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地劫
龔鵬程
轉載自《青年日報．青年副刊》，民國93年11月04日
旅中訪書，是特別的經驗，總會有特殊的遭遇、買到特別的書。今年春末在韓國仁寺洞，本想去找些韓國地區鄉校或書院的資料，卻意外發現一冊
孤本《曲阜聖廟慰安事實記》，就是一例。
這本書涉及一個故事。
一九六五年直奉戰爭，曲阜的孔教會擔心戰火將波及孔廟孔林，故致電吳佩孚、張作霖，希望雙方能仿歐戰之例，把戰線劃在聖地耶路撒冷之外三十里，並飭令雙方軍隊不要駐紮在城內，以保護聖蹟。張吳都同意此議，且表示：「曲阜為中國文化所基，亟應尊重保護。我方軍隊，當嚴令一體遵照，以表尊崇。」通電支持的，也包括張宗昌。張是有名的大老粗，張作霖則是綠林出身，但對尊重孔廟均無異議。這是民國初年軍閥混戰中難得一見的景況。
可是，好事不是常有的。一九三0年中原大戰，情形就不同了。
該年二月，閻錫山、馮玉样與蔣中正決裂，五月起雙方大戰。中央軍稱為南軍，閻馮的西北軍是北軍，戰於山東、河南、湖南一帶。六月北軍攻下濟南。南軍敗退入曲阜城防守，向各住戶調集了二三千沙包。北軍也就不客氣，對之發動炮擊。從七月一日打到十二日，北軍退去，劫難才算度過。
據陳煥章事後發表的〈布告〉，說這次雙方據聖地鏖戰，「鼓樓則列機關槍，後寢殿則設無線電，以大成門作療養院，以全廟廷作牲畜場，埋屍於至聖故宅前，停柩於弘道廟門之側，屍棺雜列，穢臭薫天。聖殿則棟折榱崩，聖陵則牆傾瓦碎，磚石俱壞」，除了這些直接毀傷之外，看來駐軍劫掠盤據，態度也很惡劣，所以陳氏說這些軍人「否認我聖教、嚴禁我聖經、廢黜我聖文、掠奪我聖產、毀夷我聖廟、昏棄我聖祀」。
遭此奇禍的曲阜人，心理上的悲憤，恐怕更甚於物質。因為我國自古爭戰就有避開古蹟聖地的慣例。黃巾造反，到了鄭玄家鄉，尚且避去，更別說是孔廟孔林了。清末捻亂時，捻匪到了曲阜，也下馬羅拜而去；誰會料到到了民國，號稱中央政府的軍隊，竟會如此？
可是這個時候又能怎麼辦呢？戰前即曾分電蔣閻馮等，希望援例將曲阜劃在戰區外，結果仍然打起來了。打了以後，去電各方請求救濟，也始終不得要領。
這時，卻發生了一件雪中送炭的奇事。
曲阜被禍的消息，傳到了韓國。這件在國內軍閥眼中不起眼、國人也沒啥感覺的「小事」，居然震動韓國士林，悲憤莫名。鹿洞書院並倡議全韓各地文廟及書院合派二人作代表，到曲阜來慰問。攜帶白苧、龍燭、紫檀、苔紙、人蔘等，於次年二月九日啟程渡海來華。
《曲阜聖廟慰安事實記》就是這兩人所寫的訪華遊記。只是這部遊記既是出使遊程錄，又是朝聖記，也是一部孔教遭逢羞辱的史乘，和韓國人遠來教導我們應如何尊重愛惜固有文化的記載，讀來實在令人感慨萬千啊！
這時韓國其實仍在日本殖民統治之下。日本在這次事件中也插了一次花，但那是在戰前。藉口保護曲阜孔廟，調兵濟南。可是因為這原本就只是藉口，所以待南北雙方打起來以後，日本就袖手作壁上觀了。不像韓國人是真心誠意地來謁聖慰弔。
不論是假惺惺要來保護的，或真心誠意來弔問的，都讓我們感到羞愧。若不是民國以後廢棄傳統文化已蔚為時代風潮，會發生這種殘毀聖地的事嗎？若不是我們自己不把聖地當一回事，別人會藉口要來保護而調動軍隊嗎？如果不是我們糟蹋自己，何勞他邦友人遠來慰問？
而韓國人崇儒尊孔，遠來弔問的高情厚誼，除了給予曲阜人一點溫暖以外，實質上對我們又有什麼影響嗎？看來也沒有。國人並不因此便重新重視孔子、尊奉傳統文化、懂得保護聖地聖蹟。反而繼續批孔揚秦，發揚焚書坑儒之精神，三反、五反、破四舊、砸文物、拆古蹟。曲阜也因此而災難並未結束。
這個劫難，當然並不限於曲阜一地，每個地方的孔廟都差不多。如北京孔廟在一九五九年成了北京市幹部管理學校，接著，北京市戲曲學校、圖書發行學校也都利用它為校舍。祀孔、釋奠，根本談不上，文物也破壞甚多。一九六八年，一些學生更在孔廟內批鬥老舍，並燒了馬連良的戲服。當時，孔廟還是北京市文物管理處的庫房呢！杭州，則一九二七年國民政府下令廢止祀孔，九一八以後才恢復。但七七事變後，杭州淪陷，日本人沒劫掠破壞，倒是漢奸王五權以整修為名，把大成殿的楠木構件偷樑換柱，轉賣給了棺材店。到文革後，整個孔廟，就只剩這座劫後餘生的大成殿了。……全國各地，這類故事，簡直說不完。
就算近些年撥亂反正，孔廟在各地又獲重葺。但修整而毀容之例，則所在多有。拆改舊制，穿戴新裝之餘，更要為經濟服務，以推廣文化旅遊觀光大業，對孔廟之傷害其實更大。如天津文廟就把大成殿前院內闢為晚會劇場，打上七彩燈光，配以巨響喇叭，表演曲藝、雜耍、歌舞、交響樂等，認為可「使文廟的夜晚更加絢麗多采，更加分外妖嬈」。
妖嬈的孔廟，成了什麼呢？孔子成了促進經濟發展的工具，孔廟成了商品。從前軍人炮擊孔廟，只是不敬；現在竟是讓孔聖人褻衣歌舞以娛觀眾了。「世風日下」，我一直以為只是形容詞，但在孔廟的近代史上，卻讓我們看見了人心沉淪的歷程！昔年三韓蹈海遠來的慰弔之士，若知此，當再伏地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