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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華夷之間

 

 龔鵬程

轉載自《青年日報.青年副刊》,民國93年10月06日

  初遊承德,在一九八九年五月。時北京學潮已起,遊行、靜坐,日數有之。我率台灣一團,含李子弋、周志文、王明蓀、王樾、蔡詩萍、羅智成、陳長房、王文進、李錦旭等,到北京,與中國社會科學院合辦紀念五四七十週年的研討會。兩岸頭一次合辦會議,地址選在香山臥佛寺,劉在復、汪暉、蘇煒、湯一介、樂黛雲諸先生都在,縱論五四遺風及學運國運之關係。夜則驅車下山,到天安門廣場去慰看學生。一時激昂慷慨,熱血騰沸。

  會畢,因另與北京大學亦合辦一個同性質的會議,故仍留北京。但又因其間尚有數日空檔,天天在街頭、在廣場晃盪也不是辦法。有人遂建議我們到承德去看看。

  自北京往承德,坐火車還要大半天,古代帝王夏日來避暑,轎行恐需一週,可見並不近。故遄出長城,遠赴有「塞外明珠」之稱的承德,卻也頗有出塞之感。

  到了山莊,住在莊內搭建的蒙古包裡,烤羊牛、喝奶茶、嗑大扁兒(一種當地生產的野杏,炒來吃,味如瓜子仁而更香脆)。京城之激昂伉烈、軟塵十丈,遂皆邈若千里,整個人沉沉跌入一個異民族文化的世界裡去了。

  我恐山莊夜中岑寂,故抱了一大捆宣紙來。夜間含毫濡墨,幾個人胡亂寫了些字玩,鬧了一夜。在滿清皇家園林的蒙古包裡高燒油燈,寫著漢人的書法。這事,實在有種說不出的奇異感。文化遊魂,彳亍於異文化領域的況味,不覺油然而生。

  但我忽然想起了河北人韓愈的〈送董劭南序〉,又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韓愈那篇文章說:「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連不得志於有司。懷抱利器,鬱鬱適玆土。吾知其必有合也。……吾因之有所感矣!為我弔望諸君之墓,而觀於其市,復有昔時之屠狗者乎?」

  如今講北京一帶史事,輒從遼金元講起。北京以北,出了長城便亦等於塞外,乃女真故地,彷彿也只與滿清有關。殊不知燕市悲歌,屠狗擊筑,原是荊軻、高漸離、樂毅、太子丹一輩人活動的場所。昔年築黃金台、招刺客、淬毒劍、白日貫虹、衣冠送行等事蹟,就在北京這一帶。韓愈這篇文章,說的就是唐代讀書人遙想昔年燕市狗屠的情景。更早,則黄帝大戰蚩尤,便在張家口附近的涿鹿呢!

  此即可見北京承德張家口等地,其實是華夏民族早期活動地區。後來北方民族逐漸南下,華夏民族也越來越往南發展。永嘉南渡、宋室南遷,均以南方為正朔之所在;長江流域及嶺南的開發,更顯經濟文化重心在南而不在北。遼金元代建都於燕京,遂被認為是因它原本就屬於北方民族之故。明代定鼎南京,正說明了中原士族「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後的政治社會文化想像,是把燕京一帶視為夷區,自己則在南方的。永樂帝篡位,為鞏固其基業並就近防邊,而遷都北京後,北京雖成了帝都,但其靠近邊塞的形象並未改變。再加上滿清入關,以熱河吉林為其龍興之地,這異族文化區的印象就更鮮明、更深入人心了。

  可是重溫「燕京」「燕市」之名,就會令人憬悟到這種華夷文化的錯位感,又不禁為之失笑。

  燕之前,我說過,還要想到黃帝。黃帝之前,炎帝就曾與蚩尤一族在冀中涿鹿一帶起衝突了,《逸周書.嘗麥》:「蚩尤乃逐帝(赤帝),戰於涿鹿之阿。幾偶無遺。赤帝大懾,乃說於黃帝,執蚩尤,殺之於中冀」。蚩尤逐炎帝、黃帝殺蚩尤,都在冀中涿鹿,這是《史記》《山海經》諸書無異辭的。這一帶,後來〈禹貢〉劃為冀州,為古九州之一,其西東南三面均以黃河為界,與雍、豫、袞、青等州相鄰。現今河北省簡稱為冀,即沿用古稱。而黃帝即位,「邑於涿鹿之阿」,故冀中作為帝都,其歷史也是由來已久的。

  蚩尤後來傳說成了苗族的始祖,搖身一變,竟成了南方民族。這樣的故事,也一樣讓人有華夷錯位之感,南北乾坤大挪移了一番。故事大概是假的,出於訛傳。但設若萬一是真的,則北方民族向南遷移的歷史,就源遠流長,不必待匈奴崛起之後始然了。

  民族遷徙,是自然的移動。要阻擋這種移動,只有築牆。這就是長城出現的原理。築長城並不始於秦始皇,燕就有長城了。《史記.匈奴列傳》:「燕北有東胡山戎。……燕亦築長城,自造陽至襄平,至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郡以拒胡」。燕長城,防的是東胡,起自東洋河西洋河交會口,沿原察哈爾萬金、赤城縣北,東入原熱河承德,東經灤河,至伊遜河東、遼寧遼陽。大概古代燕國北邊邊境就到達了那些個地方。

  一九七六年底,在今長城以北五百里的圍場縣,曾發掘出了一件秦代鐵權,和十多處戰國時期燕國與秦朝的古城遺址。圍場縣,就是承德的木蘭圍場一帶,北接赤峰縣,南接隆化縣。這證明了燕築長城以備東胡,確乎不假。當時疆域,也早已包括了現在的避暑山莊和圍場。用人為的力量,劃下一道線、築起一道牆,以阻擋北方民族南下,其歷史,也是甚為悠久的了。

  燕長城,可以說是當時人區分胡人與華夏民族的一條界線,可是這條界線現在湮沒在滿清皇家狩獵圍場的土石蔓草中,就足見人力畢竟阻斷不了自然的驅策,民族的南遷,非一牆所能界限之。牆外的東胡,雖早已被匈奴消滅,但不斷崛起的北方民族仍不斷跨過城來。建起城牆以嚴辨華夷的燕市舊域,寖假而遂圍女真民族的龍興之地矣。

  如今,余適茲土者亦以屢矣,每欲依韓愈之言,往弔樂毅及諸劍俠狗屠者之墓,俱不可得。觸目所見,皆是滿清遺事與其陵墓苑囿,我又曷勝滄桑變異、文化遷貿之感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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