其後改姓名為何心隱,吉州永豐人。少補諸生,從學於山農,與聞心齋立本之旨。何心隱主張人心不能無欲,頂多只能寡欲。且謂周敦頤所說之無欲,並非孔孟之無欲[7]。他說: 孔、孟之言無欲,非濂溪之言無欲也。欲惟寡則心存,而心不能以無欲也。欲魚、欲熊掌,欲也,舍魚而取熊掌,欲之寡也。欲生、欲義,欲也,舍生而取義,欲之寡也。欲仁非欲乎﹖得仁而不貪,非寡欲乎﹖從心所欲,非欲乎﹖欲不踰矩,非寡欲乎﹖〈泰州學案一•前言〉 他認為孔孟亦談欲,如《孟子•告子》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明明自承欲魚、熊掌、生、義,怎會是無欲呢?此為孟子言欲。至於孔子,見《論語•述而》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又,〈堯曰〉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貪﹖」再見,〈為政〉子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可見孔子亦不排除有欲。只是孔孟皆知如何「不踰矩」,即寡欲也。 唐伯元雖亦反對無欲論,其立論欲與何心隱不同。唐伯元字仁卿,號曙臺,廣之澄海人。萬曆甲戌進士。陽明從祀孔廟,疏言:「不宜從祀,《六經》無心學之說,孔門無心學之教,凡言心學者,皆後儒之誤。守仁言良知新學,惑世誣民,立於不禪不霸之間,習為多疑多似之行,招朋聚黨,好為人師,後人效之,不為狗成,則從鬼化矣。」(參見〈甘泉學案六〉)唐伯元以孔孟無心學而反陽明心學。唐伯元曾作〈寡欲解〉曰: 惟天生民有欲,欲不必無,亦不能無,為無欲之說者,惑也。聖人中焉,賢者寡焉。寡者擇其中之謂也。至於中,則一欲不棄,一欲不留,欲我當欲,與人同欲,是謂中和位育之道。(〈甘泉學案六•寡欲解〉) 他依據尚書「惟天生民有欲」[8]之語,認為生民必有欲,欲不但不必無,而且不能無。至於聖人之欲,只是欲我當欲。 何心隱與唐伯元的有欲寡欲論,在普遍主張無欲論的明儒中相當特殊。然考證前人,則南宋魏了翁(鶴山)已言之明白矣。他說: 聖賢言寡欲矣,未嘗言無欲也。所謂欲仁,欲立、欲達、欲善,莫非使人即欲以求諸道。至于富貴所欲也,有不可處,己所不欲,有不可施,則又使人即其不欲以求諸非道,歲積月累,必至于從心所欲而自不踰矩,然後為至。(《宋元學案•鶴山學案•濂溪先生祠堂記》)[9] 他以「即欲以求諸道」「求不欲以求諸非道」而至於「從心所欲而自不踰矩」,不言無欲,但言寡欲。可視為明儒何心隱及唐伯元之先聲。 五、結語 山鹿素行高舉聖學,而其性論主張「性只感通知識,不可以善惡論」,其情欲論又主張「人必有情欲」,對治情欲也只能「設教節之」。與何心隱、唐伯元乃至魏了翁相較,理趣不同而各具特色。何心隱「欲惟寡則心存,而心不能以無欲也」,並以欲仁、欲義,給予「欲」的合理性。唐伯元據《尚書》「惟天生民有欲」而提出「欲不必無,亦不能無」,並以「一欲不棄,一欲不留,欲我當欲,與人同欲」為欲的中和境界,是不對抗欲而善導之,可謂積極的欲。至南宋魏了翁的「即欲以求諸道」「求不欲以求諸非道」而至於「從心所欲而自不踰矩」,也是不但不排斥欲,反而正面積極的善用欲以求道。相形之下,山鹿雖承認人欲之必有,卻主張由聖人立教節之,可謂消極節欲論者,是為其特色。 [1] 本文所用山鹿素行言論均引自《山鹿語類》第三十三卷至第四十三卷〈聖學篇〉,明治四十四年二月二十八日,東京,國書刊行會發行。 [2] 前揭書,頁24。 [3] 同上註。 [4] 同上註。 [5] 前揭書,頁26。 [6] 同上註。 [7] 《明儒學案》評何心隱之學曰:「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亦因泰州、龍溪而漸失其傳。泰州、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說,益啟瞿曇之秘而歸之師,蓋躋陽明而為禪矣。然龍溪之後,力量無過於龍溪者,又得江右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決裂。泰州之後,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龍蛇,傳至顏山農、何心隱一派,遂復非名教之所能羈絡矣。」見〈泰州學案•前言〉。 8〈商書•仲虺之誥〉 [9] 魏了翁,字華父,邛州蒲江人,慶元五年,登進士第,諡文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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