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   秀

龔鵬程

《中央副刊》，民國93年9月27日

    古代造園名家甚多，當代論園冶，則推程兆熊先生。程先生原學數理，後改園藝，又學造園。學成之後，因無片土，頗有莊子所說去學屠龍之技的人，學成而世上已無龍，遂無所施用其技之感，只好寄情文史。與新儒家牟宗三、唐君毅等在香港辦刊物、講學，以草木花卉言性情之教，影響深遠。

    程先生論園，頗薄清代園林，謂清代乃造園藝術之下墮期。皇家園林，若避暑山莊之模擬、圓明園之夾雜、頤和園之鋪排，俱不入品裁。

    他說得很對。今人福薄，不能再看到古代的園林之美了，能見到頤和避暑，便以為天下之美盡在於是，故不免為程先生所哂。

　　但若不以清朝這些園子為典型，那就只能從文獻資料、詩詞畫本中去揣想古代的園林和造園思想了。程先生走的正是此一路數，欲復吾國園林藝術之真精神，找出向上一路。可是我認為用文獻資料跟清代這些園林相互考證，以追躡古人冶園之奧，也不是絕對不可行的。清代這些園林，乃因此而具有一種參照系統的作用，亦不可全然抹煞。

    其次，皇家園林不論如何，都有一大功能，足破談園冶者的拘墟之見。

    什麼拘墟之見？園之性質本極複雜，以西洋分類來說，有狩獵圈、聖林、實用園、裝飾園、僧院園、別莊園諸種，山居或苑圃也各不同。可是古代所謂玄圃、靈囿、上林、華林等帝王園苑俱已不存；山林別業，如輞川、平泉、晉公等亦弗可考。現在能看到的，只有蘇揚一帶的城市園林。在城中起造園林，受地形限制，只好發揮納須彌於芥子的手段，縮天地於壺中。大家看久了、看多了這類園林，遂以為中國園林之特色就是如此，乃拼命就此闡述發揮之，講得天花亂墜。比如我手頭有本省博物館刊行的《清代工藝史》，裡面談造園的理念，便說中國園林造景意匠有三個原則：「閉塞中求敞、淺顯中求深、狹隘中求險。」這就是被城市園林給騙了。

　　這些原則，其實只適用於城市的園子。要在方寸之地起造千巖萬壑，自然需要如此。但此乃齲以為美、僂以為直之法，不是所有園子都得這樣的。試問皇家園林百千公頃，何須閉塞中求敞、狹隘中求險 ? 恰好相反，它們要做的，是反過來，於宏闊中見幽邃。一如城市園林，要在平地造山岳，擬象自然；而它們反要在自然山野中綴以人巧，冶補造化。手段、眼光都不一樣。因此，清代皇家園林固有鋪排模擬之弊，但足資對照，以開豁造園者之耳目心胸，作用殊不在小。

    又或許，軒敞雄秀，本來就是北方園林的特點，與蘇揚園林不同，不只皇家園林如是。如海淀之李家畹園，後為步兵統領李懷慶別墅，據《帝京景物略》說 :「園中水程數里，嶼石百座，喬木千許，竹萬計，花億萬計」，看來也是雄秀可觀的，非小蓬萊小壺天之格局。

    武清侯別業亦然，《澤農吟稿》云彼「引西山之泉，匯為巨浸，繚垣約十里，水居其半……牡丹以千計，芍藥以萬計」。這個園子，就是後來闢為清華大學的清華園。

    名園之小者，似僅有米仲紹勺園。米氏另有一園，在德勝門積水潭東，名漫園；勺園則又稱米園，依明人王思任題詩「夢到江南深樹底，吳兒歌板放秋船」考之，似是江南風格，園之小也相似。但《春明夢餘錄》謂其「園僅百畝，一望盡水。長堤大橋，幽亭曲榭，路窮則舟，舟窮則廓，高柳掩之，一望彌際」，則風格仍是雄闊的。

    清華園闢為清華大學後，燕京大學也在海淀建校，用的也就是勺園以及清代王公的蔚秀、承澤等園。早期各校校園頗賴名園之山川清氣以陶冶人才，嗣後卻因校務發展之需，盡斲園林風采以遷就業務。改易格局，填塞湖渠，破山築路，拆棄閣亭，以建現代工廠式的寮舍教室，因此園林舊貌，均已邈不可尋。想要追味曩昔，體會園林之美，除了仍去三海、頤和園等處，還能怎麼辦呢？

    北京園林還有一特色，特色在水。

如前面談到的畹園「水程數里」，武清別業清華園「水居其半」，勺園「一望盡水」。皇家園林亦然。三海不用說了，既名為海，自然以水為主。其地本為元代的西華潭，明代稱為金海，清以金鰲玉蝀橋、蜈蚣橋隔為北海、中海、南海，依水建為島嶼亭堂。乾隆曾題其地曰「太液秋風」，為燕京八景之一。圓明園頤和園等，則都選擇建在海淀西山一帶，為的也就是利用玉泉的水。圓明園周圍七十里，水佔大半，乃是就本有的濕地池川，闢為大小湖泊，再在島與池，池與池間狹窄土地上，配以殿閣台榭，以為點綴。頤和園更明顯，水面居四分之三，僅利用湖、岸、島、堤，構建廊殿閣館。就是建在山中的承德避暑山莊，景亦在水不在山。康熙自己的詩說：「水上起樓台，湖面平如鏡，春風吹柳條，遠與山光映。」他所定第一景也是「煙波致爽」。

遊這些園，都應擺脫陸地觀點，須以水為中心去看其岸嶼島堤，而非在陸上瞧水，是遊湖而非走山。

江南園林，未嘗不重水。但一來造園之藝，以營山為勝，或疊石、或積土、或單賞畸石，以見意匠經營之奇。二則園中之水，類以小景為多，重在泉、澗、曲水、流瀑之用。主景在水者，其水大抵也只能稱為池或沼。如拙政園之為湖者已甚罕見，遑論煙波！故遊園皆是賞泉石，以領略山居之趣；非遊江湖，以寄煙波之想。　

詩云：「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此境如今惟可於北京園林求之。想那年王國維先生坐在頤和園昆明河畔沉思，然後跳入湖中，「隨彭咸之遺澤」時，或亦有此心情。